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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也频作品集-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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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儿!”

她忽然听到有人在喊她。

她抬起头去,牧场是广阔的,她只看见碧油油的草和雪花一般白的羊儿。

“小人儿!”可是这声音又响,是从远远的。

她注意到山上。

“小人儿,”声音渐近了,也渐渐地清白。

她已知道,在喊她的是土地,是住在她隔壁的那个恶婆娘的儿。然而土地却比他的妈可爱。他的妈,一个三条簪大耳环的平脚女人,在每夜晚当她的丈夫回来时,为了她丈夫又输了钱,便吵嘴,闹的许多的邻人都睡不安的。小人儿第一是不喜欢她,原因却是当她见到小人儿,不管人家生气和不愿,拦着路头,硬问:

“你今年几岁?”

“八岁。”小人儿不得已的回答。

“猴子似的,五岁也不像。”

每次都是这样的嘲笑完了,才放手。

“鬼妇人!”小人儿于是恨她。

然而,她的儿,这个土地,和他的妈正相反。他看见她就现出格外的和气,活泼和快乐的。

“小人儿!”他常常含笑的喊她,要她和他玩。

小人儿是固定的每天两次赶羊群到牧场去吃草,在天亮后和黄昏之前,这是她最快乐最自由的时光。并且在这个机会中,土地便离开他的妈,跑来和她玩。他常常的送给她桑椹,枣子,白梨,或甘蔗,有时还捉一两只蚱蜢给她。小人儿对于这些东西都不很喜欢,她顶喜欢的是蜻蜓,其次是蟋蟀。为了她的趣味,有一次土地曾捕得一只蜻蜓,可是刚刚送到她面前,在快乐中,不经意的又被这小东西飞掉了;她还发气。倘若她用竹尖子或狗尾巴编好了玩意儿,看是很好的,她就送给他。他们俩也间或玩着“打饼”的游戏,和爬到树上去,两人摘果子吃:批把,荔枝,橄榄……

有一天玩过了捉迷藏,坐在草地上,小人儿忽然想起一件事。

“你的名字怎么叫做着土地呢?”她问。

“不晓得。”

“道人塘那边不是有一个土地庙么?”

“有的。”

“那个土地公真难看,我怕它。”

“我也怕。”

“那末,你为什么又叫做土地呢?”

“妈说,我是土地公诞日那天生下的,我爸爸就把土地做了我的名字。”

“改一个吧。”

“我也叫做小人儿不成么?”

“你比我大,你就叫做大人儿吧。”

他快乐了。

因此,她再见到土地,就改口叫他大人儿。

这时候大人儿从后山的斜坡上,连跳带跑的走下来,笑嬉嬉的,手里拿着一节甘蔗;他就用这甘蔗向她招呼,一面喊。

小人儿看见了,就站起来,忙忙的把狗尾巴编成的小房子给他。

“这给你!”她说。

“这给你!”他也递过甘蔗。

“这个好么?”她望着小房子。

“好的!”他答。“你吃,这节甘蔗象糖……”他在笑。

两个人就排排地坐在草地上,吃着甘蔗和玩着小房子。她开始向大人儿说她昨夜所做的梦,那个梦是可怕的,因为有两个黑的人,非常之高,非常之大,头戴白色长帽子,衣服很漂亮,却是赤着脚儿,脚趾象毛笔管——

“我怕哩。”大人儿呆呆的看她。

“好,不讲了不讲了,”她又咬一口甘蔗。

“昨夜也做一个梦,”他接着说:“这个梦我很喜欢。”

“是什么呢?”

“我梦见我妈她不打我了,她很好,还给我许多糖宝塔,并且许多铜子……”

小人儿吃吃地笑了。

“她给你没有么?”

“我今天起来,把这梦告诉她,问她要,她只给我五个小铜钱……”

“糖呢?”

