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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长夫人-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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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休后,不知什么原因,讲经师登门拜访的次数渐渐减少,到后来就不再去看望他了。不过,他们有时在街上或在堤岸相遇,总要客客气气地问候致意。他们彼此都非常尊重对方。人们对德·帕斯的种种诽谤言论一传到堂维克多这儿,便好像遇到了绝缘体。堂维克多不但不去传播流言蜚语,而且还担负起消除其恶劣影响的义务。唐娜·安娜以前从来没有单独跟讲经师说过话。自从讲经师停止对她家拜访后,她就没有在近处见到过他,至少她记不得有这样的事了。堂卡耶塔诺清楚地知道这个情况,所以,他用自己永远也改变不了的那种半真半假的腔调,装模作样地运用了一套外交辞令对他们相互作了介绍。庭长夫人和讲经师当场没有说什么,说得最多的是里帕米兰,另外,陪金塔纳尔夫人来的比西塔辛也说了不少。唐娜·安娜很快就回家去了,当晚她早早上床休息了。

那天下午讲经师和庭长夫人谈话的时间不长。她只记得一点,次日祈祷结束后,讲经师在自己的忏悔室里等候她。他还拐弯抹角地向她指出,由于改变了忏悔神父,她最好做一次全面忏悔。

他说话嗓音甜润,和蔼可亲,但话说得不多,语气中略带一点冷漠,还好像有点心不在焉。她没有看见他的眼睛,只见到他那肥厚多肉的白眼皮,睫毛下闪耀着一种奇异的光彩。

庭长夫人跪在床边作了几分钟祈祷。

继而,她坐在内室梳妆台旁的摇椅上。她怕自己老是想上床睡觉,故意将摇椅放得离床远一点儿。她拿起一本以问答形式写成的有关忏悔的书,看了一刻钟光景,却没有翻过去一页,便又将书放下。两只眼睛只盯着这样几个词:如果您吃了肉……

她脑子里机械地重复着这几个词。对她而言,这几个词好像已失去了意义,她只是读像自己不熟悉的词语一样重复读它们。

之后,她的思绪又脱离了不知哪一个黑洞洞的深渊,回到了她阅读的书上。她将书放在梳妆台上,双手交叉搁在膝盖上。一头浓密的浅栗色长发呈波浪形从后背披下,一直拖到摇椅上。前面那部分下垂的长发将膝盖全都盖住,交叉的手指间还夹着几络秀发。她打了个寒战,突然咬紧牙关,一直咬得隐隐作痛。她用一只手摸了摸前额,又按了按脉,随后,又将双手的十指捂住双眼,用这个方法来测定自己是不是头晕。她平静下来,没事最好还是别去想它吧。

“全面忏悔!”是的,那个神父先生是这么个意思。可是这本书不管用,还是躺下睡觉吧。早在前一天夜里她便对自己前一段时间的过失进行了反省,此刻她可以躺下来进行全面忏悔。她走进卧室。卧室非常宽敞,高高的天花板,四壁粉刷得雪白。卧室和梳妆室之间有一根横梁,上面挂下来的暗红色的锦缎帷幔,将两者隔开。庭长夫人睡在一张普普通通的金黄色双人床上,床上挂着白帐慢。床下的地毯上还铺着一张虎皮。室内除了床头挂了一个象牙雕的耶稣受难像外,再没有别的圣像。受难者对着床俯伏着身躯,仿佛在朝薄薄的白纱帐里张望。

奥布杜利娅凭着她那股子冒失劲儿,曾几次闯入庭长夫人的卧室。

“安尼塔①这个样子算什么女人呢!”

