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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之歌-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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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华微微一笑。他温和的眼睛显得深沉而严峻。他望望道静兴奋的仍然带着某些孩子气的面孔,用低沉的声音回答:“形势变化是快的。最后胜利属于咱们当然没有问题。但是问题是在时间、在条件、在党的正确领导。斯大林对中国革命问题就曾说过,‘中国革命的敌人无论是国内的或国外的都太多、太强了。’因此,以为革命会轻易、迅速地胜利,道静,这恐怕还是有点儿罗曼蒂克的幻想吧!”

道静的面孔霎地红了。她想起江华在定县和她谈话时,也常这样一针见血地指出她的弱点。

“你说得很对!”道静说,“我知道咱们的事业是艰巨的,胜利——到胜利还要走许多曲折的路。阶级敌人不用说,又从外面来了一个日本帝国主义。内忧外患,国难重重,我是有精神准备的。……可是,有时,我仍耐不住要幻想——我多么盼望我能够亲眼看到咱们胜利的那一天呵!”说到这里,她忽然瞅着江华含着泪说,“我在狱里碰到的林红同志的事还没有告诉你……”于是她把林红最后要她转告给党的话郑重地说给了江华。

显然,江华也被她这种热情的理想以及林红的事迹感动了。他没有看她,只把眼睛望着窗外沉思有顷。

“道静,你的性格当中这一点是好的。”江华回过头来默默地说,“无论谁挨着你都会被你这种热情所感动……林红同志对你的教育,我也明显地感觉到了。比起她来,我很惭愧,我对你的帮助真是差劲。”

“不!”道静迅速地反驳道,“我把你看成我的恩师,看成我的兄长。我一直非常感激你对我的培养……你对我各方面的帮助很大,正像卢嘉川对我一样……”不知怎的她又想起了卢嘉川。而且一提到他,她就禁不住脸红了。

江华没有理会道静这些细致的心理状态,似乎忘掉了刚才的谈话,他把做为一个新党员应当注意的事情对她讲了一会儿,并且说道:“道静,要你去做机关工作可以吗?”他这突然提出的新问题,使得道静很意外。她赶快问:“老江,要我做什么?”

“和刘大姐去住机关。搞发行、联络。”

“那好。什么时候去?”

“明天。可是那是一件很艰苦、很困难、甚至很琐碎的工作哩。你精神上也要做充分准备。”说到这儿,他像想起什么似的,补充了一句:“道静,你以后不能再叫这个名字了,北平监狱里你可是挂了号的。而且对王晓燕绝不能说出你做什么去。还要装落后……你明白这里面的意思么?”

道静点点头。她知道是因为戴愉的关系,但因为江华不明说,她也不便多问。

江华接着又问起她关于戴愉在定县找她的经过,道静又说了一遍。江华叫她写一个同戴愉的关系的前前后后的材料,在两天后交给他,便和她同时起身走了出来。

这天晚上,道静回到晓燕家里,晓燕还没有回来,她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就埋头读起一些报纸杂志来。天黑了,她开了电灯,还在用心地动也不动地凝神读着。

“小林,什么事叫你这么高兴?”不知什么时候,王晓燕已经提着书包走进屋来。她看到道静不时仰头微笑而并未发觉她已经站在门边的情景,忍不住上前拍了她一下。

“呵,你回来啦!”道静站起身把书推开,歪过头好像害羞似的一笑,“今晚上老郑来吗?我可别妨碍你们。”

“小林,别瞎扯!他一会儿就来。可是你一点也不妨碍我们。我正想叫你和他接近,多了解他呢。”晓燕拉起道静的手,诚实的眼睛里带着恳求的意味,“要你帮我了解他。可是,我相信他——他是个好人。”

正说着,戴愉走进来了。他和道静握握手,用低沉的嗄声说:“小林,你可出来了,祝贺你!以后你就可以多帮助晓燕啦!……他向站在旁边的晓燕看看,乌黄的脸上浮着一种勉强的笑意。

他们三个人都找地方坐下了。晓燕又开亮了一盏电灯,照得整洁的小屋里格外明亮。

“老郑,我怎么配帮助晓燕?我现在落伍啦。一年多的监狱,把我弄得糊糊涂涂什么也不知道了。”道静把头靠在墙壁上,眯缝着眼睛冲着晓燕和戴愉顽皮地一笑。她的神情真像是个无所谓的人了。

但是诚实的晓燕却在砸她的锅。她看看戴愉笑着说:“老郑,你发现小林变了吗?自从她出了狱,我细心地观察她,发觉她变了。过去,她热情,可是叫人感觉幼稚、肤浅,好像个女唐·吉诃德。这次出来之后,可不同啦!从前,她最爱谈她自己的理想呵,自己的希望呵,自己的苦闷呵……可是现在——这几天她对我所谈的都是事业,都是别人的事。而对她自己——除了我问到的一件事……”她说到这里向道静眨眨眼皮,神秘地一笑,“她可从不谈她自己。你看出没有?她变深沉了。她还是热情,可是这热情却蕴藏在一种巨大的力量当中,好像发电机里的热力,不再叫它随便消耗、挥发……”

