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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华烟云-第9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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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政府进步的实例。这和以一介平民写文章批评官吏大为不同。做母亲的以自己儿子做官是一项荣誉;并且他不喜欢教书,总得有个工作或是职业。莫愁也以为立夫现在年事渐长,应当不像过去那样火爆脾气。所以妻子母亲都答应他充任监察院的参事一职,每月薪金三百元。

他到南京去就职,果然证明是魏武的一个得力的助手,魏武越来越倚重他。监察官知道的当然是官场里的丑事,常常谈论行将遭受弹劾的官员,并谈论何时将采取行动,往往以此为乐。弹劾要付诸行动之前,办公厅里往往紧张激动,尤以将遭受弹劾者的地位崇高者为甚。立夫很喜爱那侦察工作,搭箭上弦,描准射击,看歹徒中箭跌落,使正义伸张于民间。不过他所进行的弹劾工作,皆以魏武之名行之,他颇以做此实际基础工作为满足。

他常往返于苏州和南京之间,有时在调查案件时,回家探望。

他的工作进展得颇为成功。莫愁曾听说官僚贪污压榨的内幕,因而深信丈夫的任务的重要,有利于国家人民。

种种征象皆已分明显示出来,国家终于走上了进步的大路。内战已经停止,国内建设正在突飞猛进,由于国家统一,政府安定,财政在稳定之下日渐改善,而最可喜的是,全国军民和政府官员,都有一种新的爱国精神和坚强的自信。

虽然在华中及全国各地各种建设都在突飞猛进,北平可是闹得十分荒唐。东北满地是惊涛骇浪,不祥的预兆,非言语可以形容,气氛险恶,令人神经紧张,简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北平则处在半自治的冀察政务委员会之下,这是南京政府苦心孤诣制造的一种缓冲形势,以延缓日本武力从长城外的南侵。由日本在非军事地区煽动支持的所谓“冀东反共政府”,已经把势力扩展到通州,离北平不过三十里地之遥。老百姓惶惶不安,觉得大难即将来临。华北既非日本所有,亦非中国所有,既未脱离中央政府,亦不属于中央政府,竟不知是谁家之天下。伪冀东政府是日本和韩国走私的,贩卖毒品的,和日本浪人的人间天堂。滔天的洪水已然突破了万里长城,毒品和走私货品的细流已然泛滥到北平。南到山东,西至山西东南,日本人所说的“亚洲新秩序”已经呼之欲出了。因为一次战争即将来临,是中国和日本之间的殊死战。人的能力和先见之不能阻止这场战争,正如人之不能阻止海洋上一次飓风一样。人有时会纳闷儿为什么一定要有战争;但是一研究战争前的气氛,比如法国大革命前夕,就不难了解此等战争爆发的原因。我们可以分析一下中日战争的原因,可是也不过如同气象学家在风暴之前看晴雨计上有趣的猛烈起落,或是地震学家在地震后分析地震仪上的振动一样。在战争来临之前,先有“神经战”。这场“战争”,事实上,自从日本在民国二十一年侵入东北之后,就始终没有停止。而“亚洲新秩序”,在民国二十一年至战争爆发的二十六年之间,已经在东北及冀东出现。若了解了那所谓“新秩序”和那一段神经战,也就了解那场战争发生的原因了。

姚老先生回到北平之后,无意再度南返。他已经七十九岁,和儿子阿非儿媳妇宝芬一齐住在王府花园儿。在民国二十五年五月,木兰和莫愁接到弟弟的电报,说老父病危,要她们速返北平。姐妹便带着几个孩子北上,立夫因公务羁绊,直到后来才能脱身赶去。

到了故园家中,发现父亲躺在床上,憔悴而消瘦,但是神志清醒。似乎他的身体已经老化,正像一部机器一样,只是精神仍然存在而已。病的开始是由于感冒,因为晚上睡觉他坚持要开着窗子。阿非心想这场病可能很危险。虽然一直没离开病床,可是姚老先生似乎克服了病魔。他感冒渐好之后,还坚持屋里要新鲜空气和充分的光线。他的声音低弱,胃口一直衰弱下去,肠子失去了功能。他躺在床上,又看见两个女儿,荪亚,孙子在旁,颇为欢喜。

姚家这次团聚是既喜又悲。家人团聚,但是其中有了变化,则最令人伤心。珊瑚是去年死的。博雅娶了一个上海的时髦小姐,这位小姐是位篮球明星,在北平上过学。曼娘现在是个五十岁的妇人,头发半灰,也算取得了祖母的地位。儿子阿瑄在她极力主张之下,已经再娶。他每周末才能摆脱天津海关的工作,回到家来,所以曼娘现在跟儿媳妇和孙子同住。孙子四岁,是阿瑄的前妻所生。

