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锻炼-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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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白而带青,但两只眼睛却红得可怕的歪脸儿发怔;一刀刺通她儿媳的那个鬼子兵的凶相又浮现在她眼前。

“不怕,阿毛,他不是……”老头儿也有气没力地说。

歪面孔也有点觉到了,低了头,搭讪地问道:“哪里逃来的?”

“远得很呢!”老头儿吁口气回答,手指着南方。“昨天走了半天,昨夜又是大半夜,在那边铁丝网外边进不来,等天亮,……两天没有吃了。”

“这是你的孙子罢?”

“外甥。”老婆子回答。“就剩他一个。”

“儿子呢?”

“给军队挑子弹去了,”老头儿说时脸色忽然大变,像有个什么东西塞住了他的喉咙,再也说不下去,只是摇头。

嗡嗡的声音从天空来了,三架一队的飞机掠过那五层大厦,冉冉向西而去,可又折而向南,愈飞愈低。偎在老婆子怀中的孩子又惊叫起来。

歪面孔也本能地心房一缩,却又笑道:“不怕,这里是不怕的。”

孩子果然不怕了,却又嚷饿。老婆子不理他,自言自语道:“全是大铺子,全是高洋房,也没见个卖大饼的。”这话可提醒了歪面孔,他伸手到衣袋里摸出一块很厚的大饼,递给那老婆子道:“给他吃,小孩子是饿不起的。给他。”

这一角大饼,是夜来厂里发的“半夜餐”,——每人一斤大饼,两个咸蛋,开水随便喝多少;工人们都说严老板花的还要多些,可是蔡永良从中做了手脚。歪面孔总是多喝开水,少吃饼,咸蛋完全不动,带回“家”。昨晚周阿梅和萧长林又把他们吃不完的大饼都送给歪面孔,造成了抗战以来歪面孔在食粮方面最高的纪录。

“不要,你留着自己吃罢。”老头儿和老婆子同声谦让。可是看见那孩子的多么贪馋的样子,老婆便从那角大饼上拗下一块来,将其余的还给歪面孔,连声说,“够了,够了。”

歪面孔也不再客气,站起身来,两手插在衣袋里,便回“家”去了。

他沿着海格路走了一段,然后转进一条横路,横路走完,是一条嘈杂龌龊的小街,“第×难民收容所”就设在街尽头的一所废置的什么工厂里。

这里是被越界筑路四面包围起来的所谓“岛形”中国地界。在大上海,有不少这样的“岛”。中国警察在这样的“岛”内行使职权,然而进出这“岛”的时候,人与武装须得分开,而且还须办手续。

“第×难民收容所”位于这“岛”的中心部分。这废置的什么工厂也不是什么大规模的,厂房就是弄堂式的民房,不过大门倒很堂皇,而且装有铁栅。

最近个把月来,这小小的“岛”上居然也享受到一些“战时景气”了。从东战场的大城小镇乃至村庄,从江湾、吴淞、南市、闸北,贫富不等的难民,总有十之六七都往就近的而且好像是“保险”的两租界跑;终至这“岛”上也凭空添加了上千的三四等的逃难寓公,从他们的一天一天瘪下去的钱袋里贡献出他们的消费力,助成了这“岛”上的繁荣。

现在,秋季早晨的寒冷的湿风照样也吹过这里那些狭窄曲折而龌龊的街道,照样也使得那些挤在破旧而阴湿的平房和楼房里的人们索索发抖。但是各种摊子,各式各样的负贩,早已熙来攘往,将那几条狭窄而曲折的街道,塞得满满的了。“第×难民收容所”的大门前,因为街道宽了些,仿佛也能算是个“广场”,便麕集了全“岛”的精华。