“得了,你别闭门造车来杜撰故事吧!”道静笑着打断晓燕的话,“最近,我看什么都怪没意思。看你对政治那么热情,我不能不敷衍你,其实,晓燕,说实在的,”道静摇摇头,“混日子吧,我可不想什么这个那个的了。”

晓燕惊异地看着她的朋友。怎么,今天她忽然变了,光说起落后话来了?她心里有些不舒服,但又不便说什么。在她们两个谈这些话的时候,戴愉坐在椅子上,沉闷地一根接一根地吸着纸烟。晓燕向他谈说道静,他只默默地点点头,偶尔也勉强露出一丝笑容。道静看出他的冷淡,但不好说出;晓燕却忍不住回过头去温和地责难他道:“老郑,你怎么啦?……”她看了他一会儿又笑笑说,“你怎么常常是这样——有时高谈阔论、对答如流;有时就这么沉闷,好像有什么心事……”她不好意思再说下去。她是温厚善良的人,生怕她的话刺伤了爱人。

“没有什么。你们女人总是神经过敏的!”戴愉睁开鼓鼓的眼睛向道静求援似的一笑,又转过头去看着晓燕,“晓燕,你对小林如此关心,可是,你看看她穿的衣服——她是有许多物质需要的,你应当想法帮助她呀!”

“你不说我差点忘了。”晓燕把头转向道静,“前几天我本想向母亲要点钱,可是,觉得他们也不富裕,没有要。今天,我已经想法找来了十五块钱,虽然少,也有点用处。小林,你就拿它买些应用的东西。”

晓燕把钱掏出来放在桌子上。

道静笑道:“晓燕,正好。我可真是需要点钱。看我穿的这件破旗袍,实在该换一换了。”

晓燕听罢,又看着戴愉笑道:“我说林道静变了,这又是一个很好的证明。过去,她是难得接受别人的钱的,一来就是不肯为五斗米折腰……现在,我看,为了我们的事业,就是一升米需要折腰,她也可以折了。”

“很对,小林是变得坚强了……”戴愉笑着。但他的笑中却使道静感到有些蹊跷,好像心不在焉的样子。

“老郑,不要胡说!我刚刚放出来,像你这种说法,又该把我送进监狱了。”道静当真红着脸生起气来。

戴愉和晓燕同时望着她,他们的眼中不禁露出十分惊奇的神气。

(第二部第二十四章完)

第25章

妈妈——一喊这个名字,就像喊那永远忘不了的林红同志一样,我全身都感到温暖、感到力量。虽然她只有三十三岁,比我大不了多少。

她黄瘦、衰弱,年纪不大已经有了深深的驼背——这是因为长期住监狱和受了严重刑伤的缘故。她的经历是很不幸的:丈夫已经牺牲,儿子也找不到,没有亲属,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然而,你无论什么时候看她时,她那温柔慈祥的眼睛总是安静而愉快地看着你。她很少讲到自己,总是默默地、不声不响地工作着。

表面上我们是替人缝穷洗衣服的母女俩,实际上她是区委、我是交通。当她把一件重要而紧急的文件交在我的手里时,她那慈祥、坚定的目光就紧盯在我的身上,同时像妈妈一样温柔地低声嘱咐着我:“秀兰,把这件衣服给王先生送去——小心,别丢了。”每当我接受这种给“王先生”的重要任务时,我的身上就跃动着一种说不上来的力量,她那慈祥、坚定的目光就像火焰一样烧着我的心。她那目光一直送我走出我们住着的破旧的大门。这时,我就在心里对她说:“亲爱的妈妈,我一定要完成任务。”

这是林道静调去和刘大姐住机关时随写随撕的片断的感想。因为刘大姐这个人使她感到了和林红相处时同样的兴奋和幸福,因此她忍不住要把心里的情感写一写。

我们的工作是艰苦而又困难的。人手少事情多,我又做抄写、又做交通,又要替人洗衣服缝破烂——因为我们的经费是困难的。有时我忙着写了一天一夜,肚子里只吃了点窝头,一到半夜常常觉得头昏眼花。这时妈妈总是陪在我身边,只要一看到她那安静慈祥的眼睛,看到她那衰弱的不应有的细碎的皱纹,我就忘掉了饥饿,忘掉了疲劳,立刻又勇气百倍地工作下去。每当这样连夜工作的夜晚,她就坐在我身边陪着我——我写,她读。半夜过了,她就站起身来对我笑笑,然后倒一杯开水,拿出两个干烧饼,她自己掰下小半个,把那一个半烧饼和白开水一齐递给我。

是的,妈妈常常这样自己饿着肚子,却尽量让我吃饱。我接过白开水,看着她那瘦削憔悴的脸,把烧饼塞给她:“妈,我不饿。白天你吃的少,你吃吧。”

