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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追忆-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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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代子把手巾挪开脸时,眼圈周围红红的。颈子根部那蔷薇花瓣的胎记也是红红的,比眼眶的颜色更浓。

“这位,怎么回事?”弥生问母亲。

“说是让我家留下她做佣人……”

“佣人我家可不需要。三枝子来的话,加上芳子,年轻女人有三个了吧。妈妈也在家……”

“说得是啊……”

“这位,来爸爸这儿,今天是第三次了吧。热心是很热心的。”

“第三次了吗?”顺子吃惊地,回过头来看着御木,“来过三次了吗?”

于是,顺子又把脸掉转回千代子,可是,顺子那黑眼珠里没有那种斟酌的冷淡感觉。

“一开始是爸爸,妈妈去大里家参加婚礼不在家的时候。那时我觉得她好可怜。”弥生说着,这回不光是不抱好意,甚至像是感到了她有戒备心。

“弥生和芳子行的话,我们觉得多放个人也可以。”顺子的话里很少有拒绝的成分。

“放着三个年轻女人在家,还要……”弥生重复地说了一遍,“妈妈你有些……”

顺子跟在弥生的后面出了厢房。留不留千代子,弥生对母亲提出抗议或疑问,尽管很明显,可当事人千代子像是毫不计较。在这种场合让人这样对待,也许她碰到过好几回了。御木觉得自己像是等着由两人商量的结果来决定自己的命运似的。所谓决定命运说得太大了,可不—定只有什么大事才会搅扰命运的。有时,真正一点点的小事也可能驱动命运,成为命运的转折点。只有当千代子在自己面前出现时才有了这奇怪的缘分,御木想,也难怪不知个中因缘的弥生,只能凭直觉的警惕感到不放心了。

可那顺子,也不想知道千代子的身份实在是太大意了。千代子是孤儿,来过这个家庭三次等等,都不能说明千代子的身份。御木的职业关系,家庭常常有人出出进进,顺子也变得很随便地和人交往、结缘,其结果即使后悔也大多像是麻木了。

御木不做声,千代子也不做声。以后的事让妻子去定夺,御木觉得自己离开座位也不要紧了,只有石村的女儿不能离开座位。可是又没有理由认为,千代子拿着石村的托孤遗书来了,就非得以女佣形式把千代子收留下来。顺子可能误以为御木要收留千代子。顺子正好在千代子哭的时候进来,这就成了她同情误解的根源。就这样即使收留了千代子,也让人感到有些不明不白。

三枝子也好,接着的千代子也好,实际上都轻而易举来到这个家庭中同住,或者是这个家庭被迫接受的闯入者。弥生对三枝子的同情,也许是陷入了取消同启一婚约困境的关系吧。但也可能是,弥生、顺子这些处在安全地带家庭里人们的善意吧。

“你对护士协会的人说过上我们家来的吗?”御木问。

“对。说过了。”千代子回答道。

顺子拉开了门。御木看到顺子的脸色,就断定千代子会被留下的。顺子慢慢地坐下,问:

“你叫什么名字?”

“井田千代子。”

没报“石村”,却报了“井田”的姓。千代子在顺子的面前不像会用假名字,她母亲没有入石村家的户籍,是旧法上的私生子,还是母亲“拖油瓶”带过来孩子放下又走了呢?御木微微地抱着些疑问,他避开了在顺子面前提出石村的名字来打听。顺子也不会将石村年轻时的脸刻在心里,所以即使千代子与石村长得十分相像,顺子也看不出来吧。

御木站起来,从千代子的身后通过,好久没洗的头发散发出一股气味。就是少女的气味,也让人不快。

“让她留下来做着试试。老早也好几次收留过离家出走的姑娘,反正我们家常常做接头处和旅馆……”

御木没有点头,但还是默认了。

到走廊里,经过客厅时,他让弥生给叫住。

“爸爸,同意三枝子来了,那人也留下吧。”

“对那孩子的印象怎么样?”

“嫩叶中一片病叶罢了。就那种感觉……我可不喜欢。”

御木回到书房里,把石村的信给烧了。大里家婚礼时收到的信,也在回到宴会席之前给撕了丢掉了。

第09章

两个姑娘来了,御木家里首先变得情绪不安定的,当然是媳妇芳子。储藏室般的女佣房间给收拾干净,安顿了千代子;三枝子进了弥生的房间,芳子觉得这个家里到处都和三个姑娘脸碰脸的。

御木听到了好太郎对顺子说的话。

“女佣房里有个高窗吧。千代子老是站在那窗户前偷看我的房间,芳子说,讨厌死了。妈妈你去对她说一声,叫她别再偷看了。”

“那窗很高,不站起来可偷看不了哇。”

“像是迷迷糊糊站在窗前似的。”

说的是女佣房间的里窗。那是为了通风和照明才安的,矮个儿的女人不踮起脚,眼睛够不到窗户,以前住里边的女佣人,甚至都忘了还有这扇窗户的存在。

“大概不是想偷看你们房间吧。那孩子经常迷迷糊糊的呀,我去告诉她一声得了。那孩子怎么样,芳子说了些什么?”

