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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灭-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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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齐交给诉讼代理人德罗什,他是毕西沃,勃龙代,德·吕卜克斯的朋友。八月初,毕安训告诉诗人,柯拉莉没有希望,活不了几天了。那几天凄惨的日子,贝雷尼斯和吕西安只会哭,在病人面前顾不得再遮盖。可怜的姑娘想到自己快死,为着吕西安伤心得不得了。她忽然心思大变,打发吕西安请教士。女演员要恢复信仰,平平安安的死去。她终于象基督徒一样结束她的生命,表示真诚忏悔。临终和死亡的景象把吕西安的精力和勇气消耗完了。诗人失魂落魄,坐在柯拉莉床前一张靠椅上,一刻不停的望着柯拉莉,直到她的眼睛被死神阖上为止。那是清早五点。一只鸟飞来停在窗外的花盆上,吱吱喳喳唱了一阵。贝雷尼斯跪下来吻着柯拉莉的手,眼泪直掉奋逐渐冷却的手上。壁炉架上只有十一个铜子。悲痛绝望的情绪逼着吕西安出门,想用募化的办法埋葬他的情妇,不是去见德·埃斯巴侯爵夫人,杜·夏特莱伯爵,德·巴日东太太,德·图希小姐,扑在他们脚下,便是去央求刻薄的花花公子德·玛赛;那时他既没有傲气,也没有精力了。只要能弄到几个钱,便是叫他当兵也愿意!他垂头丧气,跌跌撞撞的走着,完全是倒霉鬼的形景;他不觉得自己衣冠不整,径自走进卡米叶·莫潘的住宅,要求通报。当差回答说:“小姐早上三点才睡,她不打铃,谁也不敢进房。”“她几点钟打铃呢?”“最早十点。”吕西安写了一封凄惨的信留下,在那种信里,落魄的漂亮哥儿再也顾不得面子了。有一天晚上,卢斯托讲起某些有才气的青年央求斐诺,吕西安还不相信那种卑躬屈节的态度;如今他的一支笔或许比他们迫于患难的表现还要进一步。他浑身火热,象呆子似的从大街上走回去,根本不觉得刚才绝望之下写了一封惨绝人寰的信。他路上遇到巴贝。他伸着手说:“巴贝,给我五百法郎好不好?”“不,只能给两百,”书店老板回答。“啊!你倒是热心人。”“对,可是我有我的生意经。”巴贝接着告诉他方当和卡瓦利埃的倒账,说道:“你害我损失了许多钱,应当帮我赚回来。”吕西安打了一个寒噤。书店老板接下去说:“你是诗人,应该各式各样的诗都会写。我此刻要一些香艳的歌,拿来跟别的现成歌曲混在一起,不让人家控告我翻版;我想印这样一部有趣的集子,在街上卖十个铜子一本。你要是明天交出十支出色的酒歌或者色情的小调……你该明白我的意思……就给你两百法郎。”吕西安回家看见柯拉莉直僵僵的横在一张帆布床上,裹着一条粗布被单,贝雷尼斯一边哭一边缝。诺曼底的胖老妈子在床的四角点了四支蜡烛。柯拉莉面上光采奕奕,平静到极点,叫活着的人看了十分感动。她很象害贫血症的少女:暗红的嘴唇有时好象还会张开来,轻轻的叫几声吕西安。她断气之前就念着上帝和吕西安的名字。吕西安打发贝雷尼斯上殡仪馆办手续,开销不能超过两百法郎,还得包括在简陋的佳讯教堂举行的丧事弥撒。