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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狼-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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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地患上了软骨症的猎手,他是负责开锣的。我开始以为他们这是要赛狗的,待到

当的一声锣响,十五只狗唰地蹿了出去,他们的主人就紧紧在后边跟跑,各人口里

叼着一个哨子,发出长短高低急缓的哨音,细狗们就直跑,斜跑,迂回跑,交叉跑,

阵式变幻无穷。与此同时,远远的七里外的河川道那头,十五个人与狗也向这边扑

来,立时尘土飞起像两排浪潮向中间涌去,尘雾之中,我看见有了野兔在逃奔,而

每一只野兔逃奔后边又紧追不舍着两条三条细狗,他们在河川道上兜圈子,弯花子,

忽聚忽散,时隐时现。穷追不舍的人夹杂其中,他们已难以识别自己的走物,但各

自的哨音足以使自己的走狗听得明白,他们的速度不亚于细狗,当细狗时不时腾空

而起,你无法分清人是了狗,狗是了人。

“赛狗比赛马还好看哩!”“这不是赛狗,是狗撵兔。”圈椅上的软骨人纠正

着我的错误,他的身边是无数的看热闹人,一齐敲锣打鼓,鸣放着鞭炮,甚至点燃

了火铳,齐声吆喝。我在州城里仍然是个足球迷,我敢说这里的场面绝不亚于球场

上来得疯狂,我分明瞧见了一个人脖子上架着他的孩子,孩子一边叫喊一边双手拍

打着父亲的头,那头脸红得像喝醉了酒一般自己仍不理会。一个妇女不停地蹦跳着

叫喊,两个大奶就上下咕涌,有男人就说:“兔子,兔子,兔子钻到怀里了!众人

轰然大笑,而一伙妇女就围了过去一阵捶打,将其赶进了撵兔的风尘中。我终于在

混乱中瞧见舅舅了,他和富贵一直在追赶着一只灰毛兔子,人和狗离兔子就只差那

么两米左右,每次富贵一下子扑了上去,几乎就扑住兔子后腿了,兔子突然一闪,

竟能立即停住,待富贵以惯性扑到在前面去了,它却忽地掉头向反方向跑,急得舅

舅脱下一只鞋就掷去,鞋是砸在了兔子的身上,兔子跳起来,重重地落下,又爬起

来往西跑,而西边撵兔的狗又撵了来,兔子就斜着向我们这边跑来,两条细狗又是

只差那么两米了,可还是撵不上。我们直喊加油加油,舅舅距我们这边近,硬是撵

不上兔子,似乎有些恼了,他坐了下来,他的脚上已没有了鞋,顺手从地上捡起一

粒石子,那么一甩,兔子应声翻了个身,四蹄在空中乱舞,翻起来又跑,但跑了两

步不动了,两条细狗同时扑过去。围观的人群天摇地动地欢呼了,欢呼的还为着两

条细狗一个咬着兔子的后腿一个咬着兔子的前腿互不松口,最后将兔子撕扯成了两

截,噔噔噔地叼着过来让软骨人收取了。我蹲下身抚摸细狗,细狗皮毛光滑得如黑

