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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山-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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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你说你的故事已经讲完了,除了鄙俗和丑陋,都如同新蛇的毒液。你不如听听女人的故事,或者说女人讲给男人听的故事。

她说她不会讲故事,不像你,可以信口胡编。她要的是真实,毫不隐瞒的真实。

女人的真实。

为什么是女人的真实?

因为男人的真实同女人的真实不一样。

你变得越来越古怪了。

为什么?

因为你已经得到了,是凡得到了就木珍惜了,这就是你们男人。

那么你也承认男人的世界之外还有个女人的世界?

不要同我谈女人。

那么谈什么?

谈谈你的童年,谈谈你自己。她不要听你的那些故事了,她要知道你的过去,你的童年,你的母亲,你的老祖父,那怕那些最细小的事情,你摇篮里的记忆,她都想知道,你的一切,你最隐秘的感情。你说你都已经遗忘了。她说她就要帮你恢复这些记忆,她要帮你唤起你记忆中遗忘了的人和事,她要同你一起到你记忆中去游荡,深入到你的灵魂里,同你一起再经历一次你已经经历过的生命。

你说她要占有你的灵魂。她说就是,不只你的身体,要占有就完全占有,她要听着你的声音,进入你的记忆里,还要参与你的想象,卷进你灵魂深处,同你一块儿玩弄你的这些想象,她说,她也还要变成你的灵魂。

真是个妖精,你说。她说她就是,她要变成你的神经末梢,要你用她的手指来触摸,用她的眼睛来看,同她一块儿制造幻想,一块儿登上灵山,她要在灵山之颠,俯视依整个灵魂,当然也包括你那些最幽暗的角落不能见人隐秘。她发狠说,就连你的罪过,也不许向她隐瞒,她都要看得一清二楚。

你问她是不是要你向她忏悔?啊,不要说得这么严重,那也是你自顾的,这就是爱的力量,她问你是吗?

你说她是不能抗拒的,你问她从哪儿谈起。她说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只有一个条件,你得谈你自己。

你说你小的时候,看过一位算命先生,但究竟是你母亲还是你外婆带你去的你记不很清楚了。

这不要紧的,她说。

你记得清楚的是这算命先生有很长的指甲,他摆开你的生辰八字用的是黄铜的棋子,摆在八卦图阵上,还转动着罗盘。你问她是否听过叫紫微斗数的?这是古代术数中一门高深的学问,能预测人的生死未来。你说他摆弄那些铜棋子的时候,弹动指甲,毕剥作响,挺怕人的,嘴里还叨念咒语,说什么八八卡卡,卡卡八八,这孩子将来一生有很多磨难,他前世的父母想要领他回去,很难养啊,前世积债太多。你母亲,也许是你外婆问,有什么法子消灾没有?他说这孩子得破相,叫冤鬼招他魂魄时辨认不清。你外婆便趁你母亲不在家的时候,这你记得很清楚,要给你穿一个耳眼,她用一颗绿豆在你耳垂上揉搓,还抹上了一把盐,说是不疼的,揉着搓着耳垂肿大了,越来越痒,可老人家还没来得及下针穿跟你母亲就回来了,同老太太一场大吵,她嘟嘟嚷嚷,也只得作罢。而你那时候,对于穿与不穿耳服并没有一定的主见。

你问她还要听什么?你说你并不是没有过幸福的童年,并不是没有拿过你祖父的拐杖在暴雨后积水的巷子里撑着涂盆当船划。你也记得夏天躺在竹凉床上,数一方天井上的星星,找哪一颗是你自己的星宿。你也就记起有一年端午节的中午,你妈把你捉住,用和在酒里的雄黄涂你耳朵,还在你头上写上个三字,据说夏天可以不生疖子不生疮,你嫌难看,没等你妈写完,便挣脱跑掉。可如今,她早已去世。

她说她妈妈也死了,病死在“五七”干校里,她去农村的时候就带着病。那时候,整个城市都战备疏散,说是苏联毛子要打来了。奥,她说,她也逃过难,火车站月台上布满广岗哨,不光带红领章的军人,还有同样穿军装戴着红袖标的民兵。站台上押过一队唱歌的劳改犯,破衣烂社,象一群乞丐,有老头儿也有老太太,每人背一个铺盖卷,手里拿着

瓷缸子和饭碗,一律大声高唱:“老老实实,低头认罪,抗拒改造,死路一条。”她说她那时候才八岁,不知为什么傻哭起来,死也不肯上火车,赖在地上嚷着要回家。妈妈就哄她,说乡下比城市里好玩,还说防空洞太潮湿,再挖下去腰就要断了,不如到乡下去,农村空气比城市里好,也不必每晚再要她替她捶腰。于校里倒是整天同妈妈在一起,他们大人们政治学习念毛主席语录和读报纸的社论的时候,那时候报上总有那么多社论要读,她就可以靠在妈妈怀里。他们下地劳动,她跟去在地边玩,他们割稻她还帮着拾稻穗。大家都喜欢逗她玩,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要不是看见梁伯伯挨批斗,站在板凳上被推下来,把门牙都叩掉了,满嘴的血,她还是满喜欢干校的。干校里还种了许多西瓜,大家都买,谁吃瓜都把她叫去,她一辈子也没吃过那许多西瓜。

你说你当然还记得,你中学毕业那年的新年晚会,你第一次同一个女孩子跳舞,你一再踩她的脚,臊得木行,她却直说没关系。那一夜飘着雪,雪花落在脸上跟着就化,从晚会回家的路上,你一路小跑,追赶你前面同你跳过舞的那个女孩——

不要讲别的女孩!

