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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兄弟-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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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打心里突然冒起了一股忠厚人受欺凌的三丈怒火。

他缺少机灵劲儿,但他的感情太剧烈了,于是结结巴巴地说:

“从现在起,我禁止你在谈到罗塞米伊太太的时候,称她做‘寡妇’。”

皮埃尔转身对着他,傲岸地说;

“我想你是在命令我。你不会是突然疯了吧?”

让应声站起来说:

“我没有变疯,可是我受够了你对我的态度。”

皮埃尔冷笑说:

“对你的?是不是你把自己看成罗塞米伊太太的一部份?”

“你该知道罗塞米伊太太将成为我的妻子。”

另一位笑得更厉害了:

“哈,哈,真妙。我现在明白为什么我不该再叫她‘寡妇’了。可是你用一种可笑的方式向我宣布你的婚事。”

“我禁止你再嘲笑……你听着……我禁止你这么嘲笑!”

让脸发白地走过去,声音发颤,为他所爱而且被他选中了的女人遭到的连续嘲讽激愤不堪。

可是皮埃尔也一下子火了。在他心里聚积下来、无法对付的愤怒、压抑住的积恨、若干时期以来强制住的对抗情绪和无声的绝望,都同时冒到了头上,像一股血流上涌,将他弄得晕头转向:

“你敢?……你敢?……我命令你闭嘴,你听着,我命令你!”

被这凶猛姿态震住了的让,静了几秒钟,在怒火中烧的激荡心灵里找能够一直刺伤他哥哥的词和字。

他努力克制自己,力图能击中要害,他放慢了语调使它变得更尖刻,说:

“好久以来我就知道你在妒忌我,从你开始说‘哪个寡妇’的那天起,因为你知道它使我不高兴。”

皮埃尔发出了一阵他常用的尖锐刺耳、使人讨厌的笑声:

“哈!哈!我的老天爷!妒忌你!……我?……我?……我?……为着什么?……为着什么?……老天爷!……是你的外貌还是你的头脑?……”

可是让清晰地感到他击中了这人内心的创伤。

“是的,你妒忌我,而且从童年时起就开始;而当你看到这个女人选中了我却不要你的时候你就更恼怒了。”

皮埃尔被这种想象激怒到极点,口齿不清地说;

“我……我……妒忌你?为了这个笨蛋,这个傻娘们,这只大肥鹅?……”

看到被他击中了要害,让接着说:

“还记得在‘珍珠号’里你想划得比我更有劲的那天?还有你在她面前想抬高自己的那些话?可是你被妒忌弄垮了!等到这笔财产落到了我的份儿上时,你气疯了,于是你恨我,你以各种方式表现出来,你使得人人受罪,没有哪一刻你不在发泄叫你吐不过气来的恼怒。”

皮埃尔气愤得握紧了拳头,止不住想扑到他弟弟身上去,扼住他的脖子。

“嗨!马上闭你这张嘴,别提这份财产!”

让叫道:

“可是妒忌打你全身望外冒。它发作的时候,你对我的父亲、母亲以及我一句话一个字也不说。你装成藐视我,因为你妒忌我!你到处给人找岔,因为你妒忌,现在我富了,你忍不住了,变得恶毒了,你折磨我们的母亲,好像这是她的错!……”

皮埃尔一直退到了壁炉旁边,半张着嘴,瞪大了眼,苦忍着一股能叫人犯法的疯狂怒火。

他喘着气,用更低的声音反复说:

“闭嘴!快闭嘴!”

“不!好久我就想对你说清我整个儿的想法;你现在给了我机会,这算活该。我爱一个女人!你知道,而你当着我的面嘲笑她,你把我逼到了头。这算你活该。我真想砸碎你的毒牙,我!我要强制你尊重我。”

“尊重你,你?”

“是的,我!”

“尊重你……你……这个为你的贪婪把我们全玷污了的人!”

“你说?再说一遍……再说?……”

“我说的是被认为这个人的儿子时,就不该去接受另一个人的财产。”

让站着不动,没有听懂,在他预感到的暗示前面呆住了:

“什么?你说……重新说说?”

“我说人们全在叽叽咕咕,全在传播说你是给你留下遗产的人的儿子。听着,一个光明男子汉不会接受损害他母亲名誉的钱!”

“皮埃尔……皮埃尔……皮埃尔……你想过你说的话吗?……你……是你……你……在张扬这种侮辱的是你吗?”

