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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狼-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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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发红,流着涎水,前胸也湿着一片。烂头说:“好的,好的,”却走来把一直蹲

在地上的一个人提起来,踢着那人脚,让往跟前站。站起来的就是扔撞孩子的姓郭

的。舅舅的双腿是分叉站着,一身的猎装,口里叼着一把刀,一手扯着狼皮,一手

伸进皮与肉间来回捅了几下,然后,猛地一扯,嚓嚓嚓一阵响,狼皮通过了前腿一

直剥到了后腿上。接着,刀尖划开了狼的肚腹,竟是白花花的一道缝,咕咕喽喽涌

出一堆内脏来,热腾腾腥臭味熏得看热闹的人呀地往后退了一步,舅舅便极快地从

狼腔里摘下一块油塞进口里吱溜一声咽了,而同时烂头趁机割下狼的奶头冷不妨地

在那一个妇女的嘴上蹭了几下,妇女惊笑着说:“错了错了,是娃娃流口水哩!”

烂头又将狼奶头在孩子的嘴上蹭,一边说:“给你蹭了,再生下娃娃就都不流口水

了!”众人哧哧笑。我没有笑,看舅舅的脸,舅舅脸黑得像包公,我就往天上看那

疙瘩云,疙瘩云的影子罩着树,也罩住了我们。烂头没有注意到我已经回来,我是

一直站在他身后的,但舅舅是肯定看见了我,他在极快地咽下狼油的当儿,眼睛的

余光是扫着我,虽没扭过头来,后脖子明显地僵了一下,又不顾一切地往外掏狼的

内脏。舅舅假装没有看到我,我也一时尴尬不知场面如何应付。罩在我们身上的阴

影蓦地消失了,一切又恢复了灿烂,我看看天,疙瘩云没有了,而几乎同一刻里听

见了一声清亮的婴儿啼哭,五百米远的一户人家有人跑出来锐叫:“生了生了,是

个长牛牛的!”许多人跑了过去,舅舅也扭头看看,一用力,牙把刀咬得咯咯响,

双手就从狼肚里掏心掏肝,掏出一件了,歪过头来用半个嘴问那姓郭的男人一句。

“叫什么名字?”

“郭财。”“大声说!”“郭财。”“郭财你睁眼看着,这是什么?”

“狼心。”“这是什么?”

“狼肺。”“这是什么?”

“狼小肠。”“郭财郭财你听着!”“听着。”“你要再敢把娃扔撞车,我就

把你的肠子拉出来,一节一节撕!”郭财的头上冒着汗,飞来的苍蝇落在他的脸上,

他不敢动,苍蝇也不飞,像是一脸的黑豆麻子。舅舅呼地把那张狼皮从狼后腿处捋

了下来,一下子披在了郭财的身上,一脚又把他踢倒在了地上。郭财爬起就跑,跑

出一百多米了,回过头来,骂道:“你是傅山,我认识了你,你是能捕狼,可政府

颁布了禁杀狼的布告了,你在这儿公开杀狼,我要告你的!”郭财竟会这样,这是

谁也没有想到的,舅舅也肯定没想到,听他这么一喊,舅舅先怔了一下,呼地从烂

头的手里抓过了猎枪,叭地一声就放响了,子弹并没有朝着郭财打,而是朝空打下

了一股树枝,咆哮道:“老子是杀了狼又怎么着?老子还要枪毙了你哩!”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老子是杀了狼又怎么着?老子还要枪毙了你哩!”)

舅舅在拉动第二下枪栓的时候,我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抱住了他,烂头就势也夺

过了他的枪,“男不跟女斗,人不跟狗咬,你致他什么气?!”并将他连抱带拖地

弄回了住屋。

在房东的小楼上,舅舅的骂声歇了,他说你回来了,我说回来了,他再说相机

修好了,我说修好了,他不再言语,便轮到我来训责他了:那狼是怎么回事?怎么

就把狼打死了?咱们是为了十五只狼来建立档案的,为什么却要知法枪杀了狼呢?

舅舅鼓着眼睛看我,似乎要和我争辩,却说不出来,粗声粗气地吁着气,然后就坐

在二楼的窗子前吸烟,烟吸得很急,烟头在突突突地抖。我还是泼水般地向他发难,

他抬起头来,对我说:“你就少说两句吧。”我回坐到我的房间,烂头跟着进来了。

“你没瞧见你舅舅怪可怜的吗,你要再数落,我真怕他受不了。”“可他是杀

了狼!”“狼重要还是我重要?”

“这话怎么讲?”

“他杀狼是为了救我,行了吧!”“救你?”