“没有给。”

于是小人儿又告诉他,家里那只黄灰色的老母鸡又生了一个蛋,特别大的,但是她妈检去了,不准吃,要留到将来孵成小鸡。她并且告诉他,她希望小鸡赶快生出来,长大了,又生蛋,蛋子孵成鸡……她要把这些鸡拿去换一个羊;羊这东西使她喜欢极了。

“这么多还不够么?”他指着那些安安静静地吃草的羊。

“这不是我的,”她说:“是王家的,我每月只赚他们一吊钱。”

“钱呢?”

“我妈拿去了,她两天给我一个铜子……”

接着,大人儿又告诉她,说他的爸爸昨夜里回来,妈妈又和他吵嘴,爸爸怒了就打她两个大耳光……然而这故事还不曾讲完,太阳已落到山后去,淡淡的暮色从田野上升,向黄昏的天空集拢。羊儿也吃饱了草,躺着,跳着,玩着,有的很亲爱的挨着,用长的瘦瘦的脸颊去互相偎贴,互相向身上抚摩。她知道,这已经是赶着羊群回家的时候了。于是她又舞动柳枝条,赶着吃饱了而显得更其懒惰的羊儿;她一面转过头去向大人儿说:

“记住,不要把小房子弄坏呀。”

“是的……”他又向斜斜反反的山坡走去。

在原来的田坝上,纵是不住的打着柳枝条,羊儿也依样不在意的,彼此挨挨挤挤,小小的腿儿欲进思退的迟慢的走着。

“去!去!……”小人儿就一声一声的在后面赶。



小人儿把羊群赶回王家,羊看见了栏,就高高兴兴的,争先恐后的挨挨挤挤地进去了。

“一,二,三,……”王家的总管站在羊栏默默地念着羊进去的数目。

“不错。”最后,他向小人儿说。

小人儿非常厌烦他,因为,这个总管,虽说人老了,髭须和头发一样白,却很痞,常常——其实是每次当她赶羊回来,“不错,”他说了,于是,走近去,用他粗的像松树皮的手,摸她的脸儿,并且问:

“小人儿,你什么时候嫁人呢?”他嘻笑。

“不要你管!”小人儿就在他粗的臂膀中挣扎。

“你妈夜里和谁睡觉呢?”

“和我,——不要你管!”

“嫁给耙猪屎的,喜欢么?”

说了,他就用满着髭须的阔嘴吻她,吻的又卤莽,又沉重,并且把口沫和旱烟气味,留许多在她小小的仄仄的脸颊上。每次经过了这种把戏,这个总管,才似乎心满意足,嘻笑着,放松手,让她跑开。

“老蠢牛!”小人儿跑远了,这才骂。

在路上,她的心中还是愤的,厌恶和怒恨。

到了家里,她看见她的妈又在发气。她的妈一个整整守了八年寡的年近三十八岁的妇人,也不知怎的,性情却一天一天的暴躁了,几乎整天里全在懊恼,追悔,愁苦,忿恨,完全的浸溺于怨天尤人的贫穷的生活中,时时叹气,哭泣。在她诅咒着命运时候,第一,她想起丈夫,因为她丈夫的死只留下许多使她无力应付的赌债和酒帐。其次她就恨到这个女儿,因为她是遗腹的,要是不因为她,那末,她早就改嫁了,这时也许是一个知县太太,或是……归结的说,无论怎样坏,总也不至于还靠着自己的手指头去弄饭吧。现在这个女孩子是她的累赘,她的所以守寡,所以穷,至于所以哭,凡是不幸的事情都因为她。于是这个女孩子就非常容易的触她的怒,使她不快乐,生气,她觉的倘若这女儿死了,她的境遇也许会佳的,所以在她发气发恨的时候,她常常狠狠地这样骂:

“天没有眼!死千死万,单单不把你死去呀!”