绸缎,我说:”都有功,都有功!“它们仅有的那一寸长的尾骨在动着,汪汪地叫。

狗撵兔足足持续了六个小时,待七里方圆的荒草乱石中再也没有野兔,尘埃落

定,人和狗安歇了。围猎一共收获了五只野兔,五只野兔交给了舅舅的那位软骨症

队友,他抄起刀每个兔子剁三下,剁了三节,分别扔给细狗们吃了,然后一声呼啸

众人胜利回村。

我跟着舅舅,舅舅像个土人似的,满头满脸的汗水道,鞋是无法捡回的,就赤

着脚。他说怎么样,过瘾不?我说:就这样回去呀,这就完了吗?舅舅说:可不就

完了。你如果愿意,咱们多停留一天,明日去下河川场地来一场。我当然不同意,

但我不明白的是狗撵兔的场面壮观是壮观,可如小儿游戏么,难道大人们出那么大

的力气,流那么多汗水,就是为了一场毫无意义的游戏吗?“真是猎人!”村

人还在赞叹着舅舅,向他竖大拇指。

真是猎人?!我看着在赞叹中舅舅得意的神情,还有被人抬着,仍在圈椅中谈

笑风声的软骨人,我蓦然理解了舅舅为什么来这里参与狗撵兔了:猎人没有了狼,

那只有以兔为猎了,或许他们无任何利益目标,只纯粹为着要发狂一次。发狂就是

他们的真正意义。

在软骨人的家里,我又见到了穆雷,我是早晨来到村口打问情况时碰见他的,

他说:“你这不是把羊给狼送哩么!”径直领着我就到了软骨人的家,舅舅正坐在

台阶上扎他的裹缠。舅舅对我的到来当然吃惊,穆雷就大声叫嚷:“你不要我们了,

原来跟文人上了?!”凭他这说话劲,我就喜欢上了这位小个子,但舅舅却叫他

为“烂头”,而且叫他快给我倒茶水他就倒茶水,叫他把烟敬给我他就把口袋的烟

掏出来,殷勤得很,却小声对我说:“我这是在你面前维护他的尊严哩!是你把他

叫舅舅吗,哈巴狗站到粪堆上了!”舅舅还是听见了,说:“烂头,把你的嘴烂了

就好了!”我问穆雷:“你不是说你叫穆雷吗?怎么叫烂头?”

他说:“我害头痛。”我这才知道他就是舅舅的另一个队友。

撵兔的时候,烂头没有在现场,现在他却坐在软骨人的院子里让老婆捏脑袋,

他的头痛病真的又犯了。

他的老婆是个大块头女人,捏得满头热汗,末了就用拳头使劲在他的脑门上砸。

舅舅问:“痛得厉害吗?”

烂头说:“还受得住。”舅舅说:“你能受住就不要吃芬必得,是药三分毒,

我看见你一日几次吃芬必得我都害怕了。”烂头勉强地笑了笑,却说:“队长,我

这媳妇是狼哩!”我们一时没听懂,他说:“前半生是我打狼哩,后半生狼打我哩!”

舅舅脸上黯淡下来,他走过去为他的队友砸头,喃喃地说:“不要老呆在家里,没

病也沤出病了,你们这儿兔子多,围围猎慢慢将息就会好的。”烂头说:“用劲,

对,对!

我倒担心兔子越来越少了呢。“舅舅说:”撵上兔子不要给细狗吃,放了再撵

嘛。“大块头女人已坐到灶火口烧水做饭,对舅舅说:”你要常来哩,你瞧你来了

他们哥儿们精神也好多了,要不,你把他领了走,顺便出去干个什么事儿,免得在

家头痛起来就疯了似的害扰我!“舅舅说:”我不是听他说去过南方打工吗?“女

人说:”甭提他出去打工,提起来我一肚子气!“烂头忙在院子吓唬:”就你话多!

