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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爸爸-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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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又经常说:不要往后看,因为那些都已成为了过去的事实你无法再改变什么,就算你真的去学校把十多年前那几千个学生的名字一一拿到,然后挨个地查那一年谁家有车,然后再一层层查下去,最后又能查到什么?你还是少了几样最关键的证据。人证与物证,你一样都没有啊。再说,与其花这样的时间与精力去复仇,不如就地放下心中的怨恨,原谅那个人吧。

我不置予评。但那张写着“对不起”三个字的神秘纸条,被我就此放进家里的保险箱里,一直小心保存到现在。

与哲住在一起的几年里我都沐浴在幸福的爱情里。但有时深夜梦回或独自一人时,我还是会忍不住想起这件事。那个写纸条的人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对我父亲的死负有责任?——没有人告诉我。

——不去想了!我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从十多年前的那个难忘的夜晚回到现实中来。

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你无能为力。原以为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受伤的心也能完全地康复……结果呢,时间是冲淡了一些阴影,心也比以前坚强了一些,但这些来得总还及不上你所希望的那样快与完美吧。

看过一本美国人写的励志书,说对这些灰色的陈年记忆不能逃避,越逃它就越追着你,你要直面它,甚至与它和平共处,原谅它,然后放下它,——那样才是治愈自己的根本之道。

我摇摇头,让脑袋里自由飘浮的思绪平静下来。露风禅好像明白我在想什么,伸头过来舔我的手,这让我换上了轻松一些的表情。有时光看着它颈上戴着塑料头套的别扭样子,我就觉出一点恶作剧似的愉快。多亏了它的陪伴,旅途上的我才保持了基本平稳的心绪。我喜欢看它,可以久久地凝视着它而丝毫不厌倦。它的眼睛真的会说话,事实上是它的整个脸都会说话,有时老气横秋像个老头,有时则天真烂漫如孩童。它对我摇尾舔手舔到口水在手背上淌成一条小河流,它时时警觉地眼观四方耳听八方保护我,它就是披着狗皮的大天使。

狗突然停止了舔手的动作,然后我听到了父亲的声音。

“魏,”爸爸低声唤我,“在宜昌你做得很好。”他简单地评价说。

我一把抱住狗,把脑袋凑近它的嘴,想听得再清楚点。——但有一会儿,父亲没再说话。

我轻声地问狗,“爸爸还在吗?”

没有回音。

“难道在这一路上他不是一直陪伴着我吗?”我咕哝着,对不能随时地跟父亲联系而感到失望。可能的话,我甚至还想见他一面呢!——记得哈利·波特通过不寻常的魔法见到了死去的父母并跟他们说话,小说电影中的情节偶尔也可以变成现实吧?

“爸爸会在最适合的时候跟你说话。”父亲的声音又突然地响起,“而其他的时候,你就要自行面对各种突发事件,自己思考问题,毕竟你的路还是要你本人来走的。”

“那如果某一刻我碰到危险而需要你帮助的时候,该怎么找你?”我突然变得软弱起来。

“那样的时候,我就会主动地来找你。”父亲斩钉截铁地说。

“那有一天,我可以见到你吗?”我沉默了一会儿后问。

父亲咳嗽了一声,然后笑起来,似乎觉得我的话很孩子气。但他很快安静下来,认真地想着这个问题。

“不知道。”他老老实实地说,并不顾及我眼中的失望,“但是,爸爸时时刻刻都在看着你。——你在宜昌为那男孩做的事我都看在眼里,为你感到骄傲!”他补充道,声音里充满了感情,如同在从前每当我取得一点成绩时他赞扬的语气。

“谢谢。”父亲的赞扬更重要的是他说他时刻都在看着我不禁让我腼腆起来,甚至还有一丝紧张。一个二十九岁的女儿很多时刻大约还是宁可不要父亲看到的。

“不用担心。”父亲马上看穿了我心思,“我所在的这个世界,一切都高度抽象化了。我们看事物的眼光与你们不一样,我们存在于九维的空间,感受到的一切既精细又强烈,超出人世间好几倍。”

我似懂非懂,不知如何应对。然后我有了一个问题:“爸爸,你是变成了一条狗,还是说你的灵魂附到了狗身上?”

可能是觉得我这个问题太好笑(funny),爸爸几乎是要爆发出大笑(burstintobiglaugh)。但为了不让坐在我周围的旅客起疑,他强行克制住,只是闷闷地笑了几声,然后低声说:“算是我的灵魂附到了狗身上吧,但我与它的关系也不是固定的像那些日本人韩国人开的便利店那样24/7。我的一部分时间还是在四处东飘西荡地,一部分时间则是在这条叫露风禅的狗身上。不过,只有当周围没有人或有人但听不到我的说话声时我才能跟你说话,我们不需要招惹不必要的麻烦,是吗?”