讲你家有过一只老猫,懒得连耗子都不肯捉。

不要讲者猫。

那么讲什么?

讲你是不是看过人家,那个女孩?

哪个女孩?

那个淹死的女孩。

那个下放的女知青?那个跳河自杀了的姑娘?

不是。

那么是哪一个?

你们夜里把她骗去游泳,然后又把她强奸了!

你说你没有去。

她说你肯定去了。

你说你可以发誓!

那么你肯定模过她。

什么时候?

在桥洞底下,黑暗里,你也摸过她了,你们男孩都一样坏!

你说你那时候还小,你还不敢。

她说你至少看过她。

当然看过,她不是一般的好看,确实招人喜爱。

她说你不是一般的看,你看过她的身体。

你说你只是想看。

不对,她肯定你看过了。

你说这不可能。

就可能!你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你经常去她家。

那么在她家军?

在她房间里!她说你就撩起过,撩起过她的衣服。

怎样撩起?

她靠墙站着。

你说是她自己撩起来的。

是这样吗?她说。

再高一些,你说。

里面什么都没穿?也没有奶罩?

她乳房才刚刚发育,你说,奶当然隆起,可rǔ头还是瘪的。

你不要再说了!

你说是她要你说的。

她说她没有要你说这些,她说她不要听了。

那么说什么?随便说点什么,只是不要再谈女人。

你问她怎么了?

她说你爱的并不是她。

凭什么这么说?你问。

她说你同她作爱时想的也是别的女人。

没有的事!你说,她这都凭空而来。

她说她不要听,什么都不想知道。

真对不起,你打断她。

你什么都不要再说了。

你说那么你听她的。

她说你从来就没听她说话。

你故意问她是不是总在干校吃西瓜?

你这个人真没劲,她说。

你求她说下去,保证再木打岔。

她说她没有什么可说了。

33

从江口县逆锦江的源流太平河而上,两岸山体越见雄奇。过了苗族、土家族和汉人杂居的盘溪寨,进入到自然保护区,葱葱郁郁的山峦开始收拢,河床变得狭窄而幽深。黑湾河监察站,一幢砖砌的二层小楼,坐落在河湾的尽头。站长是一个高个子黑瘦的中年人,我见到的那两条活的新蛇就是他从外来偷捕的人手里扣下的。他说这河溪两岸野麻叶中蕲蛇特别多。

“这是该蛇的王国,”他说。

我想多亏了蕲蛇,这片近乎原始的亚热带常绿阔叶林莽才保留至今。

他当过兵,又当过干部,到过许多地方,他说他现在哪里也不想去。前不久,他拒绝了公安局派出所所长的职务,也不愿到保护区的种植场去当场长,就在这里一个人看山,他看中了这山。

他说五年前还有老虎到村寨里偷牛吃,现在当然再也没有人见到虎的踪迹。去年,山民打死过一只豹子,他没收了送到县里保护区管理处去的。骨架子用砒霜泡过,制成了标本,锁在标本室里,竟然被人偷走了,据分析是从水管子爬窗户进去的,要是再当成虎骨卖了泡酒,喝了那可就长寿了。

他说他不是生态保护主义者,他做不了研究,只是个看山人,在保护区里修了这么个监察站就留下不走了。他这小楼上有几间房,可以接待各地来的专家学者,做调查也好,采集标本也好,他都提供方便。

“长年在这山里你不觉得寂寞?”我见他没有家小,问。

“女人是很麻烦的事。”

他于是又讲到,他当兵的时候,文化革命中,女人也跟着胡闹,有个十九岁的姑娘,曾经参加民兵训练,当过省里的特等射手,武斗中跟着一派上了山,把围剿的战士,一枪一个,一连撂倒了五个,连长急了,叫抓活的。后来她子弹打光了,被抓住剥个精光,叫一个战士一梭子冲锋枪从yīn道里打过去,打个稀巴烂。他也在小煤矿上待过,当过管人事的干部,矿工们为个女人火讲,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为女人闹出的一般纠纷就多了。他也有过老婆,分手了,也不打算再娶。

“你可以来这里住下写书,一起还好喝酒。我每顿饭都喝,不多,但都得喝点。”

一个农民从门前河湾的独木桥上经过,手上拎一串小鱼。他招呼了一声,说有客人来了,要了过来。

“我给你做麻辣小鱼吃,正好下酒。”