贝雷尼斯一出门,诗人便坐在书桌前面,靠近可怜的女朋友的尸体,预备按照流行的曲调写十首快活的歌。他苦不堪言,花了多少气力没法动笔;后来总算心窍大开,救了他的急难,仿佛他根本不曾有过痛苦。克洛德·维尼翁关于感情和头脑分离的现象发表过沉痛的议论,此刻在吕西安身上应验了。教士替柯拉莉做着祷告,可怜的孩子凑着灵前的烛光,为狂欢的酒会推敲歌词。那一夜不知他怎么过的!第二天早上,吕西安写完最后一首,想配一个当时流行的调子,贝雷尼斯和教士听见他唱起歌来,只道他疯了:朋友们,歌词要带说教,我听着受不了。要人快活与开心,为何又要讲理性?复唱的词儿句句精彩,叫我们嘻嘻哈哈干杯:古希腊的哲人也是这般议论。我们用不到高雅的辞藻,掌酒行令自有酒神代劳。劝你们尽情欢笑奠停杯,万事皆空休挂怀。名医常说,谁要能终年沉醉,包管他长命百岁。怕什么老态龙钟,两腿摇摇走不动,赶不上健步如飞的青春年少!只要能满满的金樽高捧,双手轻便岁岁相同;只要能沉湎醉乡直到老,传杯换盏意兴豪。劝你们尽情欢笑莫停杯,万事皆空休挂怀。若要问,我们从哪条路上来,倒很容易说分明;要知身后何处去,休问我辈痴与愚。何必思前想后多愁苦,有福且享莫蹉跎,享尽荣华才不算此生虚度。天年有限数难逃,一息尚存趁今朝!劝你们尽情欢笑莫停杯,万事皆空休挂怀。诗人唱到惨痛的最后一节,来了毕安训和阿泰兹,发见吕西安伤心之极,眼泪象潮水一般涌出来,没有力气再把歌词誊清。等到他抽抽噎噎的说出他的处境,听的人眼睛都湿了。阿泰兹道:“这一下许多罪孽都补赎了!”教士正色道:“在现世见到地狱的人还是幸福的。”美丽的死者对着永恒的世界微笑,情人用香艳的歌词替她换来一块坟地;巴贝付了她的棺木;穿着短裙和绿头绿跟的红袜,煽动过整个戏院的女演员,如今给四支蜡烛围绕着;教士带她回到了上帝身边,正预备回教堂去替这个多情的女子做一台弥撒。这些又庄严又丑恶的场面,这些被急难压制的痛苦,把大作家和大医生看得惊心动魄,坐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时走进一个当差,报告德·图希小姐来了。这个美丽的了不起的女子一切都很明白,急急忙忙过来和吕西安握手,塞给他两张一千法郎的钞票。“太晚了,”吕西安说着,死气沉沉的望了她一眼。阿泰兹,毕安训,德·图希小姐,临走说了许多温暖的话安慰吕西安,无奈他生命的动力都断了。中午,小团体的朋友们,除了克雷斯蒂安(他也已经知道吕西安并没真正出卖朋友),一齐来到小小的佳讯教堂,还有贝雷尼斯,德·图希小姐,竞技剧场的两个小角儿,服侍柯拉莉化装的女仆,伤心的卡缪索。男客都把女演员送往拉雪兹神甫公墓。卡缪索涕泪纵横,向吕西安发誓,一定买一块永久墓地,立一个小小的石柱,刻上几个字:柯拉莉,享年一十九岁——一八二二年八月。吕西安一个人留在那儿,直到太阳下去的时候,他站在高岗上了望巴黎,心里想:“现在还有谁爱我呢?那些真正的朋友瞧不起我了。只有在此长眠不醒的人觉得我的所作所为都是高尚的,好的。如今只剩我的妹妹,大卫和母亲了!他们在家乡对我作何感想呢?”可怜的外省大人物回到月亮街,看着空荡荡的屋子不能忍受,搬往同一条街上的一家小旅馆。德·图希小姐的两千法郎,凑上变卖家具的钱,付清各方面的欠账。剩下一百法郎,贝雷尼斯和吕西安维持了两个月。吕西安精神瘫痪,象病人一样:他既不能动笔,也不能思索,一味往痛苦里钻,叫贝雷尼斯看看可怜。