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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惨世界-第1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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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扣子解了。”巴纳斯山回答说。

他又急急忙忙告诉那野孩子说,当天早晨,巴伯被押解到刑部监狱去时,走到“候审过道”里,他原应往右转,可是他来了个往左转,便溜走了。

伽弗洛什对这种机灵劲儿大为欣赏。

“这老油子!”他说。

巴纳斯山把巴伯越狱的细情又补充说明了几句,最后,他说:

“呵!事情还没有完呢。”

伽弗洛什一面听他谈,一面把巴纳斯山手里的一根手杖取了来,他机械地把那手杖的上半段拔出来,一把尖刀的刀身便露出来了。他赶忙又推进去,说道:

“啊!你还带了一名便衣队。”

巴纳斯山眨了眨眼睛。

“冒失鬼!”伽弗洛什又说,“你还准备和活阎王拚命吗?”

“不知道,”巴纳斯山若无其事地回答说,“身上带根别针总是好的。”

伽弗洛什追问一句:

“你今晚到底要干什么?”

巴纳斯山又放低了声音,随意回答说:

“有事。”

他陡然又改变话题,说:

“我想到一件事!”

“什么事?”

“前几天发生的一桩事。你想想。我遇见一个阔佬。他给了我一顿教训和一个钱包。我把它拿来放在口袋里。一分钟过后,我摸摸口袋,却什么也没有了。”

“只剩下那教训。”伽弗洛什说。

“你呢?”巴纳斯山又说,“你现在去什么地方?”

伽弗洛什指着那两个受他保护的孩子说:

“我带这两个孩子去睡觉。”

“睡觉,去什么地方睡觉?”

“我家里。”

“什么地方,你家里?”

“我家里。”

“你有住处吗?”

“对,我有住处。”

“你的住处在哪儿?”

“象肚子里。”

巴纳斯山生来就不大惊小怪,这会却不免诧异起来:

“象肚子里?”

“一点没错,象肚子里!”伽弗洛什接着说。“Kekcaa?”

这又是一句谁也不写但人人都说的话。它的意思是:quAestBcquecelaa?(这有什么?)

野孩这一深邃的启发恢复了巴纳斯山的平静心情和健全的理智。他对伽弗洛什的住处似乎有了较好的感情。

“可不是!”他说,“是啊,象肚子……住得还好吗?”

“很好,”伽弗洛什说,“那儿,老实说,舒服透了。那里面,不象桥底下,没有穿堂风。”

“你怎样进去呢?”

“就这么进去。”

“有一个洞吗?”巴纳斯山问。

“当然!但是,千万不能说出去。是在前面两条腿的中间。

croqueurs①都没有看出来。”

①密探,警察。——原注

“你得爬上去?当然,我懂得。”

“简单得很,嚓嚓两下便成了,影子也没有一个。”

停了一会,伽弗洛什接着又说:

“为了这两个娃子,我得找条梯子才行。”

巴纳斯山笑了起来。

“这两个小鬼,你是从什么鬼地方找来的?”

伽弗洛什简单地回答说:

“这两个小宝贝,是一个理发师好意送给我的。”

这时,巴纳斯山有所警惕。

“刚才你一下便认出我来了。”他低声说。

他从衣袋里掏出两件小东西,两根裹了棉花的鹅翎管,在每个鼻孔里塞了一根。这样一来,他的鼻子便变了个样儿。

“你变了个样儿了,”伽弗洛什说,“你丑得好一点了,你应当老装上这玩意儿才是。”

巴纳斯山原是个美男子,但是伽弗洛什爱耍贫嘴。

“说正经的,”巴纳斯山问道,“你觉得我怎么样?”

他说话的声音也完全不同了。一转眼,巴纳斯山已变成另一个人。

“呵!你演一段波里希内儿给我们瞧瞧。”伽弗洛什嚷着说。

那两个孩子原来并没有注意他们的谈话,只一心一意在挖自己的鼻孔,听见提到波里希内儿这名字,便走拢来,开始露出欢乐和羡慕的样子。

可惜巴纳斯山存了戒心。

“听我说,孩子,要是我在广场上带着我的夺格,我的达格和我的狄格,你尽管给我十个大个的苏,我也不会拒绝当场耍一套,但是我们不是在过狂欢节。”

这句怪话对那野孩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效果。他连忙转过身去,睁着一双亮晶晶的小眼睛,聚精会神地向四面张望,发现一个警察的背影,立在相隔几步的地方。伽弗洛什说了声:

“啊,好!”立即又住了嘴,摇着巴纳斯山的手说:“好吧,再见,我要领着我的小乖乖去找我的大象了。万一哪个晚上你需要我,可以到那地方去找我。我住在楼上。没有门房。你找伽弗洛什先生就是了。”