这里叫卖的,有烤番薯、白糖粥、大饼油条,有点儿发霉的面包、偷宰的死牛肉、“花生大王”、五香豆腐干;居然还有个敞开着对襟排钮蓝布短衫的汉子,顶一个广漆镶铜的大托盘,盘里油亮晶晶的,是一些熏烤的猪肠、猪肚、猪心肝,还有素鸡、素火腿。

“第×难民收容所”大门铁栅两旁的阶沿上,又有几个卖旧货的地摊;这是逃难寓公们姑妄为之的穷办法,内中甚至也有住收容所的人们的一份儿。明明知道不会有主顾,然而总存着万一的希望。肚子不满足,比什么都严重。

歪面孔挤过了那些饮食摊贩的纵深阵地,各种食品的香味刺激起他的食欲,简直是难熬。想起自己和家里人已经多少日子不见油了,便望着那汉子的托盘只管发怔;特别是那弯弯的粗圆而晶亮的猪肠叫他连吞下几口馋涎。他心里咒骂蔡永良刻薄:为什么老是咸蛋,不换点花样,——比方说是猪肠?如果那顶托盘的汉子肯和他交换,那他就乐极了,而且他相信老婆也不会骂他的。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已到了铁栅门前面。照例有不少黄瘦的脸儿嵌在铁栅的方格里,眼眶陷落的那些眼睛特别见得大,都贪婪地注视着栅门外那五光十色的饮食担。能够这么自由自在饱一会子“眼福”,在他们已经算是交了运了,因为那个常常骂他们是“馋鬼”的铁面稽查这时还在床上寻他的好梦,——但也许在梦中他正挥起皮鞭赶这批“馋鬼”们回到各自的铺位上去。

在那些贪婪饥饿的眼睛中间,歪面孔看见了他的十岁女儿阿银,小脸儿夹在两个大人的枯柴一样的胳膊中间。歪面孔下意识地将手摸进衣袋,抓住一块大饼,就进了铁栅门。阿银也眼尖,立刻就从人堆里挤出来,追着叫“爸爸!”

“哦!”歪脸上浮过一丝笑影,“拿去——吃!”

一小块的大饼放在阿银手里了。阿银接了,又跳回到铁栅门边,好像光是朝外边看看也能叫嘴里的大饼更加有味似的。

歪面孔走过了职员办公室外边的空场,穿进一条弄堂,前面又是个空场,场上有两三个大的垃圾堆,这是以前那工厂遗留下来的,有些小难民爬在那里掘着挖着,希望能够捡得什么值钱的。对着这空场,是一排五间的起码楼房,但内部的隔墙已经拆掉一些,变成了上下四大间。歪面孔走进了楼下第二间,靠窗有一张破席子,他的老婆坐在上面,摊开了他们唯一的奢侈品——质料尚好然而肮脏不堪的棉被,在捉臭虫和虱子。

这破席子所占的空间就是歪面孔的“家”。

歪面孔刚坐在席子上,就急急忙忙把两个口袋里的大饼和咸蛋挖出来,都放在老婆跟前。等到两个口袋都空了的时候,他吁一口长气,就仰身倒下,似乎他全身的精力到这时候当真完全榨干了。

咸蛋和大饼将房里其它难民的视线陆续吸引过来。从天亮到天黑,永不会停止的啼饥号寒,咒骂口角,怨天尤人,男女老小的声音,这当儿渐渐沉静下来了,最后,只剩几个发烧的病人还在喃喃不休地说昏话,还有,害了三天肚子泻的一个中年汉子和一个女人虽然也瞪大了眼睛望着那一对白得出奇的咸蛋,嘴里却还是“啊唷,啊唷”地叫着。但不到一分钟,诉说和咒诅的声音又高了起来,将病人们的呻吟和呓语都压下去了。