看了父亲之后,木兰到曼娘的院里,和曼娘长谈一番。曼娘说:“兰妹,我原以为一辈子见不到你了。你在南方住,总算有福气。在这儿住没有好日子过。我天天害怕。阿瑄在海关做事,太危险。每个礼拜他回家之前,我都提心吊胆,怕发生了什么差错儿,幸而至今还平安无事。环儿也是发愁,因为陈三驻扎在昌黎,昌黎是他的老家,他在昌黎抓走私的。你看,咱们全家都牵扯上了。阿非在禁烟局,每天在东查西查,抓贩卖毒品的人,或监禁,或罚款。我儿媳妇也和我一样为阿瑄担惊受怕,我们都愿他辞去那个差事,可是他不肯。他下礼拜六回来的时候儿,你要帮我劝劝他。”木兰问:“为什么会那么危险?我原以为陈三跟他在一块儿呢。”

“没有。他们每天的任务是赤手空拳抓私货,日本人和韩国人天天用石头棍子对付他们,有时还用手枪。即便陈三和他在一块儿,又有什么用,因为陈三也不能带手枪啊。”

木兰问:“为什么?”

“你细问阿瑄吧。他会跟你说个一清二楚。日本人不许中国海关的人员带武器。”

这时候环儿走进来,也加入了谈话。她说:“再过一个礼拜陈三就回来了。我给他寄去了一封信,告诉他我哥就要回来了,我要他请假回来看你们。立夫什么时候儿来?”“我们离开时,他说一个礼拜后到。几天之后他就应当到了。”

“我妈和他一齐来吗?”

木兰说:“我想不会来吧。她要看家,也上了年纪。”曼娘挨近木兰小声说:“这是家里的事,你可别让外人知道。博雅抽‘白面儿’,正在戒。人若知道咱们家里一个人在禁烟局做事,一个人吸毒,那怎么办?”

木兰问:“不是吸毒的人枪毙吗?那太危险了。今年在南方好多人因为吃日本的‘红丸儿’,枪毙了。”

环儿说:“所以我为他担心呢。禁烟法执行得越来越认真。每个礼拜阿非一个人都逮到两三个吸毒的呢。他说由一月一日起吸毒人犯在北平也要枪毙了。新命令是贩卖毒品和制造毒品的一律枪毙——这话当然是说若是中国人的话,日本人咱们是不敢碰的。对吸毒的人,在两年前制定一个六年计划。所有吸毒的人都要登记,进入医院戒毒,或是在家治疗。时限过去之后,戒绝而又再吸食的人,也是要枪毙的。”

木兰说:“咱们为什么不叫博雅在家里戒呢?”曼娘说:“他正在家戒,不过太麻烦。他抽的是白面儿,不是鸦片烟。他说他之所以染上这种恶习,是因为抽日本多福牌儿香烟,那种烟比鸦片烟还要命,因为不知不觉就要越抽越多,若不抽,就两眼流泪,骨头节要断掉,简直就要死。”环儿又打岔说:“您知道谁让他下决心要戒掉吗?一个日本水手。一天他正同他太太在东安市场闲溜,你知道东安市场总是人多拥挤。一个穿日本水手制服的人在后面走。那个日本水手开始用手摸他太太的臀部。她一回身看,那个日本人还继续摸索。她好害怕,对丈夫低声说。日本人第三次调戏她时,她尖声喊叫,博雅大怒,转回身一看。日本人打了他一个嘴巴,然后哈哈大笑。博雅对日本人的恨深入了骨髓,他心里立刻明白使他抽白面儿的是日本人,就决心戒掉。”

木兰问:“日本人打了他,他怎么办?”

“他能怎么办?中国警察不敢碰日本人。那是治外法权哪!”

木兰吓得要命。

环儿接着说:“我告诉您。这就是亚洲新秩序。在东北也是如此。已经发展到北平来了。北平已经是妖魔鬼怪的世界,不是人的世界了。咱们妇女孩子上街时要特别小心……北平有几千日本人和高丽棒子,五个里头倒有四个是贩卖毒品的。有些叫做‘医院’的地方儿,有蒙古医生给你注射古柯碱麻醉剂,收一点点儿钱。陈三回来时,他会把冀东的事情说给您听。”

木兰问环儿:“你想陈三愿不愿辞职呢?”

“不会。情形越坏,他们越有干劲。他说那叫团队精神……我告诉您,这种情形拖不久。到底我们是要国家的独立自由呢,还是要和一个所谓‘友邦’在保持和平之下,而甘心让中国妇女在本国领土上遭受此种污辱呢?不如现在就和日本决一死战,胜败落个分晓!”

