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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文集-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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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吓呆了。过去几十年的生活,瞬息间在心上纤悉不遗地瞥过,全没有那一会事。只有一时期作品里曾经宣传革命,也许少年人傻气,经不起煽动,牺牲了头颅和热血。这上面难保不造孽。那时候,自己想保人寿险,太太要生孩子,都非钱不行呀!为自己的寿命跟老婆儿子的生命起见,间接地把作品害了人的性命,那也不算什么。何况那许多志壮气盛的孩子视死如归,决不会后悔,向自己倒搬账。他胆子又壮起来,“哼”了一声,拉开办公室门,身子还没全出去,只听中面叫喊:“还我命来!” 
院子里挤满了人,直溢出大门以外。穿制服的仆役在走廊的阶石上拦住这群人,不许他们冲进办公室来。胡子拍作者的肩说:“事已如此,你总得和他们对个是非了。”两人在办公室门前站住。那群人望见作者,伸着双手想涌上来,不住地喊:“还我命来!”人虽然那么多,声音却有气无力,又单薄又软弱,各自一丝一缕,没有足够的粘性和重量来合成雄浑的呐喊。作者定睛细瞧,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富的贫的,各色人都全。每人害大病似的,无精打彩,身子不结实,虚飘飘地不能在地上投一个轮廓鲜明的影子。他们向自己伸出的手,都微颤着,仿佛悲愤时强自抑制的声音。这种人有什么可怕!他们中间有缠小脚的老婆婆,有三五岁的小孩子,有一团邪气(虽然这气象泄了)女人,决不会是受他影响而革命的烈士。除非——除非他们的命被志士们革掉了,所以追究到他身上。他们压根儿该死,有什么可怕!作者雄赳赳上前一步,咳声干嗽,清一清嗓子,说:“别吵呀!你们认错了人罢!我一个都不认得你们,一个都不认得。” 
“我们认得你!” 
“那当然,自己全不知道的人却知道自己,这就是名气。你们认识我,有什么用?问题是,我不认识你们呀。” 
“你不认识我们!你别装假!我们是你小说和戏曲里的人物,你该记得罢?”说着,大家挨近来,伸长脖子,仰着脸,叫他认,七嘴八舌:“我是你杰作《相思》的女主角!”“我是你名著《绿宝石屑》里的乡下人!”“我是你大作《夏夜梦》里的少奶奶!”“我是你奇书《落水》里的老婆婆!”“我是你剧本《强盗》里的大家闺秀!”“我是你小说《左拥右抱》里的知识分子!”“我是你中篇《红楼梦魇》里乡绅家的大少爷!” 
作者恍然大悟说:“那末咱们是自己人呀,你们今天是认亲人来了!” 
“我们向你来要命。你在书里写得我们又呆又死,生气全无;一言一动,都象傀儡,算不得活泼泼的人物。你写了我们,没给我们生命,所以你该偿命。” 
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抢先说:“你记得我么?只有我的打扮,也许还多少表示我是你书里什么样的角色。你要写我是个狠心美貌的女人,颠倒、毁灭了不知多少有志的青年。可是你笔下写出来的是什么?既不是象人的女人,又不是象女人的人,没有可能的性格,留不下清晰的相貌。譬如你说我有‘水淋淋的眼睛’,又说我有‘锐利得能透视灵魂的目光’,吓!真亏你想得出!又滴水,又尖利,我的眼睛又不是融雪天屋檐上挂的冰楞!你描写我讲话‘干脆’,你听我的嗓子是不是干得要裂,脆得要破?你耽误了我的一生,现在怎么办哪?” 
旁边一个衣冠端正的老头子上气不接下气说:“我在你的书里一出世就老了,那倒不算什么。可是老人该有老人的脾气啊,象我这种身体,加上这一把年纪,还有兴致和精力来讨姨太太,自寻烦恼么?你这人呀!不但不给我生命,并且糟塌我的第二生命——名誉。我又没有老命来跟你拚;好容易今天碰到你,我先向你要了命,然后跟你拚——”老头子太紧张了,一阵呛,说不下去。 
一个黑大汉拍老头子的肩,说,“老家伙,你话也说得够啦,让我来问他。喂,你认得不认得我?我就是您笔下写的粗人,您看我象不象哪?短褂子,卷上袖口,动不动拍着胸脯,开口‘咱老子’,闭口‘他妈的’。您书里说我‘满嘴野话’,‘咱老子’和‘他妈’,俩口儿不就合成一家么?‘野’在那里!我是你笔下的粗人,按理,我得先给你几个耳刮子,再来算这笔帐,可是,天哪!你打我耳刮子,我也没有气力还手。你说可怜不可怜!” 
这时候角色都挤上来讲话,作者慌得也没工夫欣幸,假如自己真写成一个生龙活虎的粗人,今天就免不了挨打。还有几个角色直接向司长呼吁,要求他快把作者定罪处罚。司长微笑道:“这事虽比不上留声机的唱片,咱们也得两面都听听呀!作者先生,你对他们的一面之词,有什么答复?” 
