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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也频作品集-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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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彼此握着手,用一种胜利的腔调说着。

而且,在大家的心里,都默默的筹划着自己的工作而希望着天明——就是立刻要跑出一轮红日的明天!

明天,依照党的指导,他们的新工作就开始了!

明天,全国报纸的第一页都要用特大号标题:帝国主义在上海屠杀徒手民众!

明天,他们要使这屠杀的事件强有力的打进中华民族的灵魂!

明天,被压迫的民族要独立地站起来了,要赤裸裸的和帝国主义对立着而举起革命的武器!

明天,他们就要向全世界被压迫民族发表宣言:起来,向帝国主义进攻!

明天,他们可以看见北京民众为这样的革命运动而疯狂起来!

明天!

刘希坚也深切地怀着这红色的信仰而走出“我们的乐园”。

在路上,在黎明之前的深夜里,繁星已渐渐的隐灭了。只留着几颗大星还在旷阔的天野里闪烁着寂寥的光。黑暗是已经开始逃遁了。东方的一带,隐隐地,晨曦在开展着。那鲜红的朝霞,也布满在黑云的后面而寻着出路。晨风也吹来了,鼓动着欲明的天色,震动着飘摇的市招,发出微微的低音的歌唱。天气由晨风而变冷了。同时,许多路上的黑影也各在那里变化,慢慢的露出物象的输廓来。鸟儿也睡醒了,从树上发出各种的叫鸣。并且,在街道的远处,这头到那头,都可以听到一些沉重的脚步的声音。跟着,那北京城特备的推粪车,也“轧轧轧”地在不平的马路上响着。各种都象征着——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刘希坚由空阔的大街而转到一条狭小的胡同了。胡同口的煤油灯还吐着残喘的光,灯心在玻璃罩里结着红花。他忽然一抬头,看见那一块“于右任书”的三星公寓的匾额。

他站着打门。重新望着东方的黎明之影,向着广阔的空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觉得这清新的空气里有一种使人爽快甜的流质。接着他又深深的吸了一口。小伙计把门开了。他带着新鲜的愉快而跨进门限去。

走进房间的时候,电灯的光已慢慢地淡薄而且昏黯下去了。可是,跟着,那黎明便从树梢上,屋瓦上,悄悄地,使人感觉着而又没有声音地,跑进了窗子,于是那充满着黑暗的屋角便灰白起来。

他愉快地靠在那张藤椅上,想着他自己的生活是建筑在有代价的生活上面,因为他是负着历史的使命的,而且尽他的能力去加紧这历史的进行。他是要生活在新时代里的,而且他要作为这新时代的新建筑工人的一员。他自己,把所有的一切都交给他的“信仰”,如同欧洲的圣处女把一切都交给玛利亚一样。现在,他没有需要,他所需要的只有他的工作的成功。他也没有别的希望,除了他希望全世界的无产阶级都站起来。

他想着,想了许久,便忽然从兴奋中打起呵欠了。同时,他的头脑里便闪着同志们的面貌,会议室的严肃,和响着许多零碎的言语——同志们的声音,主席用沉毅的态度说着“……各阶级联盟的民族革命……阶级斗争的尖锐化……成立×××……”跟着,在许多零碎的响声之中又响起卖号外的叫喊:

“大屠杀……”

随后,一切声音都变成一种混合的声音了,如同小苍蝇“嗡嗡”一般地,而且渐渐的远了去,模糊去,静寂了。

光明在我们的前面 第五部分

看着刘希坚走去之后,白华便寂寞地走回她的房里,坐在桌子前,沉默地,一只手托住脸颊,望着窗外的晴空:夏天的晚照,象美丽的长虹似的散着美丽的光彩……

她是很悒郁而且很烦恼的。许多不适意的事情都浮到她的脑子里来。第一使她感到不快活的就是她的同志——那些完全忽视“上海大屠杀”的所谓革命的无政府党人。那些人,在口头上都是热烈的社会改造者,在笔下尤其是解放民族的前锋,可是一碰到实际便赤裸裸的——如同被剥了皮的猪的赤裸裸一样,暴露着一切都是冷的,死的。如果不是她昨夜看出那些同志们的真相,她一定还相信她和他们是同样的负着历史的新使命。现在,他们在她的面前已经取消了一切信仰了。她深切地感到自己的孤单。自然,一个人,只孤单的一个人而没有第二个同志,这力量怎么能够使社会改变呢?她因此不得需要那些人,虽然那些人是使她十分失望的。也就是因为这样,她感到痛苦了。