“女人说:”我就要说哩!“就说烂头在家闷得慌,嚷嚷着也去南方打工呀,挣钱

呀,可去了一个月,在一家建筑工地当小工,习惯不了城里的环境又跑回来。他是

挣了四百元的,怕钱被人打劫,藏在鞋垫底下,坐着火车却脱了鞋在坐椅上睡着了,

下车的时候发现不见了鞋,问周围人,人家说:鞋扔了,那一双破鞋能臭死人,提

起来从车窗扔出去了!他吵不过人家,也打不过人家,心痛着鞋,更心痛鞋垫子底

下的四百元钱,骂一句”好过了拾我鞋的龟儿子了!“赤脚下了车,在城里一家饭

馆寻着了本村的一个打工的,借了钱回来的。

烂头在院子里说:“你听她胡扯,我要混到那一步,我拔根×毛吊死了!”女

人说:“好,好,算我给你编谎哩。”低了头又去烧火,火塌下去,净是冒烟,我

看见她噘了嘴去吹时,两道眼泪亮在了脸颊上。

饭桌上,他们嚷着要喝酒,酒是自家酿做的盛在大瓮里的苞谷酒,软骨人的老

婆用葫芦瓢舀了一瓢又一瓢。他们轮番敬我这个客人,我是喝不了的,舅舅就代替

着。后来他们就唱酒歌划拳,我从来没见过唱酒歌是那么复杂,随口唱出的歌辞里

又清醒地出拳报数,谁一输对方便唱:一杯水酒你来喝!大家全都喝得面红耳赤,

丢剥了上衣,我以为舅舅的身上有伤疤,没想到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伤疤,伤疤

在酒后发亮发红。我抚着烂头的伤疤:“这些都是狼抓的?”烂头说:“凡是抓过

我的狼,它没有不死的!”软骨人说:“烂头,左胳膊那个疤也是把狼杀了?”烂

头说:“关公也有走麦城的,他妈的,昨儿夜里我还梦到那只狼哩,他说刀在二郎

山东沟的鹰嘴崖下,醒来我还给你弟妹说,是不是狼给我托梦哩?队长,你能再到

二郎山东沟的鹰嘴崖下吗,去看看刀真的在那儿没在?”舅舅哼了一声没有言语。

烂头就告诉我,有一回他正在林子里拉屎,拉屎要蹲在顺风处的,刚转个方向,觉

得不对,还未回头,一只狼从树后扑了过来,一把就把他的袖子抓没有了。枪是放

在一边的,来不及去拿了,就从裹腿里拔出刀来捅,不偏不倚捅在狼的屁眼里,谁

知捅得深,一时拔不出来,狼带着刀就逃跑了。“刀倒是好刀,”他说,“他妈的。”

自己便笑了。于是,他们开始讲过去的猎事,几个人几乎指着身上的伤疤把一个个

与狼搏斗的故事讲得没完没了。老太太们凑在一起,说不完的是儿子和孙子;同学

聚会嚷道不清的是幼时的光景。他们几个讲得手舞足蹈,眉飞色舞,边讲边对我说:

“有意思不?”我当然听得一惊一乍,俯仰不已,舅舅说:“把嘴角的白沫擦擦。”