吕西安想起母亲,妹子和大卫·赛夏,不禁长叹一声;贝雷尼斯听着问道:“你要是回本乡,怎么去呢?”他说:“走回去啰。”“可是一路也要吃,也要住。一天走四五十里,至少也得二十法郎。”他说:“我会想办法的。”他留着身上穿的几件必不可少的衣衫,把礼服和讲究的内衣送去给萨玛农,萨玛农出价五十法郎。吕西安央求放高利贷的多给一些,让他能够坐班车回去,萨玛农始终不答应。吕西安气愤之下,立刻赶往弗拉斯卡蒂碰运气,结果把钱输得精光。他回到月亮街上破烂的卧房,问贝雷尼斯讨柯拉莉的披肩。好心的姑娘看他眼神不对,又听说他赌输了钱,猜到可怜的诗人无路可走,想上吊了。她说:“你疯了吗,先生?你先去散步,半夜再回家。我来替你弄路费;不过你只能待在大街上,别走往河滨。”吕西安在大街上闲荡,痛苦得如醉如痴;他望着漂亮的车马,行人,看他们受着巴黎成千上万的利益鞭策,象旋风般打转,更感到自己无依无靠,渺小到极点。夏朗德河畔的风光在脑子里闪过,他忽然渴望家庭的欢乐,精神为之一振;性格近于女性的人最容易把这种冲动当做勇气。他不愿意就此屈服,先要向大卫·赛夏倾吐心里的话,听听仅有的三个亲人的意见。他正走着,冷不防瞧见贝雷尼斯打扮得齐齐整整,在泥泞的佳讯大街和月亮街的拐角儿上同一个男人说话。吕西安看到诺曼底姑娘便起了疑心,害怕起来,问道:“你干什么?”她把四枚五法郎的钱塞在诗人手里,说道:“二十法郎你拿去吧,代价不小,不过你总算动身了。”贝雷尼斯一溜烟走了,吕西安来不及看清她走的方向。我们还得说句公道话,吕西安天良未泯,觉得那几块钱烫手,想还给她;结果他不能不收下,这是巴黎生活的最后一个疮疤

第三部 发明家的苦难 引言 一个时髦青年的惨痛的忏悔

第二天,吕西安办好身份证的签证手续,买了一根冬青树的手杖,在地狱街广场搭上一辆布谷鸟①,花十个铜子车费坐到隆于莫。第一晚,在离阿帕戎七八里处歇下,睡在一个农家的马房里。走到奥尔良已经精疲力尽,出三法郎搭一条便船到图尔,路上只花掉两法郎伙食。从图尔到普瓦捷,吕西安走了五天。过了普瓦捷,身边只有五法郎了,他拼着最后一些气力继续赶路。有一天走在旷野里,天黑下来了,正想露宿一宵,忽然从洼地里望见有辆马车上坡,车夫旁边坐着一个男当差。吕西安不给车内的客人,车夫,以及坐在车夫旁边的当差发觉,爬在车厢背后两个包裹中间,稳住身子,睡着了。早上,阳光射着他的眼睛,四下里人声嘈杂,把他惊醒过来,他一看,认得是芒斯勒。十八个月以前,他心中充满着爱情,希望,快乐,就在这小镇上等候德·巴日东太太。当下他发见自己浑身灰土,周围挤着一群赶车的和看热闹的人,知道要挨骂了,跳下来正想说话,车内却走出两个旅客,使他见了开不得口:原来是新任的夏朗德省省长,西克斯特·杜·夏特莱伯爵,带着他的妻子路易丝·德·奈格珀利斯。①当时专走巴黎和郊区的小型载客马车,名叫布谷鸟,只有四个到六个座位。伯爵夫人道:“没想到这样巧,我们竟是同路!跟我们一起上车吧,先生。”吕西安朝夫妇俩冷冷的行了礼,眼神带着又惭愧又威吓的意味,把他们瞪了一眼,往芒斯勒镇外一条横路上走开了。他想找一个农家,弄些牛奶面包当早饭,歇息一下,再静静的考虑前途。他还有三法郎。《长生菊》的作者浑身发热,一口气跑了很久,沿着河往下走去,一路打量地形,风景越来越美了。晌午走到一处地方,四周是杨柳,中间一大片水,看上去象一口湖。