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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岩-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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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余新江?”

“嗯。”

“呀!太巧了!”高邦晋兴奋地紧握着余新江的手说:“简直没有想到,会和你在牢房里见面!我在昏迷中,似乎听见有人叫你小余,但是一点也没有想到,小余就是余新江,就是你!”

牢房里静悄悄的。学生们发出了均匀的鼾声,他们早睡熟了。现在,只有他们两人,还小声地喁喁谈心……高邦晋白天里的那种戒备情绪,完全消逝了。他显得热情奔放,见着余新江,就像见到了自己的亲人。他说,他被捕的主要原因,是在报上公布了中美合作所秘密监狱的消息。事前,他为了防避敌人的突击检查,打清样时,没有拼排这些消息。等新闻处审完稿,报纸付印时,临时抽掉几条新闻,把它登了出来。再一个原因,就是这个报纸独家刊载了“工人告全市同胞书”。这篇稿子,也是他到工厂采访时带回报社的。他被捕以后,受过几次毒刑,一是因为他事先保护一个叫陈静的女记者出走,事后又拒绝写信诱捕她;二是因为他拒绝说出那些消息的来源。

说完这些,高邦晋迟疑了一下,觉得可以大胆行事了,他机警地靠近余新江的耳边,用一种十分自信而且紧急的语气坚决地问:

“同志,我要找监狱党的负责人,必须找负责人。你能帮助我吗?”他这样做,似乎鲁莽冒险,但这是经过反复研究的;因为,用旁敲侧击等等老办法,都无从避免对方的警惕,所以特别顾问决心采取新战术,要他充分利用余新江思念母亲的情绪,在毫无思想准备的瞬间,突然地大胆突破对方的防线。只要运用得当,便可以迅速成功。

余新江想不到高邦晋会突然提出这种要求。心里一惊,立刻镇定下来,反问道:“老高,你觉得有这样的必要吗?”

“我有绝密情报,要争取赶在敌人前面,告诉地下党,否则,地下党几天之内就有遭受破坏的最大危险!但是,我的情报只能让监狱党的负责人知道,才能尽快通知出去。除了负责人,我对谁都不能讲!”

余新江犹豫了一下,从高邦晋的语气里,听得出来,他要向党报告的事情,比他解释的还要重大而且紧急。但是,狱中党组织,早已根据老许留下的意见,作了严密的规定:任何人不得暴露党的组织。余新江被指定来和这批新来的战友接触,并且重点了解这个姓高的人,那么,除了他自己而外,不能对新来的人暴露更多的党员,更不能说出党的组织。余新江不再迟疑了。他立刻冷静地回答道:“我就是监狱党的负责人。”

“那……太好了!”高邦晋兴奋地移动身躯,更紧地靠拢余新江,机密地说:

“我马上向你报告……”

朝霞越过高墙上的电网,射进铁窗。静静地撒在干净的楼板上。高邦晋倚在签子门边,望着又一个清晨的到临。“快起来,太阳晒到屁股了!”一个尖细的,略带稚气的声音叫起来。这是小宁。

小宁看见霍以常还在打鼾,便一翻身,嘟着嘴,凑近他的耳朵,学着学校里起床号的声音:“大天白亮,死猪起床……”

“嘘!”景一清把食指放在唇边,轻声警告着:“别人都在学习,不要吵!”

霍以常翻翻身,又睡着了。景一清招招手,把小宁引到签子门边,去了望高墙外边油绿的山岗……过了一会儿,小宁看腻了,扭回头,伸腿在霍以常背上踢着。“起来,和尚!”

揉开蒙卑的睡眼,霍以常一骨碌翻身坐起,看见小宁在笑,他像记起了什么似的,一下揪住小宁,把他按在铺位上,也像刚才小宁那样嘟圆嘴巴,学着起床号音:“我来看猪,猪在床上……”

小宁,霍以常笑个不停,景一清也忍不住笑了。“还是规矩点嘛。”丁长发从嘴里抽出空烟斗,漫不经心地说着。他微微瞟了余新江一眼,似乎有意无意,带着暗示地轻微摇了摇头。余新江敏感地走到高邦晋身边,意味深长地低声说道:

“这样下去会出问题……过分兴奋,过多的嬉笑,这不好,很不好!”

“吵吵闹闹刺激敌人没有什么好处。”高邦晋点着头说:“的确不必要。”

余新江望着他,不讲话。

“我懂得你的意思,我负责说服他们。”高邦晋说。

余新江不再多说。高邦晋突然探寻党的负责人,轻易地暴露出了他的可疑。但是他还蒙蔽着年轻的学生,这就使得余新江十分担心,党把责任委托给自己了,应该怎样耐心地,又有原则地引导学生们,走向正确的斗争路线,巩固他们的热情,而且让他们认清敌我……应该及时和景一清详细谈谈,因为他最大,而且是个地下社员。

特务在地坝里大声吹口哨。放风的轮次到了。余新江正想着,牢门敞开了,人们陆续走出牢房。

“老高!你不是说要出去吗?”三个学生围着高邦晋,兴奋地说。

“要得,”高邦晋脸色比几天前好多了。“出去走走,活动一下血脉,伤口会愈合得更快一些。”说完,顺手拿起昨天小宁悄悄捡来的一根竹棍,想拄着它站起身来。两个学生忙抢了上去。

“还是我们扶你走吧!”