“不配讲主义……”她又愤怒的想着。

可是一种可怕的思想突然跑到她的脑里,使她反省地——含着怀疑成分地,对于安那其主义下了分析。“为什么相信无政府主义的人都糊糊涂涂的,没有一个人有科学的头脑呢?”她想。但立刻她又自责了:“哼,你也这样想么,你这个不忠实者!”接着她仍然相信,只有实现无政府主义才有和平的世界。这样想着,她觉得对于她自己是宽恕了刚才的犯失,同时也增加了她一直向前的勇力。她认为她应该去纠正那些同志们的谬误……然而她想到刘希坚留在她心里的那讥刺了——“无政府党人讲的是自由……”她便为难地想着她如果去指摘那些人的利己主义的行为,不就是对于他们每一个人的自由的触犯么?虽然这种自由并不含解放的意义,然而谁能够客观地分析这些?自由——无论包含的是一种怎样的成分,总之,在安那其斯特身上都是一概不许别人侵犯的。并且,在事实上,她已经深知那些同志们的一种共同的固执,也就是每一个同志都十分地看重那个人主义的自由,那看重,如同一个奴隶的忠臣看重他的帝王一样,而且还当做安那其斯特的特性,同时还当做不同于凡人的特殊的骄傲……那末,她一定要成为刘希坚所说的“如果你触犯了安那其斯特的自由……没有人再把你看做同志!”

于是,她觉得她的前途有一层薄薄的雾。

“纵然,”她随后想:“他们不把我……那也不要紧。总之,这一点谬误,我是要向他们说的。”她刚强的决定了,便觉得有立刻到枣林街去的必要,如果他们还不在那里,她就单独的去找他们。

这时她的思想才渐渐的平静。她的悒郁的精神也舒展了。烦恼象一个幻梦似的消灭去。

她离开桌子了,站在一面蛋形的镜子前,理着她的头发,她觉得她的眼皮是疲乏地,她的脸上有着倦意,愤怒,烦恼和苦闷的痕迹。她拿下一条绣着红线的GoodMorning的洋毛手巾,擦着她的脸……忽然有两个人影子现在她的身边来,她急忙地放下手巾,看见珊君和她的爱人。

“你这个鬼,怎么一声也不响。”她笑着说。一面向站在珊君身边的杨仲平点着头。

珊君仍然象一朵使人爱好的玫瑰花,在她的身上显露着江浙女人的风韵。她用北京话回答说:

“你也一声不响,我以为你睡着了。”

“瞎说,”白华望着她,一面把手巾挂上了。“现在是下午了呀!”

珊君笑一笑。

“你现在预备出去是不是?”她问。

“等一等不要紧,”白华说。

接着他们便告诉她,尤其是珊君说她昨夜一夜没有睡,躺在床上睡不着,恐怖和愤怒地看着东方吐出了白色的影,至于出来了一个灿烂的太阳。那失眠的原因,就是她看见了号外,看见了上海的大屠杀,看见了英国人的无人道的野蛮,看见了民众的血和尸首……

“真惨呵!”她颤声叫了一句。接着她又说,她生平感到第一的可气和可怕的就是那号外的消息。说不定那被杀的学生之中有的是她的同学,她的同乡,她的亲戚,甚至于说不定有她的弟弟。“总之,”她兴奋地——“就是不认识的,也一样,不能不使人发疯的。”显然象一朵玫瑰花的她,变成红色的萱花似的吐着赤热的气焰。

“你们预备怎么样呢?”她未了向白华问:“你应该为那些死者找出代价来,你是革命家!”她热烈地接着说:“我们实在要革命才行……”

这最后的一句话使对面的人吃了一惊。白华不自觉的把眼睛张得圆圆地,定定的看住这位忽然说出“要革命”的女友。她觉得珊君是一个豪绅的小组,以读书为消遣的大学生,沤歌恋爱的诗人,从来只梦想着爱情的美丽和结婚的幸福的,也就是从来不谈政治和社会各种问题的一个不知道忧愁和贫苦的人,忽然象从沙漠上现出一朵花似的,从她的口上响出了“我们实在要革命才行”的声浪——这在她是空前的,值是惊讶的名词。白华一直对她惊讶地望了许久。

“这样望我做什么?”珊君向她问。

“奇怪……”她心里想,一面笑起来了,十分好意地向她笑着。

珊君还在疑惑:“做什么?”