立夫和陈三都是礼拜五到的。姚老先生似乎元气还够足,看见立夫时,他还能和他说了一会儿话。木兰莫愁也在屋里。姚老先生问立夫工作的情形之后,他说:“我记得你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科学与道教》。你应当再拾起这个题目,写成一本书。这算是经你手写成我对这个世界的遗赠纪念品。你应当再写一本《庄子科学评注》,来支持你那篇文章的理论。要做注解,引用生物学,和一切现代的科学,使现代人彻底了解庄子的道理。庄子不用望远镜,不用显微镜,他就预测到无限大和无限小。你想想他说过水之不可毁灭,光的行进,自然的声音,物之可测量和不可测量,和主观的知识。你想想他那‘以太’和‘无限’之间的对话,‘光’和‘无’之间的对话,‘云’和‘星雾’之间的对话,‘河伯’和‘海若’之间的对话。生命是永久的流动,宇宙是阴和阳,强和弱,积极和消极交互作用的结果。庄子的看法真使人惊异。只是他没用科学的语言表现他的思想,但是他的观点是科学的,是现代的。”

虽然姚老先生的皮骨几乎干枯,他说话时显出的思维力还很强。

立夫深有所感,他回答说:“我一定会照您的吩咐做。庄子的名文《齐物论》就是一篇相对论。庄子说:‘……蛇怜风,风怜目……’我所要做的就是加注解,注出每秒光速为多少,最大的风速为多少。他的物种进化的学说——人从马进化而来,当然可笑。但是我已经放弃了科学。我现在正研究人类的害虫。我每次见一个,就捏碎一个。这才是真正的生活。”木兰微笑说:“你捏碎害虫,妹妹打碎萤火虫儿。在你们俩合作之下,虫子就要在人间绝迹了。”

姚老先生说:“世界上的虫子之多,非你二人之力所能消灭得完的。我警告你们,我大去之后,会有战争发生,是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

木兰问:“那我们怎么办?”

“那很可怕。你们会怎么样,只有天知道。我不会为你们担惊受怕,你们也不必担惊害怕。”

木兰问:“爸,您想中国能作战吗?”

老父回答说:“你的问题问错了。不管中国能不能打,日本会逼着中国打。”他停了一下儿,又慢慢说:“你问曼娘。曼娘若说中国非打不可,中国就会赢的。曼娘若说中国千万不要打,中国就会输的。”

这几个年轻后辈听了颇感意外,但是木兰知道曼娘是激烈的反日的,所以她了解父亲的意思。立夫微笑说:“为什么曼娘的话这么重要呢?我们和博雅阿瑄和别的孙子的态度就不算了吗?”

姚老先生很郑重的说:“不要怀疑我的话,只问曼娘怎么想。你们没有什么重要性。”

“为什么我们不重要?”

“等着看吧。”

姚老先生显然是以谜语做预言,佛教禅宗高僧往往如此。

他现在疲倦了,莫愁和立夫走出去,只留下木兰在父亲床侧。这时姚老先生问:“曹丽华怎么样了?”

“她结婚了,已经生了一个孩子。”

姚老先生微笑说:“我做得不错,是不是?等我大去之后,做侦探得靠你自己了。”

木兰说:“爸爸,他现在真的很好了。”

姚老先生嘴边流露出微笑。

木兰问:“爸爸,你信不信人会成仙?道家都相信人会成仙的。”

父亲说:“完全荒唐无稽!那是通俗的道教。他们根本不懂庄子。生死是自然的真理。真正的道家会战胜死亡。他死的时候儿快乐。他不怕死,因为死就是‘返诸于道’。你记得庄子临死的时候儿告诉弟子不要葬埋他吗?弟子们怕他的尸体会被老鹰吃掉。庄子说:‘在上为鸟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至少在我的丧礼上,我不愿请和尚来念经。”

木兰听见父亲引证《庄子》时微弱的笑声,很受感动,也颇觉意外。

木兰说:“那么您不相信人的不朽了?”

“孩子,我信。由于你,你妹妹,阿非,和你们所生的孩子,我就等于不朽。我在你们身上等于重新生活,就犹如你在阿通阿眉身上之重新得到生命是一样。根本没有死亡。人不能战胜自然。生命会延续不止的。”

莫愁和立夫离开屋子之后,莫愁跟丈夫说:“我原以为你会早点儿到呢。”

立夫回答说:“我在天津停了一天。做侦探。”

“什么侦探工作?”

“我现在并不是请假回来,我还有秘密任务在身。我在调查一个案子,与这个案子有关系的人,我不能说他的名字。这和搜捕上海的一个贩毒的人有关系,这里牵扯到一个要人。你知道,在天津和上海之间有很重大的贩毒交易。我在天津停下来就是调查此事。我请假时,他们要我调查这个案子,并且把整个儿走私情形做一个彻底的报告。关于这个数百万走私的情形,绝不可以在中国报上登出来,怕激起老百姓的反日情绪,没法儿控制。但是在伦敦和纽约的报上正在详细刊载,因为英美在中国的商业在这种不公平的竞争之下,正在亏损不堪。”

“那么你还是公务在身!多久才能做完?”

“我也不知道。要多久,就得多久,也许要一个月。因为这种缘故,我不便出去见人。我如今在北方,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莫愁说:“你只要在家就可以了。阿非、陈三、阿瑄,可以供给你情报。”

立夫说:“看看情形再说吧。”

因为立夫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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