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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长夫人-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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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去外衣上了床后,他才意识到他亲爱的安娜生病是很大的不幸。不过,他并不惊慌,反正不会有危险。如果有危险,那她一定会痛苦不堪。她不觉得疼痛,不感到惊恐,也就不会有危险。不过,这也算是他倒霉,至少有好几天不能去看戏。虽说这阵子在剧场演出的是个说唱团,但他坦率地承认,自己对说唱剧那种柔和、朴实的艺术美也颇为欣赏。前些日子他就看了《海滨》、《蓝色的多米诺》和《誓约》,领略了其中的艺术情趣。可是,为开始筹建西欧经济铁路和省长一起进行的考察自己还去不去?和总工程师在俱乐部约好的那几盘多米诺骨牌还玩不玩?饭后还出去散步吗?一想起多日不能出门,他就害怕……他心烦意乱地躺在床上,熄了灯。见到一片黑暗,他又感到内疚,觉得自己太自私了,不想可怜的妻子,只想自己过得舒服些。他好像在表示歉意,实际上只是在欺骗自己。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

“我的心肝,你真可怜啊!”

他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他醒来时,和平时一样,又是满脑袋的打算。但他突然又想到了安娜,想到她在发烧,心里又忧心忡忡。“天知道她得的是什么病?”他讨厌吃药,生怕服错了剂量。看见了绿色的药,他就害怕,认为这是毒药。尽管他学过物理、化学,但以为毒药总是黄色或绿色的。想到女仆们会出差错,想到索摩萨说话的那副腔调……想到种种不愉快的事情,他就心烦,他怀着自怜的心情起了床。到了妻子的卧室,他又将刚才的种种想法忘得一干二净。安娜仍然不好,夜里说胡话。佩德拉一直守在她身边,说夫人昨夜非常不好。他们没有叫醒他。

上午八时,索摩萨来了。

“怎么样?他得的是什么病?严重吗?”堂维克多紧握双手,全身颤抖,当着病人的面问医生。安娜虽昏昏沉沉的,但听到了他的话。

医生没有回答。他开了处方,来到客厅。

“什么病?”金塔纳尔低声地问道,他的声音在颤抖,“究竟是什么病?”

堂罗布斯蒂亚诺以蔑视、愤怒的目光瞧着他。

“什么病?”堂罗布斯蒂亚诺也在这样问自己,但他无法回答。看样子,情况相当严重。但他却说:

“要细心照料病人,不要只丢给女仆照看,也别让比西塔辛插手。她废话太多,会妨碍病人休息。就是这些。”

“可她的情况严重吗?”

“既严重也不严重。不,不严重。根据科学,既不能说严重,也不能说不严重。不过,老弟,这方面的事您不懂。也许是肝炎吧?也可能是肠炎……不过,有些症状会使人产生错觉……”

“这么说,她不是因为神经紧张,也不是因为天气不好……”

“老弟,神经方面有问题,天气也有关系,还有血液……各方面都有影响,不过,这些事您不懂……”

“大夫,我是不懂,不过,闲来无事,我也看过一些医书,看过雅科德的书。看了这些书,我就想……就想恶心,好像听到血液在流动,以为心脏就像洛索亚河的水库,有闸门,也有水渠……”

“好了,好了,看在我的面上,别胡说八道了,下午见。有什么情况,派人告诉我。对了,不要给她盖得太多,也不要让比西塔辛进来打扰她。科学严禁这个接生婆式的女人插手这儿的事情……”

四天后,堂罗布斯蒂亚诺没有来,却派来一个年轻医生,是他的学生。堂罗布斯蒂亚诺认为已到了回避此事的时候。他知道自己的底儿,到一定的时候,他就不能再给自己喜爱的人看病了。

接替他的医生是个聪明好学的年轻人。他说安娜的病并不严重,但短时间难以康复。他不喜欢采用不确切的疾病俗称。如有人问他,他便使用医学术语,这不是为了卖弄学问,而是为了不让那些粗俗的人知道不该知道的事情。这么一来,安娜以为自己快不行了。在她处于最危险的时候,还有人安慰她,说她有好转,现在她觉得比那时还难过。听人说她已发了六天烧,这六天里,时而十分激动,时而大说胡话。她觉得十分惊讶,因为她认为这只是一瞬间的事。

她身体还很虚弱,浑身乏力,但情绪亢奋,容易发怒,周围的一切看起来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有时还有无数个灰尘般的小黑点,有时像蜘蛛网。她伸出胳膊,见双手瘦骨嶙峋,皮肤没有光泽,青筋暴突,真以为那只手不是自己的。这只手的手指好像也不听自己使唤了,她想把手放进被窝里,也得费很大的劲儿。她最难受的还是病后第一次进食。那是一碗淡而无味的汤。堂维克多耐心地将它吹凉,以此表示他的爱心。金塔纳尔说,这碗肉汤味道鲜美,斐都斯塔的女仆没有一人能做得出来。他说这些时,安娜却感到全身在冒冷汗,一点劲儿也没有,连活下去的信心也失去了。她闭起眼睛,仿佛自己完全失去了知觉,连意识也不存在了。有时她又觉得自己已四分五裂,要想恢复到原来的状态,也就像驶人安全港一样,需做出巨大努力,经受很大的痛苦。她愿意承受痛苦,因为她终于还活着,表明她还是她。堂维克多如果在她身边说话,安娜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的丈夫,她的注意力就集中到丈夫说的话语上。她对他说的话进行分析、评判,对他无理的说法进行批驳。这对她来说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折磨。

