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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的裘德-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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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们不自然地笑了笑,继续议论眼前这场现身说法。裘德说他也觉得他们俩都太神经过敏——根本不该落生人世间,更何况还要凑到一块儿采取对他们来说可谓荒谬绝伦的冒险行动——结成婚姻了。他的未婚妻打了个冷战,跟着顶真地问,他是不是自始就觉得他们不该不管死活,签那个卖身契呢?“要是你认为咱们已经心中有数,承受不了这东西,而且明知如此了,还要提出来咱们去口是心非地发假誓,这实在叫人捉摸不透啊。”

“既然你问我,我就说吧,我倒是真这么想的。”裘德说。“可是你别忘了,亲爱的,只有你愿意我才办哪。”乘着她犹豫,他就进一步承认,他固然认为这件事他们该当办得到,不过他跟她一样,心有余而气不足,胆战心惊,所以到头来还是虎头蛇尾——大概因为他们生性乖僻,跟别人都不一样吧。“咱们太神经过敏啦;关键就在这个地方,苏啊!”他一口气说完了。

“我可是想,像咱们这样的人,比咱们想的还要多呢!”

“呃,这我就不知道了。订婚约的本意没什么不好,对好多人也合适,这是没什么疑问的;不过碰到咱们这种情形,婚约原来的宗旨就适得其反了,因为咱们是怪里怪气那种人,家庭关系一带上强迫性质,什么夫妻和美,相依为命就全告吹了。”

苏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他们并没什么古怪或特别地方,别的人跟他们一样。“所有的人慢慢地都会跟咱们的感觉一样。咱们不过稍微走在前面一点。再过五十年、一百年,如今这一对的子孙,行动起来,感觉起来,比咱们还厉害呢。他们将来看待这纷杂扰攘的人间比咱们这会儿要透彻得多啦,好比说

像咱们这样的形体造孽一样不断

繁殖,而且他们将来也没胆子再把他们生出来。”

“这句诗太可怕啦!……不过我在灰溜溜的时候对自己的同类也有同感。”

他们继续唧唧咕咕,后来苏说得比较豁达了:

“唉——这一般的问题跟咱们有什么关系,何必为它自寻烦恼?咱们俩说的道理尽管不大一样,得出来的结论还不是一回事!咱们这两个特殊人物,要是起了誓又取消不了,那就到了绝境啦。所以,裘德,咱们还是回家,别把咱们的好梦砸了吧!你说好不好,我的朋友;不管我怎么异想天开,你都是听我的!”

“我自己也一样异想天开,跟你大致不差。”

这时在场的人正集中注意力看着一伙人拥着新娘进了法衣室,他躲在一根柱子后面轻轻吻了她一下,然后走出教堂。他们在教堂门口等着,一直等到两三辆马车去而复回,新婚夫妻走到了光天化日之下。苏叹了口气。

“新娘手里那捧花的可怜样儿,真像古时候当祭品的小母牛身上装饰的花环!”

“苏,话得说回来。女人也不见得比男人倒霉到哪儿。这一点,有些女人没法明白,她们不是反对她们所处的社会环境,而是反对另一方的男人,其实他们也是受害者;这就像在拥挤的人群里头,一个女人因为男人撞了她,就开口伤人,殊不知那个男人也还是让人推搡得无法可想,代人受过啊。”

“是喽——这个比方倒有点像。不去跟男人联合起来对付共同的敌人,反对社会的压制,反而跟男人过不去。”这时新娘新郎已经上了马车走了,他们也就跟别的闲人一齐散掉。“不行,咱们不能那么办。”她接着说。“至少现在不行。”

他们到了家,挽着胳臂从窗口走过,瞧见寡妇在窗里望着他们。“哎呀,”他们一进门,客人就大声说,“我一瞧见你们那个热乎劲儿往门这边来,心里说,‘他们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啦!’”

他们用了三言两语表示没有。

“怎么——你们真没办?该死该死,我再想不到活到如今,眼瞧着老话说的‘急结婚,慢后悔’在你们手里泡汤啦!我该回马利格林啦——算怎么回事呀。新派的想法就这样折腾咱们吗?我那会儿哪有人怕结婚哪,除了怕炮弹,怕没隔宿粮,还怕什么!我跟我那口子一结了婚,什么也不想,就跟玩过了打拐子一样啊!”