作者急出主意来了,对阶下的群众说:“你们讲的话,也有片面的理由,但是,没有我,那来你们呢?我是产生你们的,算得你们的父亲。‘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为人不要忘本,你们别跟我为难。” 
司长捻着胡子冷笑。 
一个男角色怒叫道:“你在书里写我闹家庭革命,为理想逼死老子,现在又讲起孝顺来了?” 
一个女角色抿着嘴笑道:“你是我爸爸,那末妈妈呢?” 
另一个不男不女的角色声泪俱下说:“我只知道‘母亲之爱’,伟大、纯洁的‘母亲之爱’。我在你的书里,从不觉得父亲有存在的必要。” 
一个中年人说:“养活孩子的父亲还不能博得儿女们的同情,何况你是靠我们养活的。你把我们写得死了,你可以卖稿子生活,这简直是谋财害命,至少也是贪图遗产。所以,我们该是你的衣食父母。” 
那老头子听了点头赞叹说:“这才象句话。” 
那粗人指着自己鼻子说:“咱老子!” 
那都会女人扭着身说:“‘父母’的‘母’?我可不爱做。年轻人也可以养活老人。反正为父亲而牺牲自己身体的年轻姑娘,有的是。” 
一个意料不到的洪大的声音在人堆里叫:“我总不是你产生出来的!”把一切声音都镇下去。 
作者一看,喜出望外。说话的人非别,是比自己早死几天的一位提倡文化事业的资本家,生平最要好的朋友。这位资本家原是暴发财主的儿子,少年有志,嫌恶家里发财的时期太短,家里的钱还刺眼地亮、刺鼻地臭。他父亲也有同感。于是老子一心和绅士、官僚结交,儿子全力充当颓废派诗人,歌唱着烟、酒、荡妇,以及罪恶。他相好的女人有一把;抽的烟、喝的酒和各种牌子也凑得成国际联盟,只是什么罪恶也没有犯过,除了曾写过几首非由自出的自由诗。一天,他和情妇上饭馆,忽然注意女人的口红老是拌着饭和菜同吃下肚去,所以一顿饭吃完,嘴唇也褪了颜色,非重涂不可。遗传的商业本能在他意识里如梦初醒,如蛇起蛰。他不做颓废诗人了,改行把老子的钱来开工厂。这工厂第一种出品就是“维他命唇膏”。这个大发明的功效,只有引他的广告部主任的妙文来形容:“美容卫生,一举两得”;“从今以后,接吻就是吃补药”——下面画个道士装的少年人搂着一个带发尼姑似的女人,据说画的是贾宝玉吃胭脂。“充实的爱情!”——下面画个嘻开嘴的大胖子,手搀着一个骨朵着嘴的女人,这嘴鼓起表示上面浓涂着“维他命补血口红”。这口红的化学成分跟其他化妆的唇膏丝毫没有两样,我们这位企业家不过在名称上轻轻地加上三五个字,果然迎合了一般人爱受骗的心理,把父亲给他的资本翻了几倍。他又陆续地发明了“补脑益智生发油”,“鱼肝油口香糖”,细腰身女人吃了不致发胖的特制罐头“保瘦肥鸡”。到四十岁,财发够了,他旧情未断,想起少年时的嗜好,赞助文学事业。 
他和我们这位作者一见如故,结下了生死交情。资本家五十生日,作者还征集稿件庆祝呢。他现在看到朋友,胆子大壮,招手说:“你来得正好!快帮我分辩一下。” 
“分辩!”资本家鼻孔里出冷气说:“我也要向你算帐呢!” 
作家惊惶失措说:“唉!咱们俩翻起脸来了!你五十生辰那一天,我不是还为你在报纸副刊上出个庆祝专号,写了几千字的颂词,把你大捧特捧么?谁知道你多喝了酒,当天晚上就得急病死了!我没有能和你诀别,正引为憾事,今天不期而遇,大家都该高兴,你为什么翻面无情?” 
“吓!我的命就害在你手里,还说什么交情!你的副刊简直就是讣刊,你的寿文送了我寿终正寝,你捧我真捧上了西天。你不知道自己多利害,你的笔是刀笔,你的墨水等于死水,你的纸赛得阎罗王出的拘票。不但你小说剧本里的人都是木雕泥塑的死东西,真正的活人经你笔上一描写叙述,也就命尽禄绝。假使你不写那篇文章,我还有好几年的寿命呢。你试想你那篇文章的颂赞,象不象追悼会上讲死人的好话?我那里当得起这种恭维!把我的福分都折尽了!我在这里专等你来讨命。” 
作者听他数说时,忽然起一个不快意的念头,梗在心中,象胃里消化不了的硬东西。临死以前,刚写了一个自传,本来准备诺贝尔奖金到手后出版的。照那资本家的说法,一到自己笔下,人物休想活命,那末自己这一次并不是气死的,致命的原因怕就是那个自传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有这样一枝杀人不见血的笔,不该自杀地写什么自传,真是后悔无穷!且慢,好不傻!事到如今正好将错就错,打发了这些讨命鬼再说,就对群众道:“既然如此,我已经恶贯满盈,自食其报,偿过你们的命了。我不是写自传么?这不等于自杀?算了,算了!咱们大家扯个直,我也不亏你们什么。” 
那些人一齐叫起来:“好便宜!你的死那里算得自杀?好比贪嘴吃河豚,中了毒送命,那算不得厌世。我们还是向你要命!要命!” 