她见到医生非常关心她的“躯体”,却不管她内心深处,即灵魂的痛苦。她每天都得触摸她的腹部,提一些与生命有关的最基本的问题。堂维克多不相信自己的记忆力,他总是一手拿怀表,一手拿个记事本,将医生感兴趣的一些情况用简明的文字记录下来。

安娜病重期间,钟情的丈夫总是想着她,尽到了一个丈夫应尽的责任。有时他办事不利索,粗心大意,笨手笨脚,这都不是故意的。但不久,他就厌倦了,想念往常那种日子,还有意将他照看病妻的时间说得长一些。为了更好地忍受这种折磨,他决定学习护理知识,并使自己喜爱护理工作。他学会配制药剂,替妻子涂碘酒,吹凉肉汤,看着表,一分一秒地记录用药的时间。他那种精确。认真的态度使佩德拉和塞尔万塔都有些腻烦,但他却干得和往常干木工活儿一样高兴。他盼医生来,一来想从他那儿听到“安娜的病已好多了”这样的话,二来可以跟医生聊聊与疾病无关的事情。代替索摩萨的这个医生不善言谈,但他喜欢听金塔纳尔说话,金塔纳尔很喜欢这个叫贝尼脱斯的年轻医生。他们的谈话涉及面很广,金塔纳尔从照料病人的寻常小事说起,讲到欧洲发生的重大事件和俄国战争,一直讲到最近的说唱剧。他也喜欢和医生进行争论。金塔纳尔最感兴趣的一个问题是宇宙中究竟有多少星球有生命。他认为所有的星球都有人居住,这是上帝的慷慨赐予,他还引用了弗兰马里翁①和菲霍②的话以及英国一位主教的看法。这位主教的名字他已记不起来,反正叫什么先生吧。

①十九世纪法国天文学家。

②十九世纪西班牙一修道士。

医生说安娜的病情有了好转,但康复较慢,不过好转的势头会继续下去。金塔纳尔听了非常高兴,并且不允许别人对此产生怀疑。强烈的利己思想使他不愿只考虑别人,不顾自己,他不愿继续干侍候人的事情。安娜如果说自己不舒服,他就会板起面孔,一本正经地说:

“别耍小孩子气了,安娜,你已经好多了,眼下只是有些虚弱……别去理它了。不要胡乱猜疑,这比生病危害更大。”

这样的话他一直重复了多次。

一想到安娜的病会再次严重起来,或者会久久不能康复,他就难以平静。他认为自己又不是铜浇铁铸的,再这么下去,自己也吃不消了。

他已不再把安娜的病放在心上,认为她只是太紧张了……他又开始只想自己的事儿。他在安娜的卧室里进进出出,但总坐不下来。后来,他连医疗记录也懒得写了。医生只好通过佩德拉了解病人的情况。为了出门或待在书房里或花园里,金塔纳尔开始制造借口,甚至编造谎言。艺术和大自然太伟大了,其实,这都是一回事,都是上帝创造的。堂维克多呼吸着野外的新鲜空气,任凭四月的凉风吹拂自己的面颊。他又开始摆弄机器,发明什么新玩意儿了。他还羡慕弗里西利斯,因为他种的桉树对斐都斯塔的气候非常适应。

庭长夫人已发觉丈夫经常不在身边。他常常几个小时地让她一个人待着,自己却以为只过去了几分钟。当她沉浸在漫无边际的痛苦的海洋里,感到自己已与世隔绝,无可挽回地被人抛弃时,她已不再呼唤金塔纳尔,尽管他是她想到的唯一的一个男人。她宁可让他安安稳稳地待在外面,因为他来了,反会唠唠叨叨地说她神经紧张,这使她心烦。

