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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钱龛世-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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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一尸进了陆家小院的时候,天已经擦了黑,江世宁刚巧从灶间出来,当即被玄悯抱着的人惊了一跳。他跟薛闲相处的时间比玄悯还长一些,这书呆子又是个惯于观察细节的人,当即认出了薛闲垂在一边的爪子。
  他托着灯的手当即便是一哆嗦,差点儿扔了灯跑过来。幸好玄悯及时冲他解释了一句:“活得好好的,装死而已。”
  江世宁:“……他这又是唱的哪一出戏?”
  玄悯也没答,大步走到厅堂里,将这祖宗放在了四仙桌旁的椅子上。
  薛闲这才揭了脸上的衣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道:“闷死我了。”
  江世宁没好气地将油灯往桌上一搁,道:“自找的,该。”
  他眼珠一转,鬼气森森地看向石头张:“这位是……”
  石头张被他那双不见光亮的眼睛惊得一抖,结结巴巴道:“我就是个石匠,叫我老张或是石头张变成。”
  薛闲指了指墙边靠着的石锁道:“看看,这是你雕的吧?”
  石头张瞥了一眼便认出来了,连忙点头:“是是是,确实出自我手,一看便认出来了。”
  “所以……就是这么回事。”薛闲冲江世宁一摊手,道:“他同布置坟头岛墓室的人有些牵连,碰巧手里还有那人或是那人的手下碰过的东西,等那陆廿七醒了,找他算一算,兴许能有些线索。”
  “陆廿七?”江世宁愣了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你确信他也能有那种本事?”
  薛闲点了点头:“我估摸着差不多吧。”
  他坐在椅子里,百无聊赖地用食指撩着火苗玩儿,刚撩没两下,便突然一拍桌子:“对了,差点儿忘了。”
  桌边窝着的江世宁和石头张被他惊了一跳,俱是转头看他,等着他发表一番高见。结果这祖宗却从眼角不咸不淡地瞥了玄悯一眼,道:“欠着的饭呢?”
  江世宁:“……”什么玩意儿?
  石头张:“……”哎呦娘诶,可吓死人了。
  玄悯看了他一眼,当即转身跨出厅堂,大步出了门。
  一盏茶的工夫过去后,他又云淡风轻地拎着食盒回来了,那模样和气质,仿佛手里的不是吃的,而是佛前莲花。
  江世宁看了他一眼,又看了身边坐没坐相懒懒散散的薛闲一眼,默默扭开了脸。
  食盒一共四层,装了六样菜和一碟酥饼。
  薛闲扫了一眼,瓷碟温润,菜色精巧,一盏一盏放上一桌颇为好看,散着淡淡的香气,确实勾人食欲。但是……
  但……是……
  这一整桌的菜里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一星子肉沫,全是素的!
  全!是!素!的!
  见过哪朝哪代的龙是吃草过活的么?
  薛闲两眼一翻,气得撅了过去,新仇旧恨一起上了头,他看玄悯更不顺眼了。
  玄悯虽然记忆不全,可习惯却还在。他过去的日子里约莫是不吃荤腥的,兴许他根本连东西都不怎么吃,才能几天不沾食物还依然活得好好的。总之,让他去买,定然是吃不着肉的。最后还是江世宁又跑了一趟,拎回来几个硬菜,这才算真正凑了一顿饭。
  ……
  除了八年前的那回,陆廿七约莫没受过这么大的罪。
  他一睡便昏昏沉沉地睡了七天,一直在发烧和退烧之间来回徘徊,偶尔烧得迷糊了,在夜半时候会含含混混地吐出几个字,有时候是“爹”,有时候是“十九”,就好像他一直不睁眼,那些已然发生的事便一日不成真,那些已经不在的人还会坐在床边静静地照顾他,等他醒来似的……
  直到第七天的夜里,更夫刚敲了锣,他终于手指一颤,睁开了眼。
  因为烧了太久,眼里还有未退的血丝,在油灯的映照下,眼珠上蒙了一层水光,像是始终含着一层眼泪。
  “醒了?”江世宁刚巧来给他拨灯芯,看到他睁眼,便问了一句:“渴么?”