“你去了刘公镇,我俩就睡下了,到了半夜,你舅舅睡不着,他说他铺的狼皮

毛扎人哩,他这么一说,我头上的毛也都竖起来了,我俩提了枪就去了牛肉店前的

土台那儿,果然就发现了狼。狼一身白毛,坐在那里,像个穿孝的婆娘。你舅舅端

起了枪瞄,我提醒他不敢打吧,你舅舅瞄了一会儿,放下枪来,放下枪了,又瞄准

着,最后嘟哝着:子明偏就不在这里!我们是转了身往回走的,可那狼却站了起来

嗷嗷地叫,其实我们看着狼的时候,狼也是看见了我们,它压根不把我们当回事,

忘这么一叫,你舅舅拧头端枪扳了枪机,狼应声就倒了。”它死了?“”是死了。

“”那这怎么是为了救你?“”你舅舅说狼在叫着:喂,猎人,过来么猎人!你舅

舅能听得懂狼的叫声,他哪儿受得这份羞辱,就控制不住了。“”我问怎么救的你?

“”……你总得给我们个台阶呀,书记。“”既然是狼羞辱你们,就那么一句,就

把狼打死啦?!“”你不是猎人!“我看着烂头心里想,再争执下去,烂头也不肯

同我合作了,我闭上了嘴。我不是猎人,但职业性的自尊我是知道的,现在倒担心

的是十五只狼只剩下了十四只,若将来拿回照片,专员他们问起为什么只有十四而

那一只呢,我该怎么回答?楼底下,老头又不知对谁说着他的故事:第一天呀,敌

人给我上老虎凳,我什么也没有说。第二天,敌人给我灌辣椒水,我什么也没有说。

第三天么,敌人把我的指甲盖一片一片都拔了,我还是什么也没有说。第四天,敌

人给我送了个大美人,我把什么都说了。到了第五天……

是一个妇女抱了个婴儿来串门了吧,接口道:“我还想说哩,敌人就把我枪毙

了!他老老爷,你别卖你那五马长枪了,再卖,不知被枪毙了几十回了!你去翻柏

朵吧,我和我嫂子说几句话呀!”两个女人就议论街上新生的那个婴儿浑身是毛,

嘴里还长着牙哩,这孩子肯定长不了,就是能活下来,将来说不定成什么祸害。接

着又说生这怪胎得整治哩,用瓷片儿划眉心点朱砂,还得在堂屋门槛里埋一个犁地

的铧,五年前根劳家生的孙子就是个毛孩长牙的,也是这般整治过。“咱这地方怎

么总生长毛长牙的孩子?这碎人不声不响屙下啦,她娘的,狗子,狗子!快来舔舔!”

女人尖声锐叫,富贵卧在楼道里不动,女人又皱了嘴啧啧地招呼,烂头就吼了一句:

“富贵是猎狗,富贵是舔屎的吗?”吓得女人抱了婴儿顺门就走。

“咱得想个法儿吧。”我说。

我和烂头终于共订同盟,这也是受烂头说舅舅是为了救他的话所启发的:舅舅

那天的情绪不好,他是把对郭财的仇恨无处发泄而发泄在了狼的身上,在不应该穷

追不舍时把狼撵得从地塄上跌滚下去,而当烂头也跳下土塄,狼扑倒了烂头,为了

不致于烂头受到生命的威胁,舅舅开了枪。

被杀死的狼,舅舅说是二号狼。

现在,我得交待故事之外的一个故事了。就在我们踏上寻狼之路后,沙河子村,

也即软骨人的本家侄儿去涨了水的河里捞柴草,捞出黑乎乎的一块东西,奋力将其

拖上岸,发现既不是动物,也不是植物,通体深褐色的一个大肉团。他自认霉气,

将肉团丢在沙滩,背了捞上来的柴草回家吃饭去了。回到家里,小伙越想越奇怪,

捞出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呢?第二天又到河边去看,那肉团竟然还在,未冻僵也未死,

背回来用秤称量,重达二十三公斤,三日后再称,已达三十五公斤。从其身上翌下

几块肉,肌体呈纯白色,且无血流出,放进锅里煮着吃,也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再

用油炸着吃却奇香无比。更奇怪的是它能自生自长,原来割下来的几块肉,没过几

天便又长好了。小伙就背了软骨人去看稀罕,软骨人经见世事多,软骨人也不识为

何物,给软骨人看病的医生却惊呼:天呐,这是“太岁”!太岁本是木星的名称,

民间传说里太岁却是神名,认为太岁之神在地,掘土兴建要躲避太岁方位,否则便

遭受祸害。医生说,《本草纲目》上将此物叫肉芝,秦始皇当年派徐福东渡寻找仙

药,寻的就是这肉灵芝,遂让软骨人喝了浸泡肉团的水。软骨人喝了水当然没能立

即站起来,但自觉神清气爽,浑身有力,竟能坐在地上扬镢头挖了半天地。此事轰

动了沙河子村,有人就报告了州行政公署,专员便闻讯赶去,巧的是省城一所大学

的生物系师生在商州实习,随专员也一块去了,立即将活体标本带回州城研究,认

定所谓的太岁是罕见的粘菌复合体,并结论为:通常认为真菌与植物的亲缘关系要

比与动物的关系近得多,而分析了某一核蛋白、核糖核酸的排列顺序,发现人类与

真菌的共同祖先显然是远古时代的一种鞭毛类单细胞动物。既然动植物有着共同的

祖先,那么太岁就是由原始鞭毛的单细胞生物分化而来的,其自养功能的加强和动

物功能的退化,便进化到单细胞绿藻,由之发展成植物界,相反,运动功能和异着

功能的加强和自养功能的退化,便进化到单细胞原生动物,由之发展为动物界。总

之,太岁和大熊猫一样是大自然漏遗的古生物活化石,它产生的年代可以追溯到地

质年代的白垩纪,它是人类和一切动植物的祖先。既然太岁是人类和一切动植物的

祖先,专员便有意将太岁保护起来,保护人员他首先考虑到了待业在家的施德,抽

调了施德负责筹建一个“太岁馆”,“它不是动物,也不是植物,更不是文物,”