“孩子来了,什么也别跟他说。”苏心情紧张地说。“他准是想什么都顺顺当当的。顶好别让他觉着奇怪,想不明白。当然,现在这么着,也不过是往后推一推,再考虑考虑。只要咱们快快乐乐的,跟张三李四又有什么相干。”

第05节

以记述人物的心路和行迹为职志的作者自不宜对前面说的思想不一的严重情况妄加评论。总之,那对爱侣是快乐的——介乎苦恼之间的快乐——的确是不言而喻。裘德的孩子不期而至并不如起初设想那样成为令人揪心的一阵风波,反而在他们的生活中注入了令人心灵趋于高尚,摒弃自私的新的舐犊之爱,这非但无伤于而且增进了他们的幸福感。

说来这也是很自然的,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与世无争、与人无侮、总期得到别人好感的好好先生。孩子之来,特别是他很怪,缺少童年时代孩子身上常常具有的希望,不免令他们平添几分心事,但是他们竭力避免望子成器的想法,至少在短时间内不作此想。

话说上维塞克斯有个老镇,人口有八九千,姑且称之为斯托裸山镇。老镇本身,其中有那座外形细长难看的古老教堂和一概用红砖砌房子的新郊区,坐落在没界断的含白垩质成分的麦田中间,恰好靠近人们想象中的三角形的中央部位,奥尔布里肯和温吞塞,加上重要的夸得哨的军队哨所,构成了三个角。以伦敦为起点的有气派的西行大路穿过老镇,在镇上一个地方分成两条,再西行约二十英里又合成一条。铁路开通前,这一分一合老闹得坐骡马大车的行旅为该走哪条支路吵个不休。不过现在这个问题已经同免税持产人、乘大车的旅客和好争论的邮车车夫都成了往事。如今的斯托裸山镇上恐怕连一个人也不会想到当年镇上两条路又合成一条这回事了;因为眼下这条有气派的大路上根本无人赶着车来来往往。

斯托裸山镇的人目前熟悉不过的要数公墓,它位于铁路边上一座多少有点画意的中世纪废墟,现代风格的小礼拜堂、现代式样的坟莹和现代的硬于灌木,同爬满常春藤的东倒西歪的残垣断壁一比,显得喧宾夺主,格外刺目。

这本小说写到的那一年,正值六月初某天,老镇的外貌仍然没有丝毫引人入胜之处,却忽然有大批旅客乘火车光临此地,特别是几趟下行车,一到站人差不多下得一空。原来这时正值举办大维塞克斯农业展览周,宽大的展览棚遍布老镇空旷的郊区,一望就像一支军队在那儿安营扎寨,把市镇包围起来。一排排木棚子、小木房子、布篷子、木阁子、游廊、门廊——就差永久性建筑物——鳞次栉比,足足占了草地有半平方英里。到了站的旅客,一群群前拥后挤,穿过市镇,直接涌向展览会场。路两旁排着游艺摊、杂货摊,还有走南闯北的游动商贩,把到展览会场的通道变成了集市,招得那些手头不在乎的游客,还没进展览会的大门,就把口袋里的钱掏得差不多了。

这是个大众的节日,是个花一个先令就可以进场参观个够的节日。在先后到达的游览火车中间,有两列对向开过来,差不多同时进了挨着的车站。一列跟前边的一样,是伦敦开来的,另一列从奥尔布里肯支线过来。伦敦来的车上有一对夫妇:男的矮墩墩,大肚子,小短腿,活像两根小棍子撑着个陀螺;女的跟着他,体态倒也过得去,穿一身黑颜色料子的衣裙,从帽子到身上一色镶着珠子,亮晶晶的,亚似浑身披挂着锁子甲。

他们眼睛朝周围扫了扫。男的也像别人那样要叫辆马车,女的这时说道,“干吗这么急呀,卡特莱。到展览会也不怎么远,咱们打街上走去就行啦。也许我捎带着还能买点便宜家具或是旧磁器呢。好多年我没到这儿啦——我在奥尔布里肯那阵子还是大姑娘哪,以后没在这儿呆了,有时候跟我的小伙子来转转。”

“游览车不运家具,你带不走。”她丈夫,也就是兰贝斯三觞斋酒馆老板说,声音重浊。他们是刚从设在“人口稠密、喜好金酒的高等住宅区”的自己的酒馆来的,自从广告上这句话叫他们动了心之后,一直住在那个地方。老板那份体型,一望而知他跟自己的顾客一样受了他零卖的酒类的影响。

“要是有什么值得要的东西,我看妥了,就叫他们运好啦。”他妻子说。

他们往前蹓跶着,还没进镇,她的注意力就让一对带着孩子的年轻夫妇吸引过去。从奥尔布里肯开来的列车停在第二个月台旁边,他们是刚从那儿走出来的,恰好走在酒店老板夫妇前面。

“哎呀呀!”阿拉贝拉说。

“什么事?”卡特莱问。

“你猜那一对儿是谁?那个男的你没认出来?”

“没认出来。”

“我给你瞧过相片嘛,你还认不出来?”

“是不是福来?”

“就是他——当然是喽。”

“啊哈,我看他们也跟咱们一样,想来开开眼吧。”且不说当初阿拉贝拉对他还有股新鲜劲儿时候卡特莱对裘德怎么个想法,但是自从她的妖容冶态、异样风骚和她的假发高髻、人工酒涡都成了讲滥的故事一般之后,裘德不裘德,对他已经毫无兴趣可言了。

阿拉贝拉把她跟她丈夫的步子调整得不快不慢,刚好跟在那三个人后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这样做很容易,不会惹人注意。她对卡特莱的回答含含糊糊,似说非说,因为当时什么美景奇观也不比前面三个人叫她更感兴趣。

“瞧那样儿,他们怪亲热的,也挺疼他们的孩子。”酒馆老板说。

“他们的孩子!才不是他们的孩子哪!”阿拉贝拉说,脸上突然露出嫉妒的恶相。“他们结婚才多久,哪儿来的孩子?”

