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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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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奈他不是发急的人,依旧心平气和向他们夫妇娓娓诉说,倒也有条有理。走后姐姐笑道:“艾军现在会说话了,真是铁树开花了,”又引了句:“西谚有云:宁晚毋缺憾。”

他别的嗜好没有,就喜欢跳舞。是真喜欢跳舞,拣跳得好的舞女,不拣漂亮的。这时候舞场还照常营业,他常去一个人独溜。自从发现他的“第二春”,姐姐不免疑心道:“不要是迷上了个舞女了?”

范妮不在这里,大家都觉得要对他负责。姐夫托人打听了一下,也并没有这事。

这一天他又来说,有个朋友拉他到一个小肥皂厂做厂长:“我想有点进项也好,不然一个人不是挂起来了吗?”说着两手一摊,像个打手势的意大利人。

姐姐姐夫都不劝他接受,但是这年头就连老朋友,有些话也不敢深说。

洛贞也是对巡警哭了才领到出境证的。申请了不久,派出所派了两个警察来了解情况。姐夫病着,姐姐也没出来,让她自己跟他们谈话。她便诉说失业已久,在这里是寄人篱下。

“自己姊妹,那有什么?”一个巡警说。两个都是山东大汉,一望而知不是解放前的老人。

她不接口,只流下泪来,不是心里实在焦急,也没这副急泪。不会承认这也是女性戏剧化的本能,与一种依赖男性的本能。

两个巡警不做声了,略坐了坐就走了,没再来过。两三个月后,出境证就发下来了。

艾军自告奋勇带她到英国大使馆申请入境许可证。在公共汽车上,她忽然注意到他脸上倒像是一副焦灼哀求的神情,不过眼睛没朝她看。她十分诧异,但是随即也就明白了。

我为什么要去告他一状?她心里想。苦于无法告诉他,但是第六感官这样东西确是有的。默然相向了一会,他面色方才渐渐平复了下来。

不想一到香港第一天晚上就跟范妮联床夜话。这艾军也实在可气。当然话要说得婉转点,替人家留点余地。不过她哪里是范妮的对手,一怔之下,不消三言两语,话里套话,早已和盘托出。

范妮当时声色不动,只当桩奇闻笑话,夜深人静,也还低声说笑了一会,方道:“你今天累了,睡吧。”次日早晨当着洛贞告诉她女儿,不禁冷笑道:“只说想尽方法出不来,根本不想出来。”

女儿听了不做声,脸上毫无表情。洛贞知道一定是怪她老处女爱搬嘴,惹出是非来。

她没嫁掉,姐姐始终归罪于没进大学。在女中最后两年就选了业务科,学打字速写。姐姐怀了小韵,她一毕业就去打替工,就此接替了下来。洋行又是个国际老处女大本营。男同事中国人既少,未婚的根本没有。跟着姐姐姐夫住,当然不像一般父母那样催逼着介绍朋友。她自己也是不愿意。

我们这一代最没出息了,旧的不屑,新的不会,她有时候这样想。

每年圣诞节有个办公室酒会,就像闹房“三天无大小”,这一晚上可以没上没下的,据说真有女秘书给抵在卷宗柜上强吻的。咖哩先生平时就喜欢找着她,取笑她。这天借酒盖着脸,她真有点怕他。其实人这么多,还真能怎样?

而且他不过是胡闹而已,不见得有什么企图,从来也没约她出去玩。约她出去,不去大概也没关系,不会丢饭碗。当然这不过是揣度的话,因为无例可援。——他们这里的女秘书全都三十开外,除了洛贞,而她就是几个副经理公用的。有个瑞典小姐七十多岁了,也没被迫退休,还是总经理的秘书。圣诞夜的狂欢,也是给这些老弱残兵提高土气的。—不过咖哩这人是这样,淮都不怕他,但是也都知道有什么事找他没用——上海人所谓“没肩胛”。

人是比任何电影明星都漂亮,虽然已经有点两鬓霜了;瘦高个子,大概从来没有几磅上落;就是皮肤红得像生牛肉。

信打完了,她抽出来看了一遍。有人敲门。她吓了一跳。难道是刚才那大副二副,找上门来了?她把门小心的开了条缝。原来是芳邻,那英印人的黄种太太。

“我可以进来吗?”

洛贞忙往里让。坐了下来,也仍旧没互通姓名,问知都是上海来的:

“我们住在虹口。”——从前的日租界。

“你是日本人?”洛贞这才问她。误认东南亚人为日本人,有时候要生气的。

“嗳。”

“你们到日本去?”

“嗳,到大阪去。我家在大阪。”

“哦,我到东京去。”

“啊,东京。”

笑脸相向半响。

“这只船真小。”

“嗳,船小。”她拈起桌上的信笺。“我可以拿去给李察逊先生看吗?”