烂头就不好意思再讲了。我摸摸舅舅脊背上的伤疤,像摸着了铁门板上的灯泡,希

望舅舅也能讲一讲,但舅舅只是笑着喝酒,说:“我记不得什么了。”软骨人将两

条失去了知觉的腿从椅沿上提上来,像提了两吊肉,塞进了椅面,自己却有些伤感

了,说:“你现在还是猎人,你当然记不起来的,可我们一坐下来,全凭着回忆过

日子哩。人常说会水的最后死在水里,登山的最后死在山上,咱是打了一辈子狼,

没死在狼身上却要瘫死在炕上……”舅舅站起来,对女主人说:“不说了,

不说了,削面吃吧!”面是早揉好了,面团醒在那里的,胖女人扑扑沓沓拉动着

风箱烧火,舅舅就抱了面团嚷道着他来削,将一块湿布顶在光头上,放上了面团,

然后双手挥了柳叶长刀在面团上削去,一时刀挥如飞,面片落叶一般飘进锅中滚水。

众人全都住口,目注着他,却没有为他的精湛技艺叫彩,而是严肃得连出气声儿都

没有了。舅舅的双刀越削越快,似乎仇恨着,要将他的头颅也这么一刀一刀削去,

直到削得面团只剩下薄薄一层,双手一扬,两只利刀唰地飞向屋中的北墙上。北墙

挂着一张狼皮,刀扎在了狼皮上。

舅舅的突然怪异使大家再不提起狼的事情,面条端上了桌,都只是呼呼噜噜地

扒饭。我真担心这些猎人借着酒劲还要弄出些事情来,又不愿饭桌上的气氛冷淡,

胖女人就招手把我叫到院子,低声说:他们哥儿们兄弟常在一搭喝酒的,前几天喝

到八成,一个要拿刀劈自己的头,一个拿拐杖磕打那双软软的腿,后来就哭,大男

人家哭得像死了爹死了娘似的。你是不喝酒的,你要给咱把握点。我回到桌上,故

意寻着轻松的话题,问咸肉是怎么做的,这么好吃!他们当然告诉我说,杀了猪,

肉切了块,放上盐和调合面揉搓过了,在瓮中捂那么三天,然后就吊在屋梁上用柏

朵子火熏,或者干脆吊在灶头上让一日三餐的烟火去熏烤。我说,噢,原来这样,

那挂在屋梁下的那串咸肉上怎么有一个大薄石板?他们说那是防止老鼠顺着绳下来

吃咸肉呀,再精的老鼠总不能从石板上翻下倒身再从石板的背面爬吧。我说老鼠会

不会从屋梁直接往石板上跳呢?胖女人鼓着掌说你真聪明,老鼠是会这么干的,但

你没见那石板是斜着挂的吗,它跳下来就会从石板上滑落地上,今早起来,一只老

鼠是在地上死着的。说话间,我又犯了老毛病,就是摸自己下巴,用指甲掐着胡须

拔,舅舅先是在桌下踢我的腿,我没有理会,他打了一下我的手,我才突然发现他

们全都是大胡子,虽然剃了脸,脸的下半部皆青黑,而他们也同时发现了我几乎没

有长胡子,就开始戏谑我,说我是太监,是二一子,烂头还伸手摸摸我的下巴,作

贱说光腻得像婴儿的屁股。对于他们的无理,我自然没有上怪,因为他们的直爽并

没有任何恶意,何况我的老婆并不弹嫌我没胡子,她喜欢白白净净的男人。

但在商州,在沙河子的原猎狼队员家里,我第一次为我的奶油面色和没有胡子

而感到了羞耻。

第十章

第十章

(……在沙河子的原猎狼队员家里,我第一次为我的奶油面色和没有胡子而感

到了羞耻。)

当天晚上,我们返回了州城,我打电话通告专员我们翌日就出发为十五只狼去

拍照了。专员却在第二天一早就赶到了宾馆,他甚至设了简单的饯行仪式。“老傅

同志,”他端起酒杯向舅舅说,“过去捕杀狼那是对的,因为狼威胁了我们的生存,

捕狼队和你这个队长是有功的。现在狼却要灭绝了,我们保护狼,你也是有功的,

我代表商州人民和行署感谢你,也祝你这次陪同高子明同志把拍照的工作做好!”

舅舅当然很激动,他不仅仰脖喝下了专员敬的酒,而且还要感谢专员,说他没有〔

么可以感谢的,他再喝酒,就把半瓶酒一下子倒在碗里要喝下。专员忙劝他,要和

他分开碰杯喝,他说:“专员,我有话要对你说哩!”他说的是以国家的法律规定

民间是不能拥有枪支的,而原捕狼队的猎枪也都上缴了,剩下他是惟一的持枪人,

但普查完狼后,到这一日也该是他上交枪支的时间了,他请求在为十五只狼拍照的

过程中能允许他继续保留枪支,“枪是半个猎人,猎人没枪狗都不是!”舅舅的

请求我没有想到,专员也为难了,沉吟了许久,最后同意了他的请求,舅舅竟一下

子握住专员的手,几乎要跪下了。“是这样吧,我来通知你们县公安局吧,”专员

扶住了他,“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嘛,拍照过程中需要枪,拍照完了也还可以保留么,

你傅山同志应该持有枪,你还是猎人么,以后还可以打山鸡嘛!”猎人的称号和猎

枪对于舅舅是多么需要,专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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