  他说着,冲屋外厅堂招呼了一声,又走到床边,把敷在陆廿七额头上的药布给揭了下来。
  鬼身凉得惊人,贴在陆廿七的额头上,将他激得一个哆嗦,眼里的一层水光便顺着眼角滑下来,洇湿了被角:“今天,是不是头七……”
  江世宁一愣,点了点头道:“嗯,最后一晚了。”
  他哑着嗓子,用手背掩了会儿眼睛。而后掀了被子坐起来,淡淡道:“他还在么,我去陪他最后一晚。”
  不知是不是江世宁的错觉,这陆廿七昏昏沉沉睡了这么久,醒来之后连说话语气都和陆十九越发接近了。而当他站起身来时,江世宁便愈发肯定这不是错觉了,因为原本瘦小得不正常的陆廿七,在这七天的工夫里,居然长高了寸许。看着不再是七八岁的模样了,更像是十一二岁。
  陆廿七摸摸索索地从房里出来,恹恹地跟众人点了点头,便在江世宁的指引下进了另一间偏房,关了门,在里头整整呆了一夜。
  这一夜里,整间偏房没有一点儿声响,既没有哭声,也没有说话声。
  他说陪着,便真的是陪着,安安静静不说话在一起呆着,不热情,也不黏糊,就好像他们平日里的相处一样。
  第二天清晨,陆廿七脸色苍白地从房里走出来,他摸着怀中十九留给他的木枝,漆黑无光的眼睛盯着石头张的方向看了许久,缓声道:“劳驾,可否帮我刻两个木牌。”
  虽说是石匠,但木质的东西他也同样会雕一些的,只是不如石头的那样顺手。
  石头张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薛闲出声提醒:“你光点头他看不见。”
  石头张愕然地盯着陆廿七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没敢多言,只道:“自然是可以的。”
  他在这卧龙县上住了这么多年,对陆家虽说不算太熟,但是多少也打过照面,算是见过的。听了陆廿七的话,也自然知道他要刻的是什么。这石头张是个熟手,木板又比石头好削,没费多少工夫便削出了两个灵牌的形状,还在两边雕了些惯用的图纹。
  “刻什么字呢?”石头张问道。
  陆廿七道:“一个上头刻上先父陆垣之位。”
  石头张照着办了,细细索索地拓上字,再一点点地雕好,而后一吹木屑,又问道:“另一个呢?”
  陆廿七沉默了片刻,久久不曾开口。
  另一个刻上什么呢?大名么?十九年岁不足,连个正经的大名都没有来得及取上,无名可刻。而十九只是贱养的小名而已,天下千千万万个十九,入了黄泉,报上这个名,也不知阎王爷会不会错认几个。况且,他也不想刻上十九的名,好像这么一落笔,他那个总是冷冷淡淡不怎么理人,却又舍得将命给他的兄长就真的再也不见了。
  “算了吧,另一个空着吧,不刻字了。”陆廿七突然开口,而后将那两个灵牌从石头张手里接过来。他摸摸索索地从柜子里翻出一方布巾,不让人帮忙,兀自收了些简单衣物,又将灵牌好好地包在里头,系了个结。
  做完这一切,他拎着包裹在四仙桌边坐下,摸着木枝冲薛闲的方向道:“我知道你们想做什么,从睁眼便知道,我替十九帮你们算,只是我算得兴许没他那么精准。唯独请求你们一件事,帮我把十九下葬。”
  即便他再怎么不乐意依靠别人,下葬这种事也依然不是一个半盲的人可以独自完成的。
  “举手之劳。”薛闲答道。
  石头张交出的那方黑布一直收在玄悯腰间暗袋里,这会儿才拿出来铺在桌上,让陆廿七算上一把。
  陆廿七蒙着一层淡淡雾气的眸子盯着那方黑布,在桌上洒了一抹细土,扶着木枝缓缓划着。从动作到神情,皆透着陆十九的影子,好像一个躯壳里活着两个人一样。
  他划完,抬手轻轻摸着细土,微皱着眉沉吟片刻,道:“……我约莫还是没有十九那分灵气,只能算出那人现今所在的位置是江对岸,我能看见大约的模样,但是说不出具体方位,兴许得走到那一处才能认出来。”
  他说着,将桌上的细土重新抹平,再度算了一遍,依旧是一样的结果。
  不过他对这样的结果似乎也并不意外,只拍了拍桌上的包裹道:“若是不嫌弃我这个拖累,我可以跟着你们走一趟。”
  毕竟,这卧龙县里已经没有和他血脉相连的活人了,亲人不在,根也就断了,在哪里都是活。
  能有这么个会卜算东西来历的人同行,众人自然是乐意的。在这卧龙县已经耽搁了些许日子,总也不能一直赖着,于是他们在蒙蒙亮的天色下,将十九并着葬在陆垣的坟头旁。
  陆廿七跪在坟前,分别对着两边磕了三个头,而后神色淡淡地拍去一身泥土,背着灵牌,同玄悯他们一起上了路。
  他们上了客舟过江的时候,天色阴黑,又下起了大雪。
  茫茫细雪一半落在山间的无名新坟上,一半落在孤舟乌篷顶,一半落在黄泉里,一半落在红尘上,像是一场浩然的告别,既送了无名鬼,又送了远行客。
  人世间最深重的怀念和不舍,大约就是你不在了,没关系,我会变成你,带着你。
  从此岁月不扰,千山共路,万水同舟……

    第三卷 无涯

    第36章 戏班子(一)