专员对施德说,“但咱们得像古人保存'和氏璧'一样地把它保存起来啊!”专员

安置了施德,当然就想到了我和我的舅舅正为保护狼而进行的工作,当他批示着他

的秘书要打听我们的行踪时,我将我们在生龙镇发生的事情向秘书去电话汇报,秘

书告诉了我州城里的故事,并叮咛我们先在生龙镇呆着,因为专员以示关心,特意

买了三双旅行胶鞋要送给我们,他很快让顺车将鞋捎到镇上的。

旅行胶鞋是第二天中午就顺车捎来了,但舅舅没有穿,他说他几十年一直穿麻

鞋,脚浪得又大又厚,还是穿着麻鞋舒服。“你是嫌穿了不像个猎人了,”烂头说,

“你不穿我穿!”烂头当下扔了脚上的旧鞋,换上新鞋,而另一双就挂在肩头上。

就在我们换新鞋的中午,准确地说,是太阳刚刚从屋檐上跌到台阶下,郭财蹬

了蹬腿,喉咙里发了一声痰响死了。据村人说,舅舅再次拉动了枪栓而我把他拉走

后,郭财是逃走了,逃走了还拿着那张狼皮,回到家里对老婆说:“他傅山怎不往

我身上打呢,他不敢么,他踢了我一脚权当是踢他爹,我可是白白得了一张狼皮哩!”

晚上,他将狼皮铺在身下,但狼皮却裹住了他,狼皮见热收缩,越收缩越裹得紧,

几乎要把他约束窒息,他老婆用刀子一条一条割那狼皮才解脱出来。可从此身上生

出血泡,起不了炕,第三天从炕上往下爬,一头却从炕上栽下来就死了。

消息传开来,烂头有些紧张:这会不会与我们有关呢?我说,从死的情况看可

能是死于心肌梗塞或脑溢血吧,舅舅冷冷笑了三声,就拉着我们去小酒馆喝酒。

杀死了二号狼,舅舅的情绪似乎好转,虽然没有了宽长腰带,又系上了一条买

来的极宽的生牛皮带。

生龙镇子上的人都知道了他就是那个捕狼队的队长傅山,这一家那一家轮流着

叫他去吃饭,那情景真有些景阳冈上打了虎回到阳谷县的武松,舅舅完全被这种崇

拜陶醉了,终日酒喝得昏昏沉沉。住过了三天,他竟再不提离开镇子的话。我穿上

了专员送来的旅行胶鞋,心就急如火焚,更是对镇子上的生活无法忍受,街面上店

铺极少,除了两家是从州城贩来的低档服装出售外,几乎所有人家在后院晾晒捣碎

着柏朵,而门面上从事的小吃买卖,种类又不外乎是锅盔、烩面和饺子,再就是平

底鏊锅里烙豆腐块,浇上辣子醋水汁儿。我第一次吃觉得蛮有味道,可连吃了三顿,

胃口就全倒了,一看见那卖豆腐的人黑乎乎的手和在胳膊下夹着擦擦递过来的筷子,

大肠小肠都在痉挛。我们住的这家基本上还算干净,但一次吃蒸馍时突然发现了馍

里有一个干瘪了的虱子,我说:掌柜掌柜,你这是怎么搞的,馍里有虱子啊?!老

头拿过看了看,把虱子抠下来,说:这有啥呀,抠掉不是没有了吗!酵面是在炕上

焐了被子发的,能没一半个虱子跑进去?

舅舅开心笑:吃吧吃吧,权当吃没骨头的肉哩!我嘟囔着几时离开啊,总不能

在这里呆十天八天吧。

“这是饭没吃好发躁了哩!”舅舅说,“我总觉得别的地方的狼要跑过来的。”

“这可是真的吗?”

“真不真就得问狼它舅哩。”民间的意识里,狗是狼的舅,烂头就把富贵搂到

怀里,问狼来不来?富贵说:汪。又说了一句:汪。

是来还是不来,烂头听不懂,一口浓烟喷在富贵的脸上,富贵跑到门口咳嗽了

半天。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老子是杀了狼又怎么着?老子还要枪毙了你哩!”)

舅舅在拉动第二下枪栓的时候,我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抱住了他,烂头就势也夺

过了他的枪,“男不跟女斗,人不跟狗咬,你致他什么气?!”并将他连抱带拖地

弄回了住屋。

在房东的小楼上,舅舅的骂声歇了,他说你回来了,我说回来了,他再说相机

修好了,我说修好了,他不再言语,便轮到我来训责他了:那狼是怎么回事?怎么

就把狼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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