一个灰蒙蒙的下午,庭长夫人更加郁郁寡欢,因为这种天气不像春天,倒像冬天。她孤零零地坐在床上,两边堆放了好几个枕头。卧室内光线暗淡,她的大衣和堂维克多丢在那儿的裤子胡乱地堆放着,看了叫人伤心。她已对医生失去信心,认为自己得的病斐都斯塔的医生全都不知道。她头脑中突然出现一个痛苦的念头:“我在世上是个孤苦伶仃的人。”随着季节和时间的不同,这个世界有时是灰蒙蒙的,有时是黄灿灿的,有时是黑糊糊的。世界只是一片嘈杂声,时远时近,时高时低,里面夹杂着孩子单调的歌声和使窗玻璃震动、碾得石子嘎吱作响并在远方消失的车轮声。世界就是太阳绕着地球转圈子,这就是岁月,仅此而已。人们就像在剧场的舞台上一样在她的卧室里进进出出,在那里装做对她很关心的样子,实际上心里却在想卧室外面的事。这才是真情实况,而那只是假像。谁也不爱谁,这就是这个世界。她感到非常孤单。她看了看自己的身躯,认为它像是泥塑的。她觉得她的身躯已不属于自己,它和那些进进出出的人一样,也将离她而去。“我的灵魂才属于我的。”她轻声地说,松开紧压在手中的床单,仰卧在床上,身边堆着的几个枕头倒了下来。她闭着眼睛哭了。在盈眶的泪水中生命似乎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她听到家里的一只钟的钟声,已到吃药的时间了。那天下午,应由金塔纳尔拿药来给她吃,但他没有来。安娜等着他,她不想派人去叫他。她朝床头柜侧过身子,柜子上有一本绿封面的书,上面有个杯子。她心不在焉地看了看书名:《圣特雷莎全集》第一卷。

她全身颤抖起来,心里感到害怕,儿时在洛雷托花园凉棚下阅读圣奥古斯丁著作的情景又浮现在脑海里。她似乎感到在头脑里响起神奇的声音。可是,这时的她已没有当年那么天真,那么虔诚了。在她深感孤苦伶仃的时候,见到了这本宗教书籍纯属偶然。但这本书的出现再次唤醒了她的宗教激情,这是自发的,并非强加给她的。尽管这是偶然的巧合,但她认识到其中的含义。她已不再抱怨自己孤单,不再感到自已被遗弃,因为她身边有《圣特雷莎全集》,这几个烫金大字十分醒目。有上帝在,她会孤单吗?

一想到上帝,她觉得仿佛有块炭火在她的心里熊熊燃烧。安娜满怀虔诚地跪在床上,全身穿着白衣,两眼哭得视力模糊,双手合拢,颤抖着举过头顶,喃喃地说:

“上帝啊,我的父亲!我亲爱的上帝啊!”

她打了个寒战,感到一阵眩晕,便倚在冰凉的墙上,随后便失去知觉,一头栽倒在红色丝绸的床罩上。

安娜又病倒了,这是不以堂维克多的意志为转移的。她再次陷入惊恐、烦躁、夜不成眠的境地。医生又来了,他又成了预言家;卧室里的事又忙个没完,那只报时的钟也再次成了发号施令者。

那天夜里,安娜做了个可怕的噩梦。天亮不久,淡淡的阳光透过阳台门缝射到地板上,被梦中见到的幻觉压得透不过气来的安娜像落水者爬上了岸似地醒了,但她似乎觉得那些幻影还在晃动,她好像闻到了它们腐烂的躯体散发出来的臭气;她迷迷糊糊地感到自已被关押地底下,呼吸着又冷又粘稠的空气。身穿破衣烂衫的鬼怪用触碰她化脓伤口的方法吓唬她,在狞笑中成百次地让她钻地洞,洞口小,她钻进去疼痛万分。此时她以为自己死了。根据夏多布里昂和威斯曼①的描写,她认出了那些地下墓穴。但是,在那些潮湿、狭窄、压扁了的坑道里游荡的不是身穿白袍的处女,而是披着金色十字褡、雨衣和斗篷的幽灵。那些斗篷用手一摸,像是蝙蝠的翅膀。安娜拼命地跑,但无法前进一步。她在寻找洞口,宁可在那狭小的洞口被挤碎,也不想闻地道里的气味,碰触那些令人作呕的怪物。到了出口,那些怪物不是要和她接吻,就是向她索取金银。她捂住脸,一边向这些怪物分发银币和铜币,一边听他们唱安魂曲。怪物们狞笑着,将水坑里的脏水泼在她身上。

①十九世纪英国作家。

她醒来时,身子都被冷汗浸透了。她闻一闻身躯就恶心,还怀疑在床上也闻到了噩梦中那脏水的臭气。

难道她就要死了?梦中闻到的那种气味意味着她提前嗅到了坟墓中的泥土味?那些地道和幽灵是地狱的象征?她从来没有细想过地狱是怎么一回事,但地狱是她和大多数忠实信徒信仰的组成部分。她像信奉教会让她相信的其他事物一样相信地狱。过去每当头脑中出现离经叛道的思想时,她就拿信仰来进行压制。她曾经说过:“我盲目地相信宗教。”但这次情况有所不同,她认为地狱已不是抽象的教义中讲到的东西,她已闻到地狱的气味,尝到了它的滋味……她明白,以前实际上并不相信地狱。是啊,地狱是实有其事的,为什么不是这样呢?她现在觉得不了解世界悲惨现实的吵吵闹闹的乐观主义哲学和好心的抽象的唯灵论是何等荒谬!地狱是有的,确是这样!……她犯了罪孽,没有错,她是犯了罪孽。对自己的过错,她眼下的看法和人们一般的看法(她曾用这种看法原谅自己某些轻浮的举动)是何等不一样!她想起讲经师对自己讲过的宗教格言和警句,她当时没有领会其严肃性和深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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