  安庆府和卧龙县仅仅一江之隔,在天气极为清朗的时候,站在卧龙县江边,甚至可以望见对岸隐约的山尖。风平浪静时,摇着小舟过去也只需花上个把时辰。
  不过眼下大雪漫漫,没过半程,江上已是白茫茫的一片,仿佛旷天野地里只剩下了他们这叶孤舟,想要把控住方向,是一件极难的事情,于是这速度便自然慢了下来。
  船夫是个熟人,先前薛闲他们要上坟头岛时,租的便是他的船。他约莫是个老好人的性子,上回收了玄悯那么些银钱,总有些过意不去。这次见他们又要过江,只稍犹豫了片刻,便顶着风雪出了船。
  “我那布包里头还裹着两壶热酒,若是不嫌弃,便分着喝点儿暖暖身子吧!”船夫摇着橹道。
  “多谢。”
  众人嘴里道着谢,实际动手的却只有薛闲一人。
  玄悯不沾酒,也不畏寒。江世宁野鬼一只,也没法喝东西。陆廿七自打上了船便一直在发呆,显然没那个心情。石头张他倒是冷得发抖,也有心想要喝一口,绿豆似的眼睛珠子左右转了两轮,也没敢伸手。
  他本以为这帮人不会带上他,以为他们问完该问的话又让他刻完那两个灵牌,便会将他扫出门去。没成想,他们居然要带着他一起过江,约莫是想让他到时候认一认他去过的地方。
  这对石头张来说倒也不算一件坏事儿,毕竟他留在县内,也只能天天哆哆嗦嗦地窝坐在宅院里。天知道在薛闲和玄悯闯进院子里之前,他抱着剑在厅后躲了有多久。他偷偷瞄了薛闲一眼,心说这祖宗虽然吓人,但次次劈雷都避过了他的要害,可见并不会要他的命。跟着他们除了胆子上受点罪,也无甚坏处。
  薛闲抱着酒壶捂在手里,却并没有要喝上一口的意思。事实上他正火烧心呢,哪里有半点儿寒意需要驱。他抱着酒壶并不是为了取暖,相反,他是为了散热。那酒壶虽说一直在层层包裹中捂着,在江上晾了这么久也多少凉了大半。
  可在薛闲手中呆了片刻后,那酒壶便隐隐发出了一些汩汩之声。
  除了始终不吭声的陆廿七,船篷里的几人目光都转到了薛闲手里的酒壶上。
  这已经不是温酒了,这是在煮酒啊!
  石头张眼巴巴地看着那酒壶,缩脖揣手的,恨不得把自己团成一团塞进那酒壶里一起被煮着。
  热气一上来,酒香便沿着丝丝缝缝透了出来,石头张眼珠子都发直了。他苍蝇搓手似的摩挲着手掌,道:“哎……这酒闻着可真不错,我平日里做石雕时,也喜欢来上那么两口,肚里暖和,酒气一蒸腾,手感便来了。”
  这明里暗里的,就差抱着薛闲的腿嚎道:“赏我一口吧!”
  江世宁快看不下去了,用手肘拱了薛闲一下,低声道:“快别玩了祖宗,他都快抖下船了。”
  薛闲一点儿热气也没憋着,把这壶酒烧了个滚开,给了眼巴巴的石头张。而后又不消停地拿起了另一壶。
  石头张连忙用袄袍袖子接住,在怀里捂着,似乎这会儿才彻底活过来,长长地喟叹了一声:“可算暖和点了,这江里寒起来可不是开玩笑的。”
  薛闲暂且宣泄掉了他憋了半晌的热气,将另一壶也丢给了石头张。
  “两壶都给我?”石头张受宠若惊。
  薛闲没好气道:“你这梦还没醒是怎么着?”
  石头张正欲开口再问,坐在蓬边的玄悯已经将酒拿了过去,递给了摇橹的船夫。
  薛闲瞥了他一眼,没吭声。
  这于他来说,便是默认的意思,只是……
  江世宁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一眼,又瞄了玄悯一眼。也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什么,这两天,他总觉得这俩之间有些怪。或者说薛闲显得有些怪,他似乎格外针对玄悯,又莫名有些半搭不理的。
  当然,这祖宗先前也喜欢盯着玄悯找事,有时候也半搭不理的,但是……
  他盯着两人看了片刻,又默默垂下目光眼观鼻鼻观口去了,毕竟这俩从某种程度上说,都是祖宗,他一个也惹不起,还是别管闲事的好。
  这么想着,他又默默朝船篷角落里挪了挪。
  咚——
  客舟突然晃了一下,石头张正仰头喝着酒呢,一个没把住平衡,手肘撞到了船篷上。
  “你看着竹篾子似的薄薄一片,分量还不小啊,挪个窝船都抖。”薛闲瞥了江世宁一眼。
  “不是这位小老爷晃的。”船夫吆喝了一声,喝了几口烫酒,他精神头也好多了,“这一段江流就是这样,有些颠人。每年夏冬两季,这一带行船总少不了要翻的,不是水涨浪急,便是风大得能掀船。这两年倒是平静了不少,来来往往再没碰见那些大浪妖风,船便走得多了。今个儿倒也是有些古怪,又有些要作妖的架势。”
  一听船夫这话,石头张便惊了一跳,这人似乎格外胆小怕死,他抻着脖子冲船夫道:“那……那这船不会翻了吧?”
  船夫不大高兴地瞥了他一眼:“这船还走着呢,怎么好说这么些不吉利的话?翻不了,我只是说有些古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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