然而小人儿却不恨她的妈,她只觉得怕。

在小人儿赶羊去吃草的时候,她是快乐的,天真而且活泼。但是,到了家,不必看见到她妈发气的脸,她就变样了,心儿惊惊的,也象被同类征服的不堪的打败的鸡,畏畏缩缩,那样不敢上前的把头低着,脚步迟慢的走。

她发呆的怯怯地望她的妈。

“怎么?”她妈看见了,便连叫带骂:“你这野货,又跑到那里去了,到了这样晚?……”

“没有……”她嚅嚅地说。

“告诉过你,要早点回来,好帮我弄饭。”她妈狠狠地看她一眼,声音更用劲了。“你总不听,难道我弄得现现成成的给你吃么?你有这样的福气?吃了请你烂舌头,臭肚子……”

小人儿苦着脸,带点哭样,但不敢声张的呆呆的站着;她非常害怕。

“不动了,”她妈又骂:“难道是死了不成?你不吃饭我还得吃呀!”

于是,小人儿知道,她这时是应该去做些什么事了。她默默地走到厨房去,那里面充满着黑暗,但她照着熟的路,摸索去,到了灶门边。拿到洋火,划燃了,急忙地点上那小小洋铁的煤油灯,借着这黯谈到使人害怕的灯光,她蹲到灶下去,在炭灰中得了几节短短的细蔑和几根树枝。就小小心心的小手放到灶里去,横叉斜交的,搭成空空的架子,于是把纸媒子点着,非常谨慎的伸到灶里去。然而这些蔑片和树枝都是新从路旁和山上捡得的,很潮湿,就把来生火是轻易不会燃上的。她一面眯着眼睛,逼切的看那纸媒子蒂上的火光,一面鼓起嘴,从小小的唇儿中吹进一些风儿去。很快的,纸媒子已燃过三根了,这些蔑片和树枝还只是在冒烟,连一点点的火花也不见。她弯着腰,累了,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上流下来,心里又焦灼又忧愁,生怕她的妈等的发躁了,又给她几个耳光子,是必定的。她想,假使有干的稻草,那就好了,然而,这东西,从那里来呢?她家,大约有八年整整的不种田了,去拣别人的稻草,又不容易,因为那些富有稻草的人,多半吝啬,凡是拣稻草的穷小孩,差不多要受贼一般待遇的。其次,她想到煤油;煤油,这自然是引火最好的原料,可是,看那小小洋铁灯儿里面的煤油,她知道,作这种想头是不行的,因为那灯儿早就半明欲灭,摇曳着,很显明的表示着油是已经干涸了,充其量所余剩的也非常有限。

她只得耐心耐烦的,再点上纸媒子。

这灶里的火,一直使她燃完了五根纸媒子,火光才从浓厚的青烟中飞起,接着劈劈扎扎的响,火上来了。她真快乐的着了忙,她慌慌张张的捧来一束柴块,却慢慢的,小心的也象预防着什么可怕的危险似的,放进去,成为人字形的交叉在蔑片和树枝上面;并且拿起火管子,紧紧的贴在小嘴上,嘴巴鼓起鼓起的,用力地去吹风。于是,火完全上来了,更大声的劈劈拍拍的响,熊熊的火焰从灶门口映到墙上面,墙纵是古旧而且黝黑的,但反射出来的红光,却也比桌上的那盏青磷一般的灯光强多了。