高邦晋笑了笑,伸出两只手臂,搭在景一清和霍以常肩上,跨出牢房。小宁提着竹棍,跟在后面。四个人满不在乎地并排走下楼去。站在远处的猫头鹰和狗熊,不断用狠毒阴险的目光,满怀敌意地扫视着这四个人十分显眼的行动。人们发现了这个使人不安的挑衅,却没有讲话。这时,余新江提着便桶,向厕所走去了。

“你们看,”高邦晋望着楼下的一排牢房,判断着说:“他们起码都关上好几年了。”

“你怎么知道?”小宁问。

“你看,他们的背,他们的眼睛……”

“背怎么呐?”小宁着急起来。“我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成年累月死坐着,背驼了,眼力也衰退得多么厉害!”“啊,你不讲,我真看不出来。”

“你们看看这间牢房……”高邦晋提醒着说。

三个学生顺着他的指引,留心地朝那间牢房望了望,都不解地回过头来。

“记得《叶挺囚歌》吗?刘思扬抄在墙上的那首。”高邦晋解释着:“你们看,这不是楼下第二号牢房?叶挺将军就是关在这里,写下那气势磅礴,充满革命英雄气概的诗篇的。”学生们都忍不住带着深深的敬意,回头看了看那间牢房,也羡慕地看了看高邦晋。

快到牢房的转角处,高邦晋伸出残伤的腿,试着在泥地上踩了一下,又踩了一下。学生们笑着,也叉开脚趾,在泥地上踩了踩。不需任何语言的说明,他们都能理解,长久囚禁的人们,一旦接近地面,泥土的芬芳会带给他多少欢欣和自由的感觉……

带着挑衅目光的猫头鹰和狗熊,在地坝当中站了一阵,终于走开了。

“到了,”霍以常兴奋地说:“前面就是水池了!”转过墙角,一池清泉就在眼前。现在水池又修整过了,山泉顺着竹筒,通过险峻的山峦,密密的电网,“咕嘟咕都”地畅流进来。几个年轻学生,马上就蹲在池边,洗过脸,又洗衣服。

早晨的阳光,温暖地照射着这宁静的角落。高邦晋坐在旁边,默默打量着四边的景色,他的双颊透着红光,但是在他心头,却是一团慌乱。特别顾问的战术毫无用处,第一个回合就失策地引起了余新江对他的怀疑。他深感到自己无能为力,一次比一次困难的任务,使他愈来愈显得笨拙,其实,这怎能怪他愚蠢?一种身入虎穴的危惧之感,使他害怕了。

清亮的泉水,冲激起珍珠似的泡沫,溅出雨点般清凉的水珠,又引起了学生们的欢笑。

“好凉快!我来洗头。”霍以常想推开小宁,可是小宁不让;他正尝着那略带甘甜的泉水:“这水好甜,我再喝点……”

“小宁,不要喝水!”景一清干涉着,“喝生水要生病的。”“不会。”小宁把嘴唇凑近水源,喝着,不提防霍以常一伸手推他一掌,泉水喷进他的衣领去了。小宁马上用手把泉水向正在嬉笑的霍以常泼去,两个人一齐哈哈大笑。“小宁,和尚!”景一清警告着,“当心打湿了衣裳。”“好,别打水仗了。”高邦晋劝解着,又问:“你们知道这水池的来历吗?”此刻,他十分急切地希望利用学生的幼稚,冒险发动一次斗争,但愿在斗争中发现监狱党的活动。除此而外,他还有什么办法呢?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只是一支被人操纵的箭而已,而且,他知道,绝对不能再拖下去,否则,他连学生们也将不能指使了。

听这一问,小宁同霍以常立刻安静下来。期待着高邦晋告诉他们。

“记着吧,”高邦晋指点着水池四周,仿佛他对这里的一切早都了解了似的。“一年以前,这里还是一片荒土,……这是渣滓洞集中营里的几百个战友,和猩猩、猫头鹰,进行了无数次斗争,最后用了流血牺牲和绝食,才迫使敌人开出来的。”

学生都用庄严的眼光,重新审视着水池四周的砖石,和引水的竹筒……

小宁眼珠一转,想起了新的问题:“你原来说到了监狱,就要设法找党,你找到了么?”

霍以常、景一清回过头来,也兴奋地注视着高邦晋微笑的面孔。隔了好一会,高邦晋仿佛经过了极慎重的考虑,说道:

“你们能绝对保守机密,不向任何人泄漏么?”

“能!”三个学生吐出了庄严的誓言般的答复。

“那么,我告诉你们——”高邦晋声音里充满了激动,“找到了!”