这一间狭长的房间,算面积不过10×25尺,中间一条十字走路,但“家”的单位却有十个,男女老小足有四十多。白天,一些精力还好,两条腿还撑得住身体的人,都不愿意闷在里头吞那又辣又臭的秽气,受着臭虫虱子不断的骚扰。但最近,再也撑不起来,而长日蜷伏在草席上的,已经陆续增加到一打之数。那几位昏昏沉沉发烧的,据同房间的一个干过洋行跑楼的小白脸说的俏皮话:“赛过一只二号气炉”,因此秽浊的空气内更增加了温度和湿度,使得人们心头烦躁,像喘不过气来,但只要还有力气说话,嘴巴便愈加唠叨。

苍蝇们呼朋引友,成群结队,在这十“家”之间,飞来飞去,它们的注意力,也被那几块新来的大饼吸引住了。嗡嗡地飞着打圈子,然后三三两两的俯冲下去。

和歪面孔他们做贴壁邻舍那一“家”的三岁的孩子,翘起了光赤裸裸的屁股,爬过来,慢慢伸手,偷偷地摸那光滑的咸蛋,那肮脏的小手指瘦的就跟鸟爪一般。歪面孔的老婆轻轻叹一口气,拗下大拇指那么一小块的大饼给了那“鸟爪”,就把其余的都收了起来,同时看着那没有血气的歪脸儿问道:“怎么今天多了些?”

没有回答。似睡非睡的歪面孔只动了动眼皮。

“机器拆完了么?”

歪面孔忽然一个喷嚏,赶走了舐他鼻孔的几个苍蝇,含糊回答了一句:“快完了,快了,妈的!”

“那么几时搬呢?”

“鬼知道!”

“那么,我们呢?”

“哼——”歪面孔实在太疲倦了,懒得多开口,只哼了一声,便闭了眼睛。

这当儿,老在那里说昏话的一个发烧的病人忽然放声大哭,又夹着些听不清楚的话,像是在和人争执,又像是诉苦求饶。

“哎,哎,可怜!”有人轻声说,“烧的那么厉害,给她喝口冷水罢。你瞧,她满嘴的昏话,全是说她遭的难,受的苦,太惨了!哎,莫医生该快来了罢?”

屋子里突然沉静。一个老婆子在念佛。苍蝇嗡嗡地飞鸣。

那病人也静些了。

一会儿以后,不知谁“家”的小孩子开始啼哭,于是满屋子的咒骂,怨命,对于敌人的憎恨,对于战事的胡乱猜测,又都起来了。

歪面孔的老婆呶呶不休地抱怨她的丈夫:“你就不能多长个心眼问一问?厂要搬,你不钉紧了,把你撇下了怎么办!我们是炸得精光的了,你没有嘴巴,不好问问他们?你打算在这里过一世么?哼!”

“哎,哎,哦——”歪面孔睁一下眼皮,立刻又闭上了。倦极了的他,双眼一合,矇眬中就只有轰轰砰砰拆机器的声音充满了耳朵,老婆的话,干脆就被淹没,起不了作用。

老婆却愈说愈有气了。

“这样猪窝似的地方,一天两顿稀饭吃又吃不饱,人家还说领不到米,再挨过十天八天就请你滚蛋,这里要关门了。你想一天两顿稀饭吃到你老死!”

这也不是新消息。这一个不上不下的收容所难以维持的风声,半个月前就有了,这已经不能刺激难民们麻痹了的神经,所以即使歪面孔并没睡着,他也不会吃惊,至多是叹口气而已。

但是歪面孔的鼾声却激恼了他的老婆。这一个她自己说出来的已经失却了刺激的消息,倒像是当头一棒,逼得她满身是火气。她正要再开口,一个穿白衣的人出现在门口了,突然间,满屋子的嘈杂声浪就此又低了下去。