小人儿便忘了害怕,非常喜欢和高兴的跑去告诉她的妈。

这个中年的寡妇还在喃喃的,看脸色,又象是十分用心的记忆着什么一样。

“妈!……”小人儿快活的喊,然而她的声音忽然又变成怯怯了,“火,火……”她又发起呆。

“小骨头……”她妈狠狠地看她一眼,便又喃喃自语的,走到厨房去。

小人儿转过身,怯怯的跟在她后面。

厨房里的那盏煤油灯已经熄灭了,但因了从墙上反映出来的熊熊的火光,却很明亮。

黑的铁锅里面的水,已熬煎的鼎沸了,从白木变成和铁锅相同颜色的锅盖周围,喷出白的水蒸气,还噗噗喳喳的叫响。

她妈于是又恼恨,诅咒似的,喃喃着,向一个破口的古旧的山瓦缸中,用粗磁的碗去挖米;碗边就强硬的碰着缸底了。

“又完了!”这是完全诅咒的声音。

看看米又吃尽,这于小人儿是很不利的,她知道,就躲在灶门边,不禁地颤保了,她以为在脸上,又得受她妈手指头用力的捻。

幸而这一次她的妈,却例外的,弯着腰,耐心的用手到缸底去一小把一小把地把米抓出来,放到碗里,也渐渐的满成半碗了。

“洗去,”她妈忽然叫。小人儿于是又怯怯地走来,把碗里的米淘净了,和上水,送给她的妈。她又转到灶下去烧火。

在烈火燃烧着,硬突的米浮沉于锅中而变化的时候,小人儿就不断地听着她妈站在缸边自语,其中充满着怨命,咒穷,间或怕人的哼出些凄惨的叹息。总而言之,她的妈,在这时,是又在想着困苦的不幸的境遇,而完全被这境遇的景象所迷惑了。

米,这在酷热的滚水中呻吟,但很快的便寂寞了,从锅的边界流荡来焦味的香气;饭煮熟了。

小人儿便急急地把灶里的柴火用火箝子拖出来,塞进灶门口底下那一堆冷的炭灰里面,还鼓着嘴,吹灭那火焰;一股迷眼的青烟便弥漫着,厨房里又归入到黑暗。然而,在这黑暗中,在这迷眼的青烟里面,小人儿还噙着被烟熏着的眼泪,挣扎着,小心地挟出那灶里的红炭,放到小小的炭坛里去。

她觉得几她所应做的事情都做好了,便走到她妈身边,低声的说。

“妈!饭,饭好了。”

她妈好象没有听到她的话,默默的,然而却走到灶边去,用锅铲很草率的把煮熟的饭弄到木的饭桶里面:饭桶是颇大的,饭只能堆在桶底的一角。

“拿筷子……还有大头菜。”

她妈说着,端起饭桶就走了。

小人儿用力的爬到桌上去,向她知道那地位的土壁上去摸索,碰到长圆形的小小竹笼,在其中便抽出筷子,于是爬下来,又摸索去,到满着蛀虫小洞的那菜橱上,拿了一块惟一的状如鸡头的大头菜……。

在吃饭时,小人儿依样不敢正视她妈,并且想讨人喜欢,吃过一碗饭,那一小片大头菜还没有印上她的齿痕,原形不动的平平地放在那只缺满着边沿的红花碟子上面。

“一年到尾,只是吃大头菜,大头菜……”

她的妈又照样的咭咕了。

在这时,小人儿的小小的心上更压着惶恐,她觉的什么异常的祸事将降临到她头上,而且,仿佛地又看见她妈的手指头捻到她嘴巴;因此,这一餐,也和往餐一样,她的妈在怨恨和诅咒的喃喃中,又不自觉似的,干干净净地刮光那饭桶里面的饭了。



这是在小人儿上床去睡觉的时候。

睡觉,这在别人,想是一种应该的安然的休息吧;然而这幽静的幸福却没有给过小人儿。因为,上床去,她必须遵从她妈的命令;睡到床尾,冷冷的,也象是一只受惊的小畜牲,静静地蜷伏着,倘若不在意的转动身体,把不结实的古旧的铺板发起吱吱扎扎的响声,那末,给她妈知道了,便是毫无迟疑的蹴过来坚硬有力的脚,这就足使她的胸部,腰间,大腿,或背脊,受了伤似的痛楚到好久。并且,她的不敢放心地坦然入睡,除了这,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妈差不多是终夜的,晓晓不休地,重温着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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