“没听见说什么。像是挺好的嘛。鞋呀什么的,芳子教了一遍,就擦得干干净净,收拾厨房也没听见乒乒乓乓的声音。最好的呀,答应得很利索。”

“是啊,声音挺可爱的。来我家后,声音变得开朗起来了哟。脸色、动作不也活泛起来了吗?刚开始看到她时,还想着她胸部有没有什么病呢。看来不像非生理性的胸部病。”顺子像是对来家后的千代子抱着好感似的。

“从高窗迷迷糊糊地朝外张望,也是那非生理性胸部的病在作怪吧。”好太郎笑了。好太郎白天不在家,没有芳子那么留心注意。

“芳子没觉得难使唤的事吧。”御木问。

“没有什么难使唤的地方。”顺子回答说,“就是打发她出去像是不大愿意。”

千代子才来了一星期,御木就打听起千代子的事,那是很少见的。

千代子来的那天,他曾想叫千代子“快去洗洗头吧”,可千代子如果不听,便会变成一句瞧不起她的话,所以,御木对千代子的事不闻不问。

在家里御木睡觉最早,有一天他做梦醒来,半夜里去上厕所。那一夜的梦里,出现一个高中时代的同学,这回成了外务大臣的随行人员,正要从羽田机场出发去美国,御木去送行。回家的路上,坐上了也去送行的同班同学的小轿车,说是朋友的车,实在是顺便搭上了新闻社的便车。车在大森附近寂静的街上奔驰,座席背后有一只大口袋,装着什么东西在里面动来动去的。口袋一会儿这里鼓出一块,一会儿那里瘪进一块;口袋一鼓出来,就蹭着御木的后脑勺。

“里面装了什么东西啊?”

“蝙蝠呀。翼手目的兽哇。你没看见过吗?飞机场上到处都是那玩意儿。让螺旋桨的风一吹呀,啪嗒啪嗒地都往下掉呢。”

“我可没见过……”

梦到这儿御木醒了。

朋友作为外务大臣的随行去美国实有其事,报纸上都登出来了。御木本来想去送送朋友,结果还是没去,所以做了这样的梦吧。

他家房子是不方便的旧式建筑,上厕所非得从二楼跑到楼底下才行。楼梯走到一半,忽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

“真没劲啊。”御木怦地心里一跳。这时他完全醒了。听出来那是千代子在说梦话,可爱的声音发出了极具野性的叹息,御木笑出了声。她到底是在说“真没劲啊”,还是在说“真没趣啊”,他虽没听清楚,但那肯定是起身后的千代子,自己也想不到的野性呻吟。如果只是野性,御木也许就此一笑了之。可那又像是极其虚无的东西。御木有些担心,那声音像是积累在千代子心底的毒素,第一次吐出来似的。

也许是来御木家以后没劲吧,可又好像不仅仅如此。

梦话、胡话声音就是再大,听的人还是属于偷听之类的。御木没有把听到千代子说梦话的事告诉家里人。只是从那晚上开始御木感觉到了,千代子的心里有什么“真没劲”的东西。

千代子来到这个家以前的生活和现在的生活,差别相当大吧。可她的根生在东京,不久就学会并习惯了现在的生活,谁的眼睛也没看到她有什么野性的地方。

三枝子比千代子晚了将近二十天左右,可还是在她母亲结婚之前来到了御木家。不用说她拿来的行李与千代子的行李天差地别。连柜子都有,让搬运公司搬了来。

“房子已经卖了。母亲打算呆到婚礼那天,可我想先把行李搬出来。等我找到工作,找到房子再搬过去,决不想麻烦拖累你们大家。”三枝子说。

“没关系。”弥生打断了那话头。

“京都的人在我家出出进进……妈妈也胖了起来,真讨厌。”

御木在旁边听得出来,三枝子的母亲在结婚前,已经和京都的纺织厂老板好上了。御木的眼前,忽地浮现出笹原忌日那天,端坐在茶室里的鹤子,忽地又消失了。三枝子用偏爱母亲的眼光把母亲看得过于年轻,于是觉得凭鹤子的年龄不该找个“甲子老公公”做对象。两人过早的交往又让女儿三枝子看不下去,这才想着尽早离开家。

细长脸的三枝子忽闪着那双大眼睛,那湿润的瞳仁映衬着睫毛的影子。

“干爹。”三枝子叫了声御木,“我觉得和京都人结婚,妈妈得不到幸福。和爸爸那会儿,妈妈也有不应该的地方。”

“三枝子从小是爸爸的好孩子,所以会这么想。”

笹原很喜欢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御木觉得笹原与鹤子分居,与广子同居时,他可真能受得住和三枝子离别的痛苦。