“你怎么也觉得应该要革命才行呢?”白华直率的问。

“怎么不应该觉得呢?”珊君用愤慨的声调回答:除非是傻子,是凉血运动,才觉得我们的同胞可以让别人屠杀!”说了,在她健康的脸颊上,又浮上一种红晕。

白华看着她,忽然跳起来,异样欢乐的握这女友的手,一面握着一面说:

“好极了,珊君!现在正是我们努力于革命的时候。也就是我们把一切都献给革命的时候。这时候除了革命,我们没有别的。”

珊君也热情的,插口说:

“不错,”她同情地——“我们是要起来革命的——当然,你是已经从事革命了。”

白华便有点被意外的欢喜迷醉着,张开手臂,将珊君紧紧的拥抱了。

“那末,珊君,”她的声音也是疯狂的——“你加入安那其好了!只有安那其的‘新村’才是我们的和平世界。将来的世界一定是属于安那其的。”接着她不等待珊君的回答,又加上一句:“我今天就为你介绍。”于是把怀抱中的珊君松开去,她看见她的脸色鲜红地,仿佛她是被一个不认识的男子强抱了许久的样子。

“我是要加入革命团体的。”她舒了一口气,才慢慢的说。

“那加入安那其,没有疑义。”白华坚决地,她的声音包含着许多煽动的成分。

珊群不回答,只迟疑地把眼光向右偏去,落在杨仲平身上。他正在听着她们谈话,一面又在看着一张《京报》。

白华便笑着高声说:

“密史特杨,珊君在问你呀!”

珊君立刻把眼光收回去。

杨仲平放下报纸,说:“我没有意见。”并且说他不愿干涉珊君的行动。

白华便进一步的说:

“密史特杨,你不反对珊君加入安那其么?”

“当然不反对。”

“你自己呢?”白华更进一步的问:“你不和珊君一路加入么?”

“我么——”他找出一个理由来回答,“我对于无政府主义还不了解。”

“问题只在你要不要了解,”白华逼迫的说。

“当然要了解。”

“那末,我这里有许多重要的书籍,你可以拿去看。我相信你不要看好多,你就会对于安那其主义的倾向。”接着她又照例的说了许多安那其的新村计划,如同一个保险公司的广告员向人家兜揽生意似的,完全把乌托邦的幻想再加上一层美丽的形容词的装饰。

“好的,”他回答:“我看了再告诉你,说不定我就要加入——”这最后的一句,他实在有点违心地,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无政府”或者“安那其”这名词,甚至于连现在——在白华热烈地向他宣传的现在,他也没有这样想。

可是白华却以为有几分说动了他,便欢喜地和他握一下手,一面说:

“你以前都没有看过?”

“一本也没有,”他回答。但他立刻想起他曾经看过一本《面包掠取》,不过他只看了十几页便厌烦的丢开了,因为他觉得远不如看王尔德的小说有趣。

于是白华转过脸去问珊君:

“你先加入好不好?”

显然,珊君要和她的爱人取一致的行动,所以她回答说:

“我也等一等——等看了那些书之后……”

这回答出乎白华的意外:她没有想到珊君竟也给她这么一种滑头的拒绝。因此她有点生气。同时又有着比生气更大的失望包围了她,使她一声也不作的默着,坐到床沿上,心里想:“不是战士,这般文学家……”接着她听见一种清脆的声音从珊君的嘴唇上响过来。

“现在,自从上海的惨案传到北京来,我和仲平的思想都有点变动,就是他和我都觉得应该革命才行。”她停顿一下说,“所以,只要是革命团体,我们都要加入。”

白华不作声,只听着。

珊君又要继续的说,可是杨仲平把她的话打断了。他自白似的说:

“我现在是相信艺术改造社会……”这是他的一句真话。因为在那两天以前,他所崇拜的还是普希金、拜伦、王尔德……追随这些老前辈而努力于创造一座美丽的“象牙之塔”的,并且要把他自己深深的关进去,在那里面大量地产生他的小说,诗,戏剧。可是这两天以来,他自己也不很理解地,觉得他需要写一篇带着血腥的作品了。虽然他没有分析这观念的变迁是什么缘故,甚至于他也没有想到他的艺术观是从“为艺术的艺术”而走到“功利主义”,但是他已经觉得——他需要写一些和社会有关系的东西,尤其是他要为五卅的惨案而预备出一种周刊,并且把刊物的名字还叫做《血花》。

他和珊君来到这里,就是为这个《血花周刊》的缘故,因为珊君知道白华会写一些有社会性的小说。杨仲平终于把这目的说出来了。

“你当然加入,”他最后说。

珊君也接着向她劝诱:“白华,你是能够写文章的,尤其是这一类的文章,所以你非加入不可!”

白华对于这事情很冷淡,她还没有染得文学家对于出版刊物的嗜好——也许竟是一种特殊的欲望,如同许多商人想开分店一样。

“不,”所以她回答:“我不加入。”

“为什么?”杨仲平笑着问她。

“恐怕我没有工夫。”

“你很忙么?”珊君问。

“说不定很忙。”白华一瞬也没有忘记她的安那其主义的工作。

“那末你什么时候有工夫,你就什么时候写一点,”杨仲平让步的说。

珊君又要求她答应。她终于回答:

“不过你们可不要靠我写多少。”

杨仲平便欣然地告诉他,说《血花》可以在一个日报的副刊上出版,并且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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