①安娜的昵称。

她非常干净,这是事实,简直像白纸一般洁净。不管怎么说,这也算是个长处吧……但对许许多多斐都斯塔妇女说来,这是一种嘲笑。

奥布杜利娅接着又说:

“除了干净、整齐外,房间内再也没有什么能表明她是个高雅的女人。那张虎皮能表明她高雅吗?嘿,天知道!我觉得她的脾气既古怪、又可爱,可不像女人。那张床真叫人害怕!给帕罗马莱斯镇长夫人睡倒挺合适。还是一张双人床呢。这也算得上床?太简陋了!房内还有什么?什么也没有了。谁也看不出这是男人的卧室,还是女人的卧室。除了整齐一点外,这倒像一间男生的寝室。房间里没有一件艺术品,甚至连低档的古玩也没有,根本谈不上舒适和高雅。女人要看卧室,男人要看风度。‘你告诉我卧室布置得怎么样,我就知道你是什么样的女人。①’那儿代表信仰的只有一个普普通通的耶稣像,挂的位置也非常不恰当。”

①西班牙谚语,它原来的说法是:“你告诉我和什么人在一起,我就告诉你是什么人。”

“真可惜啊,”奥布杜利娅说,其实她心里并不觉得可惜,“这么一件奇珍异宝居然放在那么简陋的首饰匣里。”

“不过,应该承认,床上的用品倒够得上让公主享用。多好的床单和枕头!这都是她亲手布置的,真柔软舒适啊!像她那缎子般细腻的皮肤睡在那么柔软的床单上一定不会有粗糙的感觉。”

奥布杜利娅衷心地赞赏安娜的体形和皮肤,却也从心底里嫉妒她拥有的那张虎皮。斐都斯塔没有老虎,她不能要求自己的情人给她一张虎皮,以示对她的情意。她的床前倒有一头狮子,但那是织在一块劣质地毯上的。

安娜小心翼翼地拉上那条暗红色锦缎帷幔,好像有人会躲在梳妆室边偷看她。她漫不经心地脱去那件镶有奶油色花边的外衣,露出雪白的身躯,就像堂萨图尔诺入睡前想像的那样,但比他想像的还要娇美得多。安娜脱去就寝时不需要的全部衣服,站在虎皮上,两只赤裸的红红的小脚插进浓密的带有棕褐色斑点的虎毛里;一只裸露的手臂支撑着微向前倾的脑袋,另一只手臂顺着发达的臀部形成的优美曲线垂下。她这模样很像一个不顾羞耻,忘掉自身,完全按艺术家的要求做出姿态的模特儿。无论是大祭司和别的忏悔神父都从来没有禁止庭长夫人在临睡前独自一人享受一下把麻木的四肢放松,让整个身躯与清新的空气接触而带来的快感。她从来没有想到像这样放松一下也要进行忏悔。