洛贞不禁诧笑。还说中国人不尊重别人的私生活,开口就问人家岁数收人家庭状况。跟我们四邻一比,看来是小巫见大巫了。一时想不出怎样回答,反正信里又没什么瞒人的事,只得带笑应允。

她立即拿走了。不一会,又送了回来,郑重说道:“李察逊先生说好得不得了。”

洛贞噗嗤一笑,心里想至少她尊敬他。同时也不免觉得他识货。业务信另有—功。姐姐说的:“留空白的比例也大有讲究。有人也写得好,就是款式不帅。”

投桃报李,她带了本照相簿来跟洛贞一块看。

“虹口,”她说。

都是在虹口,多数是住宅外阳光中的小照片,也有照相馆拍的全家福,棕色已经褪成黄褐色,一排坐,一排站,一排青年坐在地下,男女老少都穿着战前日本人穿的二不溜子孤洋服。没有她。有了张她戴着三十年代体育场上戴的荷叶边白帆布软帽,抱着个男孩,同是胖嘟嘟的,在大太阳里眯着眼睛。

“这是谁?”

“表侄。”

看了大半本之后,有张小派司照。

“李察逊先生。”想是李察逊训练有素,她也像狄更斯《块肉余生记》里的米考伯太太,文绉绉的口口声声称丈夫为”米考伯先生”。

他就这一张,其余都是她娘家人,有她的照片大概婚前的居多,不然根本无法判断,她一直也就差不多是这样子。

与她合摄的孩子都是表侄堂侄。洛贞不禁恻隐。娶这么个子孙太太型的太太,连个子女都没有。

这样的女人还值得到异族里去找?当然李察逊自己还更不合格,还不是两下里凑合着。洛贞是一时脑子里转不过来。毛姆笔下异族通婚都是甘心冒犯禁条而沉沦,至少总有一方是狂恋。

她认识的惟一的一对异国情鸳不算——在毛姆后了。咖哩先生的女秘书潘小姐是广东人。论长相,也就是个踩扁了的李察逊太太,脸横宽,身材也扁阔,不过有南国佳人的乳房,而且“广人硬绷绷”,面部线条较强有力,眉目挺秀些,眼睛里常有一种愤懑不平之气。珍珠港事变后,上海日军进了租界,英美人都进了集中营。潘小姐忠心耿耿,按期给咖哩先生送粮包。咖哩先生跟他太太向来各干各的,互不干涉。太太喜欢养马赛马,他供给不起,好在太太自己有钱。两人都海阔天空惯了的,进了集中营,在营房里合住一个挂条军毯隔出来的铺位,挤鼻子挤眼睛的,没个腾挪,几乎马上就吵翻了。熬了几年,一出来就离了婚,跟潘小姐结婚了。

这故事仿佛含有一个教训,不像毛姆的手笔,时代背景也不同了。大英帝国已经在解体,从集中营出来的人,一看境况全非。他总算找到了个小母亲,有了个归宿。

战后行里大裁员,咖哩先生也提早退休了,因此他再婚的消息没有掀起更大的震撼。洛贞解雇后就跟老同事没来往了,不像沦陷时期大家留职停薪,还有时候见面。潘小姐送粮包,就是听所罗门小姐说的。那天所罗门小姐请她去吃下午茶,是公寓房子,姊妹俩同住,姐姐矮胖,是较典型的犹太女人,在另一家洋行做事。有些老处女喜欢表示大胆,不过她说的笑话就粗俗,不及她妹妹尖酸风趣。姊妹花向来是一个带一个,不怎么漂亮的也连带沾光。像这姊妹俩排排坐着,衣饰发型都相仿,就使人觉得一之为甚,岂可再乎?——她们的黑发天生整齐的小波浪纹,这发型过时了之后也改不了。姐姐头发已经花白了。洛贞不禁替所罗门小姐叫屈,她其实不难看,要不是跟这姐姐同起同坐,把她漫画化了。

洛贞到她们浴室去洗手,经过卧室,两张小铁床并排,像小孩的,觉得可笑,而又惨然。

讲起潘小姐送粮包,所罗门小姐笑道:“你倒不去看看他去。”是说咖哩先生那样爱找她开玩笑。

“我又不是他的秘书。”

战后常想起这一问一答。如果她是他的秘书,她想她也会送粮包的。

看照相簿,她终于笑问:“你跟李察逊先生怎么认识的?”

“我堂兄介绍的。”李察逊想必也住在虹口,虹口房子便宜,离外滩营业区又近,电车直达,上写字楼方便。也许邻居的青年带他逛日本堂子,见识过日本女人的温顺柔媚。

他们知道他在洋行做事。“想结婚吗?给你介绍花子小姐吧?”