他受着田园野趣的吸引,停下来眺望那清新茂密的林子。河的支流上有一个磨坊,连着一所屋子,树梢中露出茅草盖的屋顶,顶上长着石莲花。门面很朴素,唯一的点缀是几簇素馨,忍冬和制啤酒用的酒花,周围开着夹竹桃类和多肉植物的花,十分鲜艳。水位最高的地方有一条石堤,底下用一排粗糙的木桩撑着,堤上的水在阳光中往下奔泻。磨坊的那一边,一群鸭子在明净的池塘里游来游去,好几股水在水闸中轰隆隆响成一片。磨坊的轮子发出刺耳的声音。吕西安瞧见一条天然木做的凳上坐着一个胖胖的女人,一边打毛线一边照管一个孩子,孩子正在捉弄几只母鸡。吕西安走上去说道:“大嫂,我累得很,还在发烧,身边只有三法郎;你能不能招留我一星期?只要有牛奶和黑面包,晚上给我一个草垫睡觉就行了。我可以写信给家里,他们会寄钱来,或者来接我回去的。”她道:“行,只要我丈夫答应。喂,小家伙?”磨坊司务走出来瞧了瞧吕西安,拿下嘴里衔的烟斗,说道:“三个法郎住一星期?还是干脆不收钱吧。”磨坊司务的女人铺起床来。诗人临睡望着优美的风景,心上想:“说不定我临了就在磨坊里当个伙计。”他这一睡可吓坏了主人。第二天中午,磨坊司务的女人说:“库图瓦,去瞧瞧那个小伙子,看他死了还是活着,他睡了十四个钟点了,我可不敢去。”磨坊司务正忙着晒网,整理捉鱼的工具,回答说:“我看那瘦括括的漂亮哥儿多半是个戏子,一个小钱都没有。”女人问:“你怎么看得出呢,小家伙?”“嘿!他既不是王爷,又不是大臣,既不是议员,也不是主教,干吗一双手养得白白嫩嫩的,象一事不做的人?”磨坊司务的女人才给昨天闯上门的客人弄好中饭,说道:“他睡得东西都不想吃,可怪了。你说是戏子,那么他上哪儿去呢?现在还没到昂古莱姆赶集的时候。”夫妇俩想不到除了戏子,王爷,主教,世界上还有一等人又是王爷又是戏子,名目叫做诗人,担任庄严的圣职,好象一事不做而其实是控制人类的人,假如他会描写人类的话。库图瓦对老婆说:“那么是什么人呢?”老婆说:“招留他有没有危险啊?”磨坊司务回答:“呃!小偷才机灵多呢,早把咱们的东西搬空了。”吕西安大概从窗口里听到两夫妻的谈话,忽然走出来伤心的说:“我不是王爷,不是小偷,不是主教,不是戏子;只是一个可怜的青年,从巴黎走到这儿,累死了。我名叫吕西安·德·吕邦泼雷,我的父亲沙尔东从前在乌莫开药房,后来盘给波斯泰尔。我妹子嫁给大卫·赛夏,他在昂古莱姆桑树广场上开印刷所。”磨坊司务道:“啊,我想起了,印刷所老板的爷不就是那个精明的老头儿,在马萨克经营田地的吗?”吕西安道:“一点不错。”库图瓦道:“呸!那老子真不是东西!听说他逼得儿子把家里的东西统统卖了;他自己除掉积蓄,光是田产就值二十多万。”遇到长时期残酷的斗争摧毁了身体和精神,把力量过分消耗以后,接下去不是死亡,便是同死亡差不多的消沉;可是能够抵抗的人这时反而会振作。吕西安处在这种生死关头,听人含含糊糊提到他妹夫大卫出事的消息,几乎支持不住。他叫道:“哎啊,我的妹妹!我干的好事!天啊,我真不是人了。”说完他倒在一条凳上,脸色发白,浑身软瘫,好象快死了。磨坊司务的老婆急忙端来一碗牛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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