我点点头,不能想象当别人听到一条狗说话会是怎样的反应,——他们会不会把我跟我的狗抓走?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如果有时不方便跟你说话但我又有信息要传递给你,那么我会想别的办法的,比如发一个梦境给你。要注意梦有不同,有时是我对即将要发生在你身上的事的预言,有时则是揭示你的内在感情状态,像面镜子一样帮助你看清你潜藏着的恐惧、渴望与喜好。梦里可有很多学问呢。如果有时连做梦也不方便的话,那么我会在你脑子里写几个字。”父亲继续说。我又点点头,咬着手指,觉得他的话神奇而又令人吃惊。托梦可以理解,但什么是“在你脑子里写几个字”?

“但是”,父亲用强调的语气说,“无论我在哪里,我都用一只眼睛留心着你(keeponeeyeonu),所以你一有危险或其他必要的时候,我就会在一眨眼之间来到你身边!”

原来是这样。我吐了一口气,觉得爸爸好伟大!一瞬间仿佛又回到童年,看着爸爸拼拼凑凑叮叮当当地自己做了辆自行车出来,然后一把抱我上自行车的前面横杠,带着我在弄堂里转来转去;或者高高地举我过头顶,然后放在他宽宽的肩膀上带我去逛街。无论你是五岁还是五十岁,一个女儿心目中的爸爸大约永远是个英雄吧。

而父亲去世前上海还没有像lawson这样的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周七天开门的日本便利店。从他那里听到24/7这样的词,显得古怪而有趣。看来他是确实与时俱进的。

我静静地陶醉于父亲以这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回来所带给我的遐思里。

过了一会儿,我有了一个问题:“爸爸,你能预知我与哲的结局吗?”——其实这是我很早就想问的问题。

沉默。

为掩饰僵局,我从旅行包里拿出一块烤米饼,在狗面前晃了晃。“没有你小时候我给你买的那种爆米片好吃。”爸爸突然打破沉默,用很肯定的语气评价。

狗一下伸嘴过来叼了那块饼,然后发出咔嚓咔嚓哗哗哗的咀嚼声。空气里弥漫起一股我熟悉的米香,令人想到童年、大地、平淡而幸福的弄堂里的生活。我闭上眼睛,一瞬间觉得生活事实上并没有亏欠我什么,亲爱的父亲以这种神秘方式失而复归,世间有多少人能有我这种幸运?

我甚至没有像以前那样迫切地想知道我与哲的结局。所以父亲最后的回答“我知道,但你还是要通过走完这段路自己去得到答案”也在我意料之中。

几个小时后,我们的第二站——重庆到了。

七 歹徒

十一点半,疲倦的深夜,又是一个陌生的城市。惨淡的路灯光下什么看着都像是个梦,我与狗梦游似的伫立在车站外的出租车候车处,等在我们前面的人群被折成几段在四五道栏杆内迂回地排着队,看情形大约要等上二十分钟。

我背着行李斜身倚在栏杆上,随着队伍一点一点地往前挪动。狗的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脑袋耷在淡绿色的塑料防咬圈里,对这个新抵达的城市无动于衷。

这时有一个操东北口音的男人兜过来,低声地叫着“出租车谁要出租车?不要排队直接就走嘞!”几个旅客开始问他价格之类的。那男人似乎开价太高,一番对话后,他依旧没有拉到客。这时他看到我,便走过来问我要去哪里。自从在宜昌车站碰到过像李方那样拉客的情况,我这次额外地小心,对他的搭讪并不理睬。

“小姐,你这样排队也挺辛苦的,你就给说个地方,我马上送你去不就成了。”男人不放弃,继续怂恿。看我继续不理不睬,他伸手在口袋里窸窸窣窣地摸索了一阵子,然后递了一个东西到我面前,我瞥了一眼,是驾驶执照。

“您哪放心吧,我不是坏人。”他用庄重的口气说。

“那你的车是正规的出租车吗?”我开口问,对这个个子极矮几乎像侏儒的外地男人还是有点吃不准。他身上有种奇怪的东西,散发出不太干净和贫穷的气息,像下雨天在墙角爬行的灰色蜗牛,令人既可怜又有些鄙夷。

“不是。”他用诚实的口气说,“但是,我保证你满意。您就说您去哪儿吧!”

“希尔顿酒店。”情急之下我报了个酒店名字,在宜昌时问过宾馆总台重庆有哪些五星酒店。我记得其中有希尔顿。

他点点头,伸手来拿我的行李,嘴里说着“我知道那不就是在中山三路上嘛,这就送您去那儿!十分钟!”

我连忙避开,“干什么干什么?还不定让你送呢。这十分钟你要多少钱?”

“你不是还有条狗嘛,就算五十块钱吧,一点不多哪!”