“不,你年轻,身体要紧——我要对党负责呢。”

妈妈,我亲爱的妈妈,你是个怎样崇高的人呀!……

妈妈不但在生活上照顾我,而她给我的思想上的教育更是深刻而具体的。当开始到区委机关工作时,我并不是十分安心的。虽然我对江华说得很好。我的性格喜欢幻想,时常向往红军中或者激烈斗争中的战斗生活——狂飙式的生活,而不安于平凡的工作。这个毛病虽然经过几年的锻炼,也还没有完全克服。因此对于来机关后的抄写、送信、洗衣服这种平凡而琐碎的事务工作,我曾经有点儿暗中不满,甚至痛苦。虽然我没有说出来,可是后来妈妈看出来了。于是,有这么一夜,这是永远难忘的一夜!妈妈教育了我;他——我那永生难忘的朋友用他最后坚强的生命教育了我。我到现在才明白,多少年来,我是在怎样爱着他……如果他还活在世上,如果他不叫万恶的国民党刽子手夺去了宝贵的生命,那么,我将是灭世界上第一个幸福的人……可是,今天,我的希望完全破了,我和妈妈一样,我们都成为孤苦不幸的女人了……写到这儿,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如果我能够知道南京雨花台上哪座土坟是埋葬他的,我愿意把我的复仇心愿倾诉他的坟前………

…………

秋天的夜里,飒飒的凉风吹打着破旧的窗纸。月亮已经升得很高,晶莹的青光透过窗隙照见刘亦丰和林道静两个兴奋的脸。在这样美妙的夜,微带凄凉的夜,两个在一起作地下工作的女同志都长久不能入睡。她们低声谈着话,从工作谈到了私人生活问题。刘大姐躺在自己的小铺上仰过头来问道静:“秀兰——道静和刘大姐在一起住机关后仍改名叫张秀兰,——你什么都对我讲过,就是一样还没说过——你有爱人吗?”

说话从来都是干脆爽利的道静,沉了一阵才回答:“算有,也算没有……妈妈,我不愿意想这个问题。”

“怎么叫算有、也算没有?他是谁呢?”

道静披衣坐起来,接着又穿鞋下了地。刘大姐默默地望着她,在薄明的月光下,只见道静年轻俊美的脸上布满着愁雾。她轻轻坐在刘大姐的床边,双手拉住她瘦削的手指,声音有点儿颤抖:“妈,你想不到的……卢、卢——嘉川,我一直都在等着他。可是他……”

奇怪的是,刘大姐好像早就知道这些情况了。她用一种平静的口气缓慢地说:“嗯,是他吗?很好的同志!你们什么时候恋爱的呢?”

“没有恋爱过。不,表面上没有恋爱过。但是内心里我知道他是爱我的。因此,几年来我都在等着他。”道静的眼睛在洒满月光的小屋里闪着泪光。她低下头更加用力地握紧刘大姐的手:“妈,请你告诉我,他还活着吗?你得到过他的消息吗?……”

刘大姐躺在枕上摇摇头。内心展开了激烈的斗争:那不幸的消息,告诉不告诉她呢?如果告诉她,那即将到来的幻想的破灭、绝望的悲哀,将怎样折磨这颗诚实的心呢?她还没有想妥,只听道静用低低的声音继续说道:“妈,我心里的秘密很少向人说过。真的,我平生第一次碰到这么可敬可爱的人,一见他我就好像早就认识他似的……”道静的脸是绯红的,声音里充满了遏制不住的激情。刘大姐抚摸着她的手,静静地听她讲下去。“那时候,那个余永泽正叫我苦恼——我多么不幸却先碰见了他。当姓余的告诉我老卢被捕了的那一霎间,我才明白我是爱上他了……”

道静伏在刘大姐的床边不再出声了。她竭力克制着自己,不让压抑了将近三年的情感放肆地奔腾。

刘大姐也缄默着。一阵凉风从窗口吹进来,她用被子盖上道静的上身,然后放下她的手,自己慢慢坐起身来,说:“孩子,我不能再瞒着你——他已经牺牲了。”

“他已经牺牲了?……”她机械地重复了一句,就用被子蒙住头,半晌没有声音。刘大姐穿上衣服开亮电灯,然后从破旧的柳条包里找出了一本线装的《古文观止》。她打开褪了色的黯旧的书本,裁开了其中的几页,这时就从裁开的书页里面露出几张粗糙的小块的旧纸来。看见道静仍旧蒙着头好像睡着了,她就走过去,揭开被子,小声地说:“秀兰,别难过。这是他给你写的信……请原谅,我一直没有交给你。”

道静霍地跳下床来,睁大眼睛看着刘大姐:“他给我写了信?”

“是的。”刘大姐慎重地说,“去年九月我接到他托人带来的这封信,他叫我斟酌情况交给你。那时你还在狱里。大概就在那个月里他就牺牲在南京了。你出狱后,不知道你对他的心情怎样,又怕你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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