“是的……我……是我。敢情你一点没有看出这个月以来我为此痛苦得要命,为此我夜夜失眠;白天像头野兽似地躲藏起来,以致我都不晓得我说的是什么,干的是什么,我痛苦到了弄不清我会变成什么样子,痛苦羞辱到了头脑不清,因为我开始时是猜到了而现在是明白了。”

“皮埃尔……你别说了……妈妈就在旁边房间里!想想要是她听见了我们……她听见了我们……”

可是他得把心掏出来!于是他全都说了,他的怀疑,他的推理,他的斗争、他的肯定,还有像片重又失踪的故事。

他用简短、断续、几乎不连贯的,一些神思恍惚的语言说。

他像是忘记了让和在邻室的母亲。他像是在对着空气说话,因为他得说出来,因为他曾太痛苦、太压抑,得重新愈合他的伤口。这痛苦像一个瘤子一样变大了,这肿瘤刚才破裂了,玷污了所有的人。于是他开始像他常做的那样走来走去,眼朝着前面手舞足蹈,处在绝望的狂乱里,一边在嗓子里抽抽噎噎回忆对他自己的憎恨。他像是在诉说、坦白他的苦难和他亲人的苦难,像是向着看不见的聋哑的大气发泄他的痛苦,任他的语言流走。

昏乱了的让,几乎被他哥哥盲目的激动一下子征服了,他正背靠着后面的门,他猜想他们的母亲在听他们的话。

她不可能已经走了,因为先得穿过客厅。她根本没有回来过;这是因为她不敢。

皮埃尔忽然顿脚叫道:

“真是,我说了这些,真是个猪猡!”

于是他光着头从楼梯间里逃似地走了。

马路上大门呯呯嘭嘭的声音将让从深沉麻痹里惊醒。又过了漫长得像几小时的刹那,他的心灵处在麻木得和白痴一样的空白状态里。他感到虽然他应该立刻想好、行动起来,可是他仍呆着,甚至不愿理解、明白、回忆,因为他害怕、软弱、懦怯。他是属于那种慢性子的种族,总是把事情推到昨天,而且当他该当立马作出决定时,他仍旧出于本性设法拖点时间。

可是在皮埃尔的大喊大骂以后,现在包围着他的是深沉的静寂;这些墙、家具的阒然无声还有那六支蜡烛和那两盏灯的炽热的光都使他害怕,甚至想立刻逃走。

于是他振作思路,鼓起勇气,试着思考起来。

他一辈子也没有碰过难题。他属于随大流的人。为了免得受处分,他对班上功课十分小心,因为他的日子过得太太平平,他按正规结束了他的法律课程。世界上的万事对他都是自然而然的,没有旁骛来激发他的关注。他天性循规蹈矩、谨慎平和,心地里没有一点儿城府;于是面对着这场灾难,束手无策,就像个从来不会游泳的人掉进了水里。

他先想试试怀疑,是不是他的哥哥出于妒恨说了谎话?

然而假使不是失望得走投无路,他又怎能够惨到对自己的母亲说出这种话来?加之在让的耳朵里、视觉里,乃至肌肤深处仍然记得皮埃尔的语调和姿势里的某些话、某些痛苦的呼叫;它们悲痛得叫人抗御不了,无法置疑,只有肯定。

他真是给压垮了,那怕是动一动也不行,一点毅力也没有。他伤心得无法承受;他还感到了他的母亲就在门后面,什么都听见了,而且在等着。

她在干什么呢?没有一点动作,没有一点儿轻微的震动声音,一点儿声息、一声哀叹来表明在这层板壁后面有一个人在。她逃走了吗?可是从哪儿呢?要是她逃走了,那她就得跳了对着马路的窗口。

他惊得一下子跳起来,猛迅得不容考虑,不等开门就闯进了他的卧室。

这房间像是空荡荡的。只有放在五屉柜上的一支蜡烛在照着。

让扑到窗口,窗户是关着的,连防风板也关着。他转过身用焦急的眼光搜索黑黝黝的四角,于是他看到床上的帐子拉过了。他跑过去,揭开来。他的母亲正仆卧在他的床上,脸埋在枕头里,用双手将枕头捂住了脑袋不敢再听。

他开始以为她闷死了。后来他抓住了她的肩头将她翻转过来,她没有放开捂住她的脸的枕头,她还咬住了它免得哭出来。

可是接触到了她发僵了的身体和肌肉僵直的胳膊,使他感受到了她正遭受着难言的痛苦的打击。她用牙、用手将灌满了羽毛的枕头布套捂在嘴巴上、眼睛上、耳朵上,为的一点不让他看到她、不对他说话,使他只能从看到的精神震荡情况去猜度她究竟痛苦到了何种程度。于是他的心,他单纯的心,因为怜悯而五脏欲裂。他不是一个法官,他甚至不是一个仁慈宽大的法官,他是一个十分软弱的人,一个充满深情的儿子。他一点也没有想起另外那个儿子对他说的话,他也不推想更毫不申辩他只是用双手抚摸母亲不动的身体。拿不掉她脸上的枕头,他就一边哭着吻她的袍裙一边说:

“妈妈,妈妈,我亲爱的妈妈,看看我!”