他突然对露风禅套在头颈上的防咬圈好奇起来,伸手去摸,露风禅猛地一甩头对他龇牙,他吓了一跳,连忙收手。

这时排在我们前面的人群突然骚动起来,好像是有人吵起来了,紧接着似乎是动了手,前面的人喊着“打起来了”纷纷往后退,但又被栏杆局限着,一下子你推我挤的,越来越乱,尖叫声咒骂声不断。

我与狗不安起来,连忙快速地往后退,有不少人往栏杆外跳,那个男人身边一下子围满了人,我朝四周看看,对突如其来的混乱毫无准备,摸着露风禅试图镇静下来。想不到(Ididn’tprepare)自己第一次单身一人来到西部地带就这么无助。

这时那个男人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怎么样小姐想好没有?很多人要我的车,但刚才是先跟你在谈价钱,你要想走,我就先载你。”他做了个很干脆的手势。

“好吧。你可是说好是五十块,十分钟就能到希尔顿的。”我实在太疲倦,而人往往是在疲倦的时候作出错误决定的。

在上车前,我还故意拿出手机拨了几个键做做样子,让他明白我虽然是初来乍到的外地人,但也不是任人宰割的菜鸟,何况我还有条大狗。

我这样想着,不由得胆子大了些。

然而,就在车门关上的一瞬间,我突然变得不安起来。车内什么都是黑乎乎、臭兮兮的。没有罩布的粗糙的座位,座位前面的地上散落着一些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座位间距太小腿都不能伸展,驾驶座与后面乘客之间没有出租车常有的那种金属栅栏隔开来,更糟糕的是两边车窗都被涂黑了,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窗外街景。

狗蜷坐在我旁边,眼睛瞪得大大的。我紧紧地抱着它,手里捏着手机。车开得快而不稳,像我与哲以前有一次去纽约游玩时坐当地的黄色出租车的情形。

出于女人特有的本能,我轻轻地把那只黑色旅行袋挪到脚边,然后又轻轻地打开拉链,手伸进去在里面摸索了一阵。里面的东西摆放得早就失去了刚出门时的秩序,我暗暗懊恼着。过了一会儿,终于摸到了那瓶阿sa很早前从日本买来的女子防身用的喷雾。

但愿还能用。我一手捏着手机,一手捏着喷雾。心里默默地想着父亲的话:“危险的时刻我会来找你!”

眼看十分钟已快过去,而前方并没有任何希尔顿酒店的迹象。相反,车子依旧开得飞快。而从前方挡风玻璃看到我们似乎越走越偏僻,街道渐渐地空旷起来,两旁的建筑越来越低矮破败。

“请问师傅还要开多久?”我的声音已经在发颤。

那人并不答理,相反,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慢条斯理地点上火,吐出一团呛人的烟。“拜托请不要抽烟!”我恼火起来,伸手去摇下一旁的车窗,但奇怪的是怎么摇都摇不下来。“请你开窗!”我大声地冲司机喊。

这时那个男人终于开了腔,“别瞎忙活了,没用,——忘了你的希尔顿吧!你如果乖乖地呢,兴许还能留条命……”

刹那间所有的血都在往我脑袋上涌,眼睛似乎只看到一片金星乱舞,我被震惊与恐惧闪电般地攫住,差点喘不过气来了。有几秒钟,我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那男人猛地刹了车,我与露风禅一下子摔向前方,然后有一只手顺势就掐到了我脖子上。我尖叫一声,本能地用一只手里的防卫喷雾胡乱地往前一喷。那个男人狠狠地一掌打掉我手里的喷雾,又一掌掴在我脸上,我的半边脸立刻麻辣辣地失去了知觉。有什么东西从嘴边流出来,黏糊糊地。可能是血,我模模糊糊地想着。听到狗的狂吠声,紧接着那男人咒骂了一声,似乎是露风禅咬到了他什么地方。

露风禅的及时相救一下子鼓舞了我,我拼命睁开眼睛,让自己快速镇静下来,一只手去抵御那男人的进攻,另一只手用力去开车门,但是车门怎么也打不开。而那男人的手里突然多了枚匕首,一下子抵在我的喉咙上。

“不要动,再动就一刀弄死你!”他丧心病狂地大叫道,整个侏儒般的身子像只青蛙一样扭转过来了。他蹲在驾驶座上,脸很近地冲着我,双眼发出动物一般的绿光。

一下子安静下来了。如汹涌的大潮退去,一瞬间露出洪荒蛮古的冰冷外表。

那枚匕首在车外月光的反射下闪着冷冷的光,我的心一瞬间被绝望冻住了。这么快就走到尽头了吗?一周前我还在上海有男朋友、大房子、一家成功的店,现在却要死在中国西部一条陌生的街上吗?

狗在低声呜咽,听着像婴儿的哭泣。我闭上眼,感觉到几行热泪流了下来。

哲,——你在哪里?爸爸,你又在哪里?……

男人伸手拿走了我的黑色旅行包,然后他又从我胳膊上一把夺去了手袋,从手袋里翻出钱夹,一眼看到了钱夹。里面有我与哲的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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