没有结婚照片。日本人不讲究这些,去趟神社就算了。有她这庞大的亲族网在,不会是同居。她大概是单身出来投亲找对象的,正如许多英国女人到远东近东来嫁人。

他家里似乎没什么人。父亲生出这么个小黑人来,不见得肯带在身边。但是总算供给他读书——口音上听得出是当地的不列颠学校出身。娶个日本老婆是抗议兼报复。不等上海沦陷,已经亲日了。

在那以后,陪太太回国。这两年日本繁荣了起来,太太娘家人多,极可能有生意做大了的,用得着他这么个人写英文信。去投亲是顺理成章的事,不比洛贞去投奔老同学太“悬”,虽然同是不懂日文,他又年纪不轻了,总有五十来岁了。她不知道怎么认定他不懂日文。其实怎见得人家不懂?饭桌上当然不能夫妇俩自己说日文,不礼貌。——就是不懂有老婆当翻译,不像她到了那里言语不通,寸步难行。但是她只觉得自己比他年轻有希望。

照相簿一页页掀过去,李察逊太太在旁看得津津有味,把她这辈子又活了一遍。看完了便欣然抱着薄子走了。

船上就是蟑螂太大。洛贞晚上睡觉总像是庙下蠕蠕感到人体的暖气就会从床板上爬出来。又会爬进行李里,带上岸去。在香港租的房间没有家具,她就光买了一床草席,一罐杀虫剂,一只喷射筒。一丈见方的小房间,粗糙的水门汀地,想是给女佣住的,墙倒是新粉刷得雪白,而且位置在屋角,两面都是楼窗,敞亮通风,还看得见海。她一眼就看中了,没去看第二家。睡水门汀,夜里寒气透过席子,一阵阵火辣辣的冰上来,就爬起来开箱子,把衣服一件套一件,全都穿上再睡。

下午炎热,二房东坐在甬道里乘过堂风。是个小广东人,蟹壳脸,厚眼镜放大了眼睛,成为金鱼眼,瘦骨伶仃穿件汗背心,抱着个婴儿摇着拍着,唱诵道:“女(音‘内’,上声)啊!女啊!”像三十年代颓废派诗人的呻吟:“女人啊女人!”



天太热,房门都大开着。一个年轻的叶太住最好的一间,房子也不大,一堂宁式柚木家具挨挨挤挤摆不下,更觉光线阴暗。惟一的女佣是叶太雇用的,佣人间租了出去,便在厨房里睡行军床,叶太是海人,长得活像影星周璇,也娇小玲珑,不过据说周璇皮肤黄,反而上照,拍摄出来特别光润莹洁,这位叶太却十分白。叶先生每天下班时间来一趟,显然是个外室,也许本来是舞女。

叶先生一来了就洗澡。浴室公用,蟑螂很多,抽水马桶四周地下汪着尿。女佣临时手忙脚乱打扫了一下,便哗哗放起水来,浴缸里倒上小半瓶花露水,被水蒸汽一冲,满楼奇香冲鼻;一面下厨房炒菜热菜烫酒,打发叶先生浴罢对酌。亚热带夏天天长,在西晒的大太阳里忙这一通,正是夕照中众鸟归林鸦飞雀噪的情景。

叶太隔壁,两个上海青年合住一间,大概是白领阶级,常跟叶太搭讪,她也常站在他们房门口长谈。叶先生一来了,都躲得无影无踪。

大家走过房门口,都往里看看,看见洛贞坐在草席上,日用的什物像摆地摊一样。这可真搬进难民来了,房子要贬值了。

她自己席地而坐很得意,简化生活成功,开了听的罐头与面包黄油搁在行李上,居然一只蟑螂也没有。但是这些上海人鄙夷的眼光却也有点受不了。

这户人家人杂,她的信又是寄到钮家代转。住得又近,常去看有信没有。自从她告密有功,范妮对她总是柔声说话。这天问知她房租只七十万港币一个月,不禁笑了,见她能吃苦,也露出嘉许的神色,因又道:“可还能住?”

“房间还好,不过洗澡间太脏点。”

“那你到这里来洗澡好了。”

她从此经常带了毛巾和肥皂去洗澡,直到找到了事,搬了家,公用的浴室比较干净,才不大去了。这天她来告诉范妮要到日本去。

“那你这里的事呢?”

“只好辞掉了。”

“现在找事难,日本美国人就要走了。”

洛贞笑道:“是呀,不过要日本人境证也难,难得现在有机会在那边替我申请。”也许去得不是时候,美国占领军快撤退了,不懂日文怎么找事?她不过想走得越远越好,时机不可失。

范妮沉默片刻,忽又愤然道:“那你姐姐那里呢?”

范妮知道她是借了姐姐姐夫的钱出来的,到了香港之后也还汇过钱来。现在刚开始还钱,他们也是等着用。但是姐姐当然会谅解她的。想不到范妮代抱不平,会对她声色俱厉起来,到底又不是自己子侄辈。她也有点觉得,范妮的气不打一处来——还是“报喜不报忧”这句话。人家好好的一份人家,她一来了就成了弃妇怎么不恨她?

范妮见她不做声,自己也觉得了,立即收了怒容,闲闲的问起她办手续的事。还送了她两包土产,叫她带去给她的同学,日本吃不到的。

自从那次以后,她有两三个星期没去,觉得见面有点僵,想等临走再去辞行,可隔得太久了?又拿不准几时动身。这天忽然收到一张讣闻,一看是“杖期夫钮光先”与子女(女儿“适陈”“适何”)具名。艾军的本名不大有人知道,连看几遍才明白了过来。范妮死了。实在意想不到,一直没听见说不舒服。一定是中风,才这样突然。去年屡次打电报到上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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