御木从那语言,更从那声音里感觉到,即使和母亲一起被撂下,三枝子还是敬慕父亲的。一旦想起这些,他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是在代替老朋友对孩子表示父亲的爱。

“京都的人我虽然不认识,但上年纪人结婚是上了年纪人的事,有些地方年轻的三枝子不必担心。而且,女人呐,老是幸福、幸福挂在嘴上,说得过分了吧。”

“不是那么回事。等安顿下来,再告诉你各种事情吧。我还在收拾行李呢,真够弥生她受的。”

弥生房里传来弥生的声音,指示着家具摆放的位置。

这个家里千代子的声音进来,再加上三枝子的声音,自己家里女儿的声音,御木的耳朵感到了新鲜的气氛。

三枝子的声音比千代子的要低,似乎含着什么吸引人的东西。

三枝子离开书房后,弥生屋里传来银铃般的笑声,御木忍不住要去看看。顺子先过去了,靠着角上弥生的柜子坐着。六叠大小的房里,放着弥生的和服柜子、西服柜子、化妆台;三枝子几乎拿来相同的东西,热闹得连插足的地方也没有。两人像是商量好了,共同使用一张镜台,于是三枝子的镜台拿出去,放在走廊的角落里。

“三枝子的东西比出嫁的东西还要多。”弥生抬起头望着御木,“连父亲的书桌也搬来了,说是父亲的纪念品呢。”

“不想卖了它吧。家庭分散了,有些东西和嫁妆不一样。母亲出嫁,镜台还有各种新制的东西,让人好奇怪哟。”

“说反了。”弥生说。

“好气派的桑树三面镜台。”御木说。

“对。妈妈说现在这样的东西买不到了。不是妈妈出嫁时带过来的,而是和父亲结婚以后买的。”

御木用手赶掉了在铺席上交尾的苍蝇,只站着没坐下。

“爸爸,三枝子像是搞错千代子了。”

“怎么了?”御木看着弥生。

“她问,是家里的什么人呀……千代子穿着我过去的衣服嘛。那衣服三枝子还记得呢。”

“难道不就是过去的嘛。”

千代子穿得实在不体面,就让她穿了弥生的旧衣服。

“千代子来了,三枝子好吃惊哟,说什么我来了是不是太麻烦了,一脸的困惑。”

在御木面前说这种话,三枝子更难为情,脸都红了。

千代子来的时候,说自己是“落魄的亲戚”,现在看上去一点点舒服起来,不仅是她穿了弥生的旧衣服的关系吧,连三枝子都错把她看成有品位的人嘛。才只有二十天的时间,像有什么光芒照到少女的身上来了,御木到现在还觉得不可思议。即使像那梦话说的,千代子在御木家里,或者一些别的什么继续让她认作没劲,但那照耀到千代子身上的光芒也许不会消失吧。看着她们收拾行李,也没什么可看的了,御木回到了书房。不一会儿,三枝子来了。

“收拾完了?”

“不,还没呢。不用的东西都搬到走廊里去了,等几天再塞到什么地方去,今天歇一歇了。”三枝子说,她稍稍改变了一下姿势,“干爹,多亏您照顾。”

“说什么话。这样的寒暄刚才听到过了。”

“可是……”

三枝子的膝旁放着个纱巾的小包袱,她把它解开,把存折和图章拿了出来。

“这个拜托您了。反正我先存好了钱,以后怎么办,要和御木先生商量,我妈妈也这么说。”

“很多钱吗?打开看看行吗?”御木打开新的存折,三百五十万元,是一次存入的。作为女儿的陪嫁当然是笔大数目,可笹原除了卖房子的钱以外还有别的遗产,未亡人分给女儿很少。看起来,鹤子没有把钱分为两份。

“三枝子小姐,你可是小阔佬哟。把这个全存着的话,我可不太懂,让好太郎去和银行、证券公司谈谈,让这钱多生点利息好吗?可你不要用吗?”

“不,我身边还有一点,没关系。不久,我也要去工作的……”

鹤子为了独生女,很久以前就另开了一个新账户吧。御木不知那该有多少。

这时,芳子来叫吃晚饭,看到了桌上的存折,像是有些吃惊似的。三枝子也感觉到了,像是不好意思朝芳子看。

“好太郎回家了吗?”御木问芳子。

“回来了。”

芳子没趣地耸耸肩走开了。看到御木起身,三枝子也站起来了。

第10章

母亲婚礼那天,三枝子出门了,弥生在自己屋子里惴惴不安。她望着院子里松树上滴下的雨点,走进御木的书房,御木正喷着烟。

“在工作吗?”

“没有。在回信。”

“三枝子母亲仪式开始时,正好雨停了。真晦气。”

“没有什么晦气的事吧。”

“昨天起下雨了嘛。”

昨天开始下的雨像是停了,御木霍地站起来,打开了走廊上的玻璃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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