她长期闷在心里的母爱本能虽然十分强烈,叫她恨不能一下子把她男人的瞎猜驳倒,可是她一转念,觉得犯不上对他老实到超过必要的限度。卡特莱只知道她跟前夫生的孩子一直跟着外公外婆过,住在地球上同英国对极的地方。

“哦,我倒没想到。她还像个大姑娘呢。”

“他们只算得上情人,要不就是新近结的婚,那孩子就是他们带的——一看就知道。”

所有的人继续往前移动,苏和裘德这时无所用心,何尝意识到成了别人盯梢的对象。他们原本决定借高他们所在市镇不足二十英里的农业展览会开幕之机,好好玩上一天,花钱不多却兼有练身体,长见识,寻开心之趣。他们也不是纯为自己想,同时考虑到把时光老爹也带着,好随时随地逗他,让他跟别的孩子一样看得有滋有味,笑个没完。虽然他们在兴高采烈的旅程中无拘无束,纵情欢笑,孩子还是不免碍手碍脚,不过没多会儿他们就不把他当个注意他们的观察者了。一路上他们含情脉脉,婉奕相依,就算是平常最害臊的情侣,也没法遮掩了。再说他们自以为周围的人,素不相识,因而就如在家一样不存什么顾虑,用不着装腔作势。苏穿着新夏装,轻盈飘逸宛如小鸟,拇指小小的,紧紧扣住她的白布阳伞把子,移步时仿佛足未履地,似乎风稍大点就能把她吹起,飘过树篱,落到前面麦田里。裘德则穿着浅灰色假日服装,有她相伴相随,确实得意非凡,这固然因为她风度优雅宜人,更兼她的谈吐,她的为人行事,无不与他如出一心。他们彼此理解到了如此完全、彻底的程度,只要一个眼光,一个动作,其作用就无异于言语,足以使他们心灵融会贯通,可以说他们是合成一个整体的两部分。

这对情人带着孩子走过了旋转栅门,阿拉贝拉和她丈夫在他们后面不远。在展览场地,酒馆老板的妻子看见前面那对情人开始不厌其详地指着许多有意思的死的和活的东西,给孩子讲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他们费劲不少,无如改变不了他的淡漠的态度,因而他们脸上也不免露出苦恼之色。

“瞧她把他粘得多紧!”阿拉贝拉说。“哦——不对,不对,我看他们还没结婚,要是结了婚,就不会这么粘粘糊糊的……我搞不明白?”

“可我还记得你说过他跟她结了婚啦?”

“我那是听说他想结婚——想就是啦,大概往后搁了一两回,再打算结婚吧。……要瞧他们这个劲儿,真算旁若无人,展览会就像是他们的天下。我要是他,这么婆婆妈妈的,才觉着丢人,不干呢。”

“他们行为里头什么地方特别显眼,我可看不出来。你要不是那么说,我绝对看不出来他们俩还在谈情说爱。”

“你向来是有眼无珠。”她接过话碴。其实卡特莱关于情人或夫妇的举止的看法无疑不出在场人群的一般看法的范围,而阿拉贝拉睁大了眼睛想要辨认出来的东西,这些人根本不加理会。

“他叫她迷住了,仿佛她是个天仙呢!”阿拉贝拉继续说。“你瞧他转着圈看她没个完,两只眼睛都定在她身上啦。我倒是觉着,她爱他可比不上他爱她那么厉害。要叫我看,她不是什么感情特别热烈的东西——虽说她爱他还算过得去,尽其所能爱他就是喽;要是他想试试,准能叫她的心痛苦。不过,他人太单纯了,干不出来那样的事。哪——这会儿他们往驾辕马棚子那边去啦,咱们也过去。”

“我不想看驾辕马。咱们干吗老盯着人家不放。咱们是来看展览的,咱们按咱们的意思看,他们看他们的。”

“好吧——咱们就商量好一个钟头之后在哪儿碰头吧——那边的点心棚子就是啦。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好不好?待会儿你爱看什么,看什么,我也一样。”

卡特莱对她这么说也无所谓,于是他们分成两下里——他往演示麦芽发酵过程的棚子走,阿拉贝拉朝裘德和苏那个方向走。不过她还没来得及追上他们,却迎面来了个笑容满面的人,原来碰上了当姑娘时候的朋友安妮。

安妮因为同她不期而遇,放声大笑。“我这会儿还住在那边儿哪,”她笑够了就说:“我快结婚啦,不过我心里那位今儿可来不了。咱们这帮子人坐游览车来的可多啦,不过这会儿跟他们走散啦。”

“裘德跟他的年轻女人,或者是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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