假使不是一阵像绷紧了的弦似的振动传过,一阵几乎感觉不到的战栗传遍了她的全身,她就像是死了似的。他反反复复地说:

“妈妈,妈妈,听听我。这不是真的。我很清楚这不是真的。”

她一阵痉挛,屏住了呼吸,接着突然在枕头里抽泣起来。于是她的神经松弛了,僵硬的肌肉变软了,她的略略张开的手指放松了枕头。她帮她揭开了脸孔。

她的脸色十分苍白,成了刷白色的,看得见在她闭着的眼睛里流着眼泪。他,搂住了她的脖子,吻她的双眼,慢慢的一个个深吻沾满了她的眼泪,他一边不断地说:

“妈妈,我亲爱的妈妈,我很清楚这不是真的。别哭了,我知道!这不是真的!”

她爬了起来,坐着,看着他,用一种在某些情况下,足以豁出命去的勇气对他说:

“不,这是真的,孩子。”

他们俩一句话也没有,面对面坐着。有好一阵子,她仍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伸长了脖子,把头晃来晃去呼吸,后来她重新克制住了自己,接着说下去:

“这是真的,我的孩子。为什么要说谎呢?这是真的。要是我说谎你就不会相信我。”

她那副呆女人的神气把他吓住了,他傍着床边跪到地上,呶呶说:

“别说了,妈妈,别说了。”

她站了起来,用令人吃惊的毅力和决心说:

“我另外没有什么话可以对你说的了,我的孩子,永别了。”

于是她朝门口走过去。

他拦腰把她抱住,叫道:

“你干什么,妈妈,你去哪儿?”

“我不知道……我哪能知道……我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因为我成了无依无靠的了。”

她挣扎着要走。他拦住她,找不到话可说,只是重重复复对她说一个字:

“妈妈……妈妈……妈……”

在使劲挣脱搂抱的时候,她又说:

“别啦,别啦,现在我不再是你的母亲了。我对你什么也不是,对任何人也都不是,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你从此不再有父亲、母亲,我可怜的孩子……再见了。”

他猛然明白了,如果他让她走了,他就会再也看不到她。于是抱起了她,将她放到一张椅子里,强制她坐下,而后跪下来,用双臂做成一道锁链,说:

“你决不能从这儿走,妈妈;我,我爱你,我守着你。我永远守着你,你是属于我的。”

她声音委顿不堪地说:

“不,我可怜的孩子,这不可能了。今天晚上你在哭泣,但明天你就会把我赶出门去。你也不会再原谅我。”

他充满了真诚,充满了爱的冲动,回答说:“什么!我?我?你太不了解我了。”以致她感动得叫了一声。双手连着头发捧住了他的头,猛力把他拉过来,疯狂地满脸亲他。

后来她将脸贴着儿子的脸不动,隔着胡子感到他皮肤上的温暖;接着在他耳边,用很低的声音说:

“不。我的小让子。明天你就会不原谅我了。你这会儿相信会原谅,也是在骗自己。你今晚上原谅了我,这原谅挽救了我的生命,可是不能让你再见到我。”

他一边搂紧她,一边说:

“妈妈,别这样说。”

“得说,我的小宝贝,我该当离开,我不知道去哪儿,也不知道怎么看待自己,也不知道我将来会怎么说,但该当这么做。我不敢再看你,再拥抱你了,你明白吗?”

这时轮到他,在她的耳边用悄悄的声音说:

“我宝贝的妈妈,你留下吧,因为我要你留下,因为我需要你。你马上给我发誓你会听我的话。”

“不行,我的孩子。”

“啊!妈妈,就得这样,你明白。就得这样。”

“不行,我的孩子,这不可能。这会把我们两个人都打入了地狱。我知道这味道,我,这一个月来挨的屈辱味道。你现在同情,可是等这阵一过,当你用皮埃尔看我的眼光来看我时,当你想起了我对你说过的事时!……唉!……我的小让子,想想吧……想想我是你的母亲!……”

“我不愿意让你离开我,妈妈。我只有你。”

“可是想想,我的儿子,我们再也没法在相对看着的时候两人都不脸红,没法不使我感到羞愧得要死,也没法能让我敢正眼看你。”

“这不会的,妈妈。”

“会的,会的,会的,这是真的!唉!真的,我体会到过你可怜的哥哥内心的斗争,所有的斗争从开始的第一天算起。现在,当我猜到房子里有他的脚步声时,我的心会要从胸膛里跳出来,当我听到他的声音时,我感到我都要昏厥了。我那时还有你,你!现在,我连你也没有了。唉,我的小让子,你相信我能和你们两个人一块儿生活吗?”

“行的,妈妈。只要你不再惦着这些,我将一样爱你。”

“唉!唉!难道这能行吗?”

“是的,这是可以的。”

“在你和你哥哥之间,我怎能不想起这些呢?难道你们将来会不再想起这些吗?”

“我,我向你发誓。”

“可是你会成天惦着它的。”

“不,我向你保证。还有,听着,要是你走了,我说话算数,那我就自杀。”

她为这幼稚的威胁感动得心都乱了,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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