“啊!难怪你什么都知道。”小宁恍然大悟,高兴地拍起手来。霍以常拉拉景一清,笑道,“让我们庆祝一下吧!”他顺手把一盆水哗地倾泼出去,水花直溅到高墙上……“卡嚓!”忽然传采一声扳动枪栓的声音。墙头上露出了阴险狰狞的岗哨的嘴脸。

“这些家伙太放肆了!难道,倒水的自由都没有了?”高邦晋愤然叫道:“把盆子给我!”

学生听得这话,更似火上加油,一个个拿起木盆,舀满水,像倾泻心头无尽的仇恨似的,拚力向墙头泼水。“干什么!”

迎着墙外粗暴的吼叫,迎着电网之间移动的枪口,小宁、霍以常、景一清站着不动。

“我们喊啦啦词?”小宁问着。

“大声喊!”高邦晋鼓励地说:“你们喊,所有牢房都会支持。”

“这样做,是不是……”景一清略显迟疑地问了半句。“在敌人的迫害下,只有懦夫才怕斗争!”高邦晋愤然睁大眼睛。

学生们正在气头上,略微商量了一下词句,小宁喊声“一,二,三——”,三个人便齐声啦了起来:特务,特务,死笨牛,学生倒水有自由,

你有枪杆我不怕,

天生一副硬骨头。

特务,特务,丧家狗,老板垮了台,

你往哪里走!……

一听见喊声,江姐立刻放下手边的东西,走到签子门边,她稳重地站定了。

“谁在呼喊?”

“新来的几个学生。”孙明霞说。

“听,”李青竹在后边说:“好像在喊啦啦词。”传来的阵阵吼声,愈来愈大了:特务,特务,太无耻,专门供人来驱使!

叫你杀人就杀人,

叫你吃屎就吃屎!

“为什么这样?”江姐惊讶起来,她回头注视着李青竹和孙明霞的眼睛说:“听出来了吗?这派头不对,很不对。”“几个学生都很年轻,不懂事。不过,”孙明霞说:“景一清原来是重庆大学附中的学生,一向表现不错,是我发展的地下社员。”

“学生没有问题,问题在于指使他们的人。”江姐立刻问道:“刚才是谁带学生到水池边去的?”

“好像只有左腿受了伤,新来的那个人。”有人答道。“党已经决定,不许随便发动斗争,我们不支持这种错误行动。”又有人气愤地说。

“对。”江姐毫不犹豫地吩咐:“明霞,马上把这个意见通知各室。”

正说着,院坝里响起了纷乱的跑步声。余新江向水池边跑去了,丁长发和楼七室好几个人都跟着跑去了。猫头鹰、狗熊嚎叫着,带领着一群特务,出现在地坝里。猫头鹰脸上闪过一丝得意的冷笑,像终于找到了对政治犯进行报复的机会。年轻的学生刚从后边走出来,他就狂喊起来:“看守员,把5782号,5784号,5785号,统统钉上重镣!”眼光从每个学生脸上扫过,冷笑着,“胆敢触犯所规!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谁再闹,渣滓洞今天就全体停止放风!”

话音未落,一群野兽当啷当啷地拖来三副重镣,立刻给学生钉上。

小宁,霍以常拖着脚镣,试着走了两步,就满不在乎地向牢房走去,景一清迟疑了一下,也拖着重镣向牢房走去。高邦晋涨红了脸,正想大声抗议,却被余新江堵住嘴巴,又一个人走上前来,架着他大步拖回牢房。

冲进地坝来准备乘机报复的特务,望着一间间毫无反应的牢房,只好茫然站着……没有找到发泄机会的狗熊,恶狠狠地冲到楼七室门口,哗的一声锁死了铁门……“奇怪,”回到铺位上,孙明霞越想越觉得有些蹊跷,忍不住悄声问着江姐:“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江姐温和地反问道:“你说咧?”

“江姐!”孙明霞被提醒了。她点着头说:“我倒想起了一个小问题,高邦晋不是告诉小余,说老许现在关在梅园吗?”

“他是说过,”江姐问:“你觉得有什么问题?”“不管老许是否关在梅园,”孙明霞说:“老许离开渣滓洞的时候,敌人做得那么机密,谁也不知道关在何处,高邦晋怎么可能在二处听到这样机密的事情?”

望着江姐带着鼓励的眼色,孙明霞又说道:“我是学医的,我知道骨折要裹石膏,‘披麻带孝’根本不应该在脚上箍个石膏筒。”她认真地思索着说:“我疑心,他是个十分危险的敌人。”但她似乎拿不定主意,又轻声问道:“江姐,你觉得有这种可能吗?”

“完全可能。”江姐已经得到老大哥的通知,知道新来的人昨晚上的可疑行为,所以她毫不迟疑地说:“我们知道,他已经和小余接上了关系。可是党还在继续审查他,因为他的言行中,有十分可疑的地方。他怎么可以不通过组织,擅自发动斗争?而且动得这么急迫,事前根本不向党打招呼,这哪里是自己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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