“好的。”巴纳斯山说。

他们彼此分了手,巴纳斯山走向格雷沃,伽弗洛什走向巴士底广场。伽弗洛什拖着小哥,小哥拖着小弟,五岁的小弟几次回头向后望着越走越远的波里希内儿。

巴纳斯山在发现警察时,用来通知伽弗洛什的那句黑话,并没有什么巧妙之处,只不过把“狄格”这两个音,用了多种不同的方式,重复五六遍罢了。“狄格”这个音节,不是孤立地说出的,而是经过艺术加工,嵌在一个句子里面的,它的意思是:“小心,不能随便说话。”并且,巴纳斯山的这句话,具有一种文学美,伽弗洛什却没有领会到,“我的夺格,我的达格和我的狄格”,这是大庙一带的黑话,词义是“我的狗,我的刀和我的女人”,这是在莫里哀写作和卡洛①绘画的那个大世纪里的一般小丑和红尾所习用的。

①卡洛(JacquesCallot,1592—1635),法国十七世纪画家及版画家。

在巴士底广场的东南角,在运河旁古寨监狱下水道开浚出来的那个船坞附近,曾有过一座怪模怪样的建筑物,那是人们在二十年前还能随时见到的,现在已从巴黎人的记忆中消失了,但还值得为它留下一点痕迹,因为那东西出自“科学院院士,埃及远征军总司令”的想象。

那虽只是一个小模型,我们仍称它为建筑物。因为这小模型本身便是一种庞然大物,是拿破仑某个意念的雄伟尸体,接二连三的阵阵狂风已把它吹得离我们一次比一次更远,变成了历史上的残迹,但反使它那临时性的形体具有一种说不出的永久性。那是一头四丈高的大象,内有木架,外有涂饰,背上驮一个塔,象座房子,当初由某个泥水匠涂成绿色,现在则由天时雨露使它变黑了。在那广场的凄凉空旷的角上,这一巨兽的宽额、长鼻、大牙、坐塔、壮阔的臀部、四条庭柱似的腿,夜里星光点点的天空便衬托出一幅异样骇人的剪影。人们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那是人民力量的象征。深沉,神秘,宏壮。这不知是种什么样的有形有体的大力神立在巴士底广场上那无形无影的幽灵旁。

外来的人很少参观这一建筑,过路的人更不会去望它一眼。它已渐渐圮毁,每季都有泥灰从它的腰腹剥落下来,使它伤痕累累,丑恶不堪。从一八一四年以来,在一般斯文人的谈吐中所谓的“市容检查大员”早已把它丢在脑后了。它待在它的旮旯里,一脸愁容病态,沉沉欲倒,被圈在一道朽木栅栏里,随时都受到一些酗酒的车夫们的糟蹋,肚皮龟裂,尾巴上露出一根木条,腿间长满茅草,并且由于这广场的地面,三十年来,在它周围不断升高——大城市的地面都是在不知不觉中慢慢不断上升的——它便陷在一块凹地里,仿佛土在它的下面往下沉似的。它是污秽,是被人轻视,使人厌恶而又庄严灿烂的,在财主们的眼里显得丑陋,在深思者的眼里却显得悒郁。它好象是一堆即将被清除的秽物,又好象是一个即将被斩首的君王。

我们先前已经说过,到了夜里,景色便有所不同。每到日暮黄昏时分,那头老象便另有一种神韵,它在那悄冥使人悸栗的夜色中变得肃静威猛了。它是属于过去的,因此它属于黑夜,而沉沉黑夜和它的庄严气象又正相宜。

这建筑物,粗糙、矮壮、笨拙、枯索、矜庄,几乎不成形,但肯定庄严有威,具有一种美妙的肃穆气息和野趣,现在它已不存在了,已让位给一座带个烟囱的特大火炉,让它昂然稳坐在那座黑不溜秋的九塔堡垒的旧址上,几乎象资产阶级取代封建制。用一只火炉来象征一个锅的力量的时代,那是极自然的。这个时代必将过去,它已经在过去,人们已经开始懂得,如果锅炉里能产出能量,也只是因为头脑里能产出力量,换句话说,引导人类前进的不是火车头,而是思想。把火车头挂在思想后面,那是对的,但是请不要把坐骑当作骑士。

不论怎样,为了回到巴士底广场,用泥灰造这大象的建造人表达了伟大的事物,用紫铜造那火炉烟囱的建造人的表现却是渺小的。

这个获得了一个响亮的名称,被命名为七月纪念碑①的火炉烟囱是一次流产了的革命的不成器的标志,直到一八三二年——至今仍使我们感到惋惜——,还被罩在一层无比高大的脚手架里,并被一大圈木板栅栏环绕着,把那大象完全孤立起来了。

①路易-菲力浦的政府为了纪念七月革命,在巴士底广场上建立了一座高五十米的紫铜纪念碑,方形底座上安一根圆柱,柱上立一个自由神像。

野孩领着两个“伢子”所要去的地方,正是那广场的这只被远处一盏回光灯微微照着的角上。

请读者允许我们在此地离开一下正题,并追述一件简单的事实:轻罪法庭在二十年前曾根据禁止流浪及损坏公共建筑的禁令,判处一个擅自在巴士底广场的大象里住宿的孩子。

这事交代以后,我们接着往下谈。

到了那庞然大物附近,伽弗洛什意识到无限大能对无限小所起的作用,他说道:

“伢子!你们不用害怕。”

随后,他打木栅栏的一个缺口钻进了围住大象的圈子里,并帮助两个孩子跨过缝隙。那两个孩子有些胆怯,一声不响地跟着伽弗洛什,把自己托付给这位曾分给他们面包,许给他们住处,穿一身破烂的小救主。

有一条梯子顺着木栅栏倒在地上,那是附近一个工地的工人们在白天使用的。伽弗洛什以少见的体力把它扶了起来,靠在象的一条前腿上。在靠近梯子的尽头处,在巨兽的肚子上露出一个黑洞。

伽弗洛什把梯子和洞口指给他的两位客人看,对他们说:

“请上去,请进。”

两个小孩害怕了,彼此瞪眼望着。

“你们害怕,伢子们!”伽弗洛什说。

他随即加上一句:

“瞧我的。”

他不屑用梯子,抱住那条粗皮象腿,一眨眼便到了裂口边。他把头伸进去,象条钻缝的蛇似的,一下便滑到里面去了,一会儿之后,两个孩子又隐隐望见他的头,象个苍白模糊的什么东西,出现在那黑咕隆咚的洞口。

“好吧,”他喊道,“上来吧,小鬼!上来瞧瞧,这儿多舒服!”

他又对着大的那个说,“上来,你。我把手伸给你。”

两个小孩用肩头互相推着,那野孩一面吓唬他们,一面又鼓励他们,并且雨也确实下大了。大的那个决计冒一下险。小的那个,望着他的哥往上爬,自己独自一人留在巨兽的两条腿中间,几乎要哭出来,却又不敢。

大的那个顺着梯子的横条,摇摇晃晃地往上攀登,伽弗洛什一路鼓励他,不断地嚷,象武术教师教徒弟或是骡夫赶骡子那样:

“不要怕!”

“对头!”

“照样来!”

“脚踩在这儿!”

“手抓住!”

“大胆!”

等孩子到了近处,他狠狠一把抓住他的胳臂,猛力向自己身边一拖。

“成啦!”他说。

那小把戏已经越过了裂缝。

“现在,”伽弗洛什说,“等等我。先生,请里面坐一会儿。”

他象先头钻进裂缝那样,又从裂缝里钻出来,以猕猴的轻捷劲儿,顺着象腿滑下,直立在草地上,把那五岁的孩子拦腰一把抱起来,送他立在梯子的中段,自己跟着爬到他的后面,对大的那个喊道:

“我来推他,你来拉他。”

一转眼,他们把那小的朝着洞口又送,又推,又拖,又拉,又捅,又塞,他还来不及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伽弗洛什已经跟在他后面钻了进去,顺脚把梯子踢倒在草地上,连连拍手,嚷着说:

“我们到了!拉斐德将军万岁!”

欢呼过后,他又说:

“小兄弟,你们来到我的家里了。”

伽弗洛什也确有四处为家的快感。

呵,废物的意外用途!伟大事物的援手!巨人的仁慈!这座大而无当的建筑物原是因皇上的一念而产生的,现在却成了一个野孩的藏身处。小不点儿受到了庞然大物的接待和庇护。穿着节日盛装的阔佬们,从巴士底广场走过时,睁着一双凸出的眼睛,带着轻蔑的神情,打量那头大象,随口说道:“这东西究竟有什么用处?”这东西的用处是使一个无父、无母、无食、无衣、无家的小人儿免受冷气、寒风、霜、雹、雨的侵袭,不因睡在污泥地上而发烧,不因睡在雪地里而死去。这东西的用处是收容社会所抛弃的无罪的人。这东西的用处是减轻公众的罪恶。这是为每户人家都闭门不纳的那个人敞开着的窝巢。这头老象,穷愁潦倒,被虫豸所侵蚀,被人们遗忘、抛弃、废绝,它遍身疮、痣、黑霉、虫伤,象个立在十字路口向人求怜的彪形乞丐,它仿佛对这个穷小子,这个脚上没鞋,头上无遮,呵着一双冻手,吃着残汤剩饭的小叫化子起了怜悯心。这便是巴士底广场上那头大象的用处。拿破仑的这一设想,虽被人们所鄙弃,却被上帝采纳了。原来只想成为堂皇富丽的东西,结果却变成使人肃然起敬的了。为了实现皇上的意图,原来非使用紫石英、青铜、铁、金、云石不可,而对上帝,却只要几块旧木板、几根椽条、一点石灰便够了。他原想用这头无比壮大、威猛非凡、高仰着鼻子、驮着宝座、四周喷射着欢腾飞溅的清泉的巨象来象征人民的力量,上帝却用它来完成一件更伟大的事业,庇护一个小孩。

让伽弗洛什钻进去的那个洞,我们已经说过,是隐在象肚子下面的一条裂口里,从外面看去,几乎是看不见的,极窄的一线缝,也只有猫儿和小孩能勉强通过。

“第一件事,”伽弗洛什说,“便是要叮嘱门房,说我们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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