他说要吃新鲜肉也可以叫农民赶集的时候捎来。离这里二十里路最近的寨子有家小铺,还能买到烟酒。豆腐更时常吃到,哪家农民做豆腐总有他一份。他还养了些鸡,鸡和鸡蛋都木成问题。

正午,我便同他在青山下,就麻辣鱼和他蒸的一碗成肉喝酒。我说:

“这可是神仙过的日子。”

“神仙不神仙,反正清静,没那么多烦心事缠人。我事情也简单,这上山只有一条路,都在我眼皮子底下,尽到我看山的责任就是了。”

我从县里来就听说他这黑湾河管区最好,我想也因为他这种淡泊的人生态度。用他的话说,他同这里的农民都玩得来。每年开春,有个老农总要送他一包干草根。

“你进山的时候嚼一段在嘴里,蛇就避开你。这里的斯蛇可是要人命的。”说着,他起身到房里拿来了一个草纸包,打开递给我一支褐色的草根。我问是什么草,他说他不知道,他也不问。这是山里人祖传的秘方,他们有他们的规矩。

他说从这里上主峰金顶转一转,来回得打上三天。带上米、油、盐,再弄点豆腐蔬菜和鸡蛋。在山上过夜只能睡在山洞里,洞里还留有给前些时来科学考察的人员用的几床棉被,可以御寒。山上风大,很冷。他说他去村里看看,找到个人的话今天就可以上山。他过到独木桥那边去了。

我随后也到河湾边转转。浅滩上河水活泼,阳光下清明晶亮,背阴处则幽黑而平静,又透出几分险恶。岸边树林子和草莽都过于茂盛,葱郁得发黑,有种慑人的阴湿气息,想必是蛇们活跃的地方。我从独木桥又过到对岸,林子后面有个五六户人家的小村寨,全是高大老旧的木屋,墙板和梁柱呈黑锈色,可能是这里雨水过于充沛的缘故。

村里清寂,没有一点人声。屋门一律洞开,横梁以上没有遮栏,堆满干草、农具和木竹。我正想进人家里去看看,突然一只灰黑毛色相杂的狼狗窜了出来,凶猛叫着,直扑过来。我连忙后退,只好回到独木桥这边来,一面仰望着监察站这幢小楼后面阳光中青灰色的庞大的山体。

我背后传来女人的嘻笑声,回头见一个女人从独木桥上过来,手里舞弄一根扁担,扁担上竟然缠绕着一条足有五六尺长的大蛇,尾巴还在蠕动。她显然在招呼我,我走近河边,才听清她问的是:

“喂,买蛇不买?”

她毫不在乎,笑嘻嘻的,一只手扣住蛇的七寸,一手拿扁担挑住盘绕扭动的蛇身,朝我来了。幸亏站长及时出现,在河那边,朝她大声呵斥:

“回去!听到没有?快回去!

这女人才无奈退回到独木桥那边,乖乖走了。

“疯疯癫癫的,这婆娘,见外来的生人总要弄出些名堂,”他对我说。

他告诉我他找到了一个农民替我当脚力和向导,先要安排一下他自己屋里的事,再准备好几天的米和菜。我尽可以先走,那向导随后就来,山里人走惯了山路,挑上箩筐一会就能撵上。这上山只一条道,错不了的,前面七八里处有个早先开发过一半又作废了的铜矿场,如果还不见来人,我可以在那里先歇一会。

他还叫我把背包也留下,那农民会替我挑去,又给我一根棍子,说是上山时省些力气,还可以赶蛇,并且嘱咐我嘴里嚼一段他给我的那干草根,我便同他告别。他留个平顶头,面孔黑瘦,满脸胡子渣,向我挥挥手,转身进屋去了。

如今,我不免怀念他,他那实实在在淡泊的人生态度,还有那郁黑的河湾的独木桥那边,那村寨里黑锈色的木屋,那凶狠的毛色灰黑的狼狗,那挑着扁担玩蛇的疯疯癫癫的女人,似乎都向我暗示些什么,就像那小楼后苍莽庞大的山体,我以为总有更多的意味,我永远也无法透彻理解。

第九部分

center》34

你走在泥泞里,天下着迷蒙细雨,路上静悄悄的,只有胶泥咬住鞋子发出的声响。你说得选择走在硬泥上,却即刻听见扑啦一声。你回头见她摔倒在泥泞里,一只手撑住地那分狼狈。你伸手拉她,不料她脚下一滑,撑地的污手又抹得浑身是泥。你说干脆得把她那高跟皮鞋脱了,她哭丧脸,竟一屁股坐在泥地里。你说脏就脏了,没什么了不得,前去找到个人家,再好好洗一洗,她却不肯再走。

这就是女人家,你说,又要游山,又怕吃苦。

她说她根本不该同你来,走这倒霉的山路。

你说山里不只有风景,也有风风雨雨,既然来了,就别后悔。

她说受你骗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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