她掀开帐幔,双脚没有动一动,便伸展双臂,让身体趴在柔软而舒适的床上。她睁大着双眼,脸颊贴在床单上,触觉引起的舒适感从腰部很快传到了头部。

“全面忏悔!”她又想着这件事。这意味着她将回顾自己整个一生的经历。一串串泪珠从她那双蓝眼睛里涌出,滚落下去,将床单也弄湿了。

她想起自己从来没有见到过母亲,也许这种不幸就是她各种罪孽的祸根。

她既无母亲,也无子女。

拿面颊轻轻磨擦床单是她从小养成的习惯。那时,每天夜里,尽管她还不想睡,但那个冷冰冰而又讲究礼节的瘦骨嶙峋的女人总是硬逼着她人寝。那女人关了灯就离开了,小安娜便趴在枕头上流泪。后来,她从床上跳下来,却又不敢在黑暗中走动,便只好又伏在床上哭泣。那光景就像眼下一样,身子伏着,脸颊磨擦着被单,任泪水将它沾湿,那柔软的床垫便是她拥有的全部母爱。除此之外,这可怜的女孩再也没有其他的温暖。根据她模糊的记忆,那时她大概只有四岁。二十三年过去了,然而,回想那时节的痛苦仍使她伤感不已。打那以后,她一生中屡遭挫折,但她却不去回想了。总有那么一批蠢家伙玩弄花招与她作对,回想起这一切她就感到恶心。但是最使她气愤的还是小时候受的苦,她不想睡觉却硬叫她就寝,睡前没有人讲故事,没有爱抚,没有灯光。想到自己遭受到的这种种不公平待遇,激起了她对自己的无限同情和怜悯。一个人正需要睡觉时,有人硬逼他起床,就会产生一种奇特的感觉,一种对温暖的被窝和舒适的睡眠的眷恋。安娜也产生了类似的感觉,她这一辈子就眷恋母亲的怀抱。从来没有人将她儿时的脑袋搂在自己温暖、柔软的胸口,而她小时就四处寻求得到这种感受。她还隐隐约约地记起一只又高雅又漂亮的黑毛狗,那准是一只纽芬兰狗。它后来怎么样了呢?当时那只狗常常将脑袋伏在脚爪间,躺在地上晒太阳。她就躺在它身边,小脸蛋偎依在它毛茸茸的脊梁上,几乎整个脸部都埋进它那柔软、温暖的想毛中。在草地上,她常常仰面朝天或趴着躺在割下的干草堆上。夜里她躺在床上哭泣,谁也不去安慰她,便只好进行自我安慰。她给自己讲充满阳光和爱抚的故事。这时,她觉得自己有了一个妈妈,妈妈给了她希望得到的一切,还将她搂在怀里,在耳边唱着歌,哄她入睡:

星期六,星期六,

黝黑的姑娘,

小鸟入了牢,

戴上脚镣和手铐。

妈妈又唱了另一支歌:

在柠檬树绿阴下,

她在玩击鼓传花……

这些小曲是她在大广场上听到的,村上有几个女人唱着催眠曲哄自己的孩子睡觉。

她便用这种方法哄自己入睡。她将枕头想像成母亲的怀抱,在自己的脑际真的响起了一支支催眠曲。她对这一切都慢慢地习惯了,她已习惯了凭自己的想像得到纯正的充满温情的乐趣。

庭长夫人想着那个当年就是她本人的女孩,对她非常赞赏。她觉得自己的生命曾被一分为二,一个是突然想结束自己生命的小天使,一个是在黑暗中跳下床,比现在的安尼塔更为坚强的女孩。那个抚养她的人是个冷若冰霜、反复无常的人,对她又苛求又不公正,但她从不屈服,进行了有力的抗争。

“算了吧,别自我反省了。”唐娜·安娜略感羞愧地想道。

她赤脚走出卧室,拿起放在梳妆台上的祈祷书,又跑到床上躺下。她靠近灯光,脑袋埋在枕头里,开始阅读。“如果您吃了肉……”她睡眼惺忪地又看到了那句话。不过,这次她继续往下读,一页,两页,三页……读是读了,却不知书里说些什么。最后,她读到下面一句话便停住了:

“您曾经去过的那些地方……”

她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刚才她一页一页地翻阅祈祷书时,不知为什么想起了堂阿尔瓦罗·梅西亚,他是斐都斯塔俱乐部主任和自由党的首领。这次读到“您曾经去过的那些地方”时,她的思绪突然飞到遥远的年代。那时,她还是个孩子,但已进行忏悔。只要忏悔书上讲到“回忆一下您去过的地方”时,她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只三叶草号船,想起了她不知不觉中犯下的大罪,想起了自己和那个叫赫尔曼的朋友在船上度过的那个夜晚……真无耻!庭长夫人一想起当年那些诽谤性的言论,便感到又羞又气。她将祈祷书放在床头柜(这是让颇有些鉴赏力的奥布杜利娅恼火的又一件家具)上,将灯吹熄……她仿佛又回到了那条三叶草号船上,夜半时分,就在赫尔曼的身边。他是个金发男孩,十二岁,只比她大两岁。他在船舱里给她找来一只帆布袋子,关切地将它盖在她身上。她也叫他不要受凉。他们俩躺在船舱里,上面盖着一条帆布袋,像盖着一条被子。黑乎乎的船帮挡住了他们的视线,他们看不见田野,只看见掠过月亮的乌云。

“你冷吗?”赫尔曼问她。

“不冷。”安娜睁大着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在乌云后面的月亮。

“你害怕了?”