作者慌得搓着手,在地上转,喃喃自语说:“这可真要了我的命!” 
胡子说:“现在我可以判决了。我想派你投生到——” 
作者向他鞠躬行礼说:“司长先生,我请求你先听我一句话。我这辈尝够了文学生活的味道,本来妄想来生享受些人世间的荣华富贵,现在我不指望了。我自知罪孽深重,求你从轻发落,按照自作自受的原则,罚我来生还做个作者罢。” 
胡子惊奇道:“还做作者?你不怕将来又有人向你要命么?”阶下的人都睁大了眼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作者解释道:“我只翻译,不再创作,这样总可减少杀生的机会。我直译原文,决不意译,免得失掉原书的生气,吃外国官司。譬如美国的时髦小说‘Gone With theWind’,我一定忠实地翻作‘中风狂走’——请注意,‘狂走’把‘Gone’字的声音和意义都传达出来了!每逢我译不出的地方,我按照‘幽默’、罗曼谛克’、‘奥伏赫变’等有名的例子,采取音译,让读者如读原文,原书人物的生命可以在译文里人寿保险了。再不然,我不干翻译,只编戏剧。我专编历史悲剧,象关公呀,岳飞呀,杨贵妃呀,绿珠呀,昭君呀,有的是题目。历史上的人物原是已死的,悲剧里该有死人,经过这样加倍双料的死亡,总没有人会告我害他的命了。再不然,我改编莎士比亚。这位同行前辈曾经托梦给我,说他戏里的人物寿命太长,几百年活得不耐烦了,愿意一死完事,请我大发慈悲,送他们无疾而终罢。他说这是他们洋人所谓‘mercy killing’。他还恭维我‘后生可畏’,向我打拱作揖,说‘拜托拜托!’呢。” 
司长说:“我自有好办法。大家听着。他作自传的本意虽然并非自杀,他为人祝寿的用心也不是要使人减寿。这两事可以抵消,他跟资本家之间就算扯个直了。他剥夺了书里人物的生命,这一点该有报应。不妨罚他转世到一个作家的笔下也去充个角色,让他亲身尝尝不死不活的滋味。问题是,这一类的作家太多了,我派他到谁的笔下去呢?有了,有了!阳世有一位青年人,正在计划一部破天荒的综合体创作,用语录体小品文的句法、新诗的韵节和格式、写出分五幕十景的小说。纸、墨、笔都预备好了,他只等着‘灵感’,等他‘神来’之候,我就向他头脑里偷偷送个鬼去。先生,”——胡子转脸向我们的作家道:“先生,你去充当书里主人翁最好没有了!你是天才,你的那位后起者恰恰要在书里描摹天才的性灵和生活。” 
书里一个角色哑声问:“司长说的是‘性灵和生活’,还是‘性生活’?我没有听清楚。假如那青年作家注重在后者,岂不太便宜了我们这个公敌?” 
胡子笑说:“诸位放心。那个青年人传授了这位先生的衣钵,到他书里,你就不知死活,更谈不到什么生活。” 
“赞成!”“公正的司长万岁!”群众欢呼。我们这位作者提出最后无希望的抗议道:“司长先生,我个人的利害,早已置诸度外,逆来顺受,这一点雅量我还有。可是你不该侮辱文艺呀!那位青年等候‘神来’,你偏派我的魂灵儿去‘鬼混’,他要求的是‘灵感’,不是‘鬼迷’。你叫我受委屈可以,你要和崇高的文艺开恶毒的玩笑,那无论如何我不答应。文艺界同人知道了要动公愤抗议的。众怒难犯,还请三思。” 
“神者,鬼之灵者也,”司长说,“先生当之无愧,这事不要紧。”作者听他通文,不知道是他杜撰的句子,以为出于权威性经典著作,哑口无言。在大众嗤笑声中,他的灵魂给一个穿制服的小鬼押送上路。 
这位青年作家等候灵感,实实足足有三年了,从前储备的稿纸现在都涨不知多少倍的价,一张空白稿纸抵得上一元花花绿绿的纸币,可是灵感左等不来,右等还不来,也许迷失了路,也许它压根儿不知道青年作者的住处。青年人急智生,恍然大悟,要写处女作,何不向处女身上去找。所以我们这位作者的灵魂押送到的时候,青年正和房东的女儿共同探讨人生的秘密。押送的小鬼是个守旧派,忙别转了脸不窥看阴私。我们的作者在这生死关头,马上打定主意,想无论如何,总比送进那青年的脑子里好。他趁那小鬼不注意,飞快地向房东女儿的耳朵里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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