难民们的眼光都射在门口的莫医生身上。千言万语的带血和泪的痛苦和希望都由他们那肃穆的而又真情的眼光中表白出来了。莫医生不是活神仙;十年海外的苦学和七年国内的临床经验,也奈何不得这样恶劣的环境。他一双空手变不出清洁的病房,也变不出药;大上海不是再也找不出比这好的地方给这些病人住,也不是除了阿司匹灵之类竟没有旁的特效药,然而这都不在他权力支配之下。如果他在这一个“第×难民收容所”的服务期间也曾医好过若干病症,那决不是他的医道高明,更不是药石有灵,而是他的亲切和热情先医活了病人的心,然后由病人自己的求生意志战胜了病魔。

但这样的事,只能算是偶然的“奇迹”。科学头脑的莫医生当然不会相信什么“精神自疗”。因此他每天到这里来便是一种莫大的痛苦。

“莫医生!”患肚子泻的那女人撑起上半身,嘶声叫着。

“救——救救命啊!肠子都绞断了啊!”

顷刻之间,各种各样的诉苦求援的声浪,夹着呻吟和呓语,又都一齐爆发。

莫医生轻轻摇了摇手,只说得一句“大家安心”,便又咽住,眼眶里有点潮湿,温和的脸色突然转为庄严而肃穆。他走进房来,站在那“十字路”口。他戴着口罩,然而房里那股又辣又酸又臭的气味还是使他打了两个喷嚏。歪面孔的老婆爬前一步,扯着莫医生的衣角,指着那边的老在呓语的发烧的女人,说道:“昨天还是好的,今天——哎,莫医生,你千万想个法儿,救救她!”

“哦,放心罢。我——”但是莫医生的声音又咽住了。他努力作出一丝笑容,然后依着那“十字路”,慢慢走过。他按次序,一“家”一“家”都看过,病人和好人他都一样诊察。他一脸严肃,一点笑容也没有了,然而不论是病人和好人都觉得他这严肃比有些人的笑容更能给人安慰,更能引起人的信仰。

在他诊察的时候,各种的询问不断地从各方投到他身上。他只简单地回答,声调平静,就跟太太们谈家常时一样。有时简直不回答,只点一下头或者摇了摇头,有时连头也不动,只用眼光的柔和的一瞥来作回答。然而不论是病人或好人,得了他这样的回答以后,心头就松了一半,觉得自己是有了依靠。

他诊过了那几个发烧的,又诊了那两个肚子泻的。慢慢转身四顾,好像要找什么东西。全室的眼光都跟住了他。可是他又低了头,慢慢走到那“十字路”口,然后抬起头来说话。

就像谈家常似的,他告诉还没生病的人应当怎样留心传染,怎样小心喝的水,如果还不觉得太吃力的话,应当多到外边空场上,少耽在这屋子里;这当儿,他的眼光就转到躺在那边打鼾的歪面孔的身上了,沉吟一下,就接着说道:“你们自家商量商量,看有没有办法让还没生病的人都靠近窗口些。

提到病人的时候,除了再三叮嘱那两个肚子泻的千万要忍耐,不要随便到处拉屎,就放轻了脚步一边走出房去一边说:“发烧的病人呢,嗯,我去配了药,回头就叫他们送来。”“您看她不要紧么,莫医生?可是她刚才烧的发狂了呢!”

有人这么问。

莫医生站住了,沉吟一下,然后答道:“不要紧,等我去弄几枝针药来。”他这样说的时候,不觉浑身打了个冷战。明知道有十来双还没失掉希望的阴凄凄的眼睛钉在他背后,他也不敢回头再看一看,大踏步走到那空场上,摸出记事簿来写了几句,便又到楼上的那些房间继续诊察。

一小时以后,莫医生捧着头坐在职员办公室隔壁的小房间内。这是职员们的寝室,两排木板床,中间是一张长方形的板桌。莫医生脸色苍白,定睛看住了板桌上的一把缺嘴茶壶。隔壁办公室里,有人在悄悄说话,还有桌子凳子移动的声音。莫医生伸手看了看手腕上的表,从桌上拾起一枝铅笔,不耐烦地敲着桌边,转脸朝房外叫道:“喂,密司脱赵,我只能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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