“怎么会呢?”

“我们是夫妻。”他说。

“我是妈妈!”

她听见脑袋底下柔和的声音,很像是哄她入睡的催眠曲,那是河水的瀑瀑声。

他们相互间讲了许多故事。他还讲了自己的身世,说自己的爸爸在科隆特雷斯,妈妈也在那儿。

“妈妈是怎么样的?”

赫尔曼挖空心思给她解释。

“妈妈常常吻孩子吗?”

“吻。

“妈妈唱歌吗?”

“唱。我有个小妹妹,妈妈给她唱歌。我已经长大了。”

“那我就是妈妈。”

接着,她也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她家在洛雷托村,村子的一边离河口较远,另一边地势稍高一些,靠近大海的海滩,她跟一个叫唐娜·卡米拉的家庭女教师住在一起,这女教师不喜欢她。女教师有男仆和女佣,还有个先生夜里常来找她。他亲她,她就打他,说:

“别在这女孩面前这么干,她心里鬼得很。”

有人对小安娜说,她有个非常喜欢她的父亲,是他给她寄来了衣服、钱和其他各种必需品。可是,他本人没法来,因为他在杀摩尔人。女教师常常处罚她,但不打她。处罚的方式有关禁闭、不给吃饭和强迫她早早睡觉,这是最糟糕的。她常常从花园门逃出,哭着跑向大海;她很想钻进哪条船舱里,驶向摩尔人居住的地方,寻找自己的爸爸。有个水手见她在哭,便过来安慰她。她说自己想坐船走,水手笑了笑,说可以,便将她抱起来。可这鬼家伙还是将她送到女教师那儿,她又被关了禁闭。一天下午,她从另一条道跑出来,但没有找到大海。她路过一座磨坊。过桥时,迎面有一条狗拦住去路。她站立在独木桥(那是一根栗树空心树干)上,见脚下白花花的河水像狗一样在吠叫,便感到一阵眩晕,随即趴在桥上。狗没有咬她,只从小安娜的身上跃过。她过了桥,在河的对岸对那只狗呼叫,说道:_

“喂,听着,给你吃的。”

这是她装在小口袋子里的一点儿点心,一小块面包,还有一点黄油,都让泪水沾湿了。

她每次当点心吃的那块面包总是让泪水泡成了才吃进肚里的。她独自一人时,因为心里难过才哭;在女教师、男仆和那个男人面前,她是由于气愤才流泪的。走过那座磨坊,她见到一座森林。她边唱边跑,穿过森林,眼中仍噙着泪水,她是因为害怕才唱歌的。走出树林,眼前是一片草地,如茵的绿草长得很高。

“我当时就在那儿,是吧?”赫尔曼大声地说。

“没有错。”

“我还问你,想不想坐三叶草号船,船老大就是我家的仆人。我是河口那边的科隆特雷斯人。”

“没有错。”

所有这一切,包括对话,就像笔录下来一般,庭长夫人仍记忆犹新。不过,她还是认为,实际上她记得的已不是当时的原话,只是事后的回忆。在回忆往事时,女孩子已使那天夜里发生的事像小说的情节那样变得更加生动了。

后来,他们就进入梦乡。在科隆特雷斯堤岸边有人将他们唤醒时,已是白天。那是船老大,他发现自己的那条船已搁浅了,是搁在退潮后露出水面的一块礁石上。船老大狠狠地训了他们一顿,后来又叫自己的一个儿子将小安娜送回洛雷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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