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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起居注-第1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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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知恩从来也不信神佛,他不信自己是前生作孽,今世生来还债;还有刚入宫时一道在司礼监前扫地的同门,他叫什么名字柳知恩都记不清了,只记得他成天做着美梦,盼着司礼监的哪个大太监见他长得伶俐,便将他调到身边服侍。可还没等到如愿,便染了疫病一命呜呼。那时候柳知恩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因缘巧合地认了三宝太监这个义父,义父收下他时说了一句话:“当太监的个个都是苦命人,谁没有一段故事。”是啊,谁没有一段故事,若没有故事,又有谁会乐意舍了凡根,从此做个残缺不全的人……
在太孙身边服侍时,和他眉来眼去的几个宫女……柳知恩从来都没有对人说过,现在的小吴美人也曾对他送过秋波,那时她还只管为太孙收拾书房,太孙爱好武艺,一年到头难得见他几次。小吴美人情窦初开,也想在小黄门里找个对食,帮着她说几句好话,把她推到太孙的龙床上去。柳知恩当时几句话就把她呛得直哭,那时候,他毕竟还没有历练出如今的城府……
还有第一次进来侍寝的小徐姑姑,那时候她还是太孙婕妤,眼睛清澈得像是溪水,她穿着玉色的小袄子,天水碧的纱裙,微微笑着走进屋子里,就像是一阵春风吹了进来,她左右好奇地看着,走到大爷身边,蹲下来看他斗蛐蛐儿,他给她让了点地方,她对他微微地笑了一下,好像在表达她的谢意……那时候,他哪里想得到今天他会在这里,为了小徐姑姑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事?
但柳知恩一点都没后悔,他甚至并不十分惘然,此时此地,他心里实在是十分欣快的。
“旁人,奴婢是不敢保。”他说,态度一如既往地沉静,“唯独徐姑姑,奴婢是敢保的。”
“哦?”皇帝有些兴味,“柳知恩,你跟在我身边也十多年了吧……我记得你去服侍徐氏,才两年多一点吧?当时去的时候还不情愿呢,怎么,这就已经是成了她的死忠,心里半点没想着干清宫了?”
“皇爷明察,奴婢不是给徐姑姑说好话……”柳知恩不必做作,便很真诚地叹了口气,“徐姑姑这性子,成在纯净,败也在纯净。错非如此,又怎会惹怒了您……而若不是看清了此点,奴婢当日也不会忧心忡忡,以至于回到屋内,窃听您和徐姑姑的说话。”
这话一出,屋内的气氛似乎都有瞬间的僵凝,柳知恩心定定的,望着眼前的地砖面——心静了,五感也就特别敏锐,皇帝的一举一动,虽然不能眼见,却逃不过他的耳朵。
皇帝的呼吸一下尖锐了起来,快速而清浅的呼吸声,似乎也显示了他的情绪变换,然而,这变化也不过持续了一会儿,便又被平静的吐纳所取代,过了一会儿,他方才慢慢地道,“果然是你。”
“皇爷猜到了?”柳知恩故作动容。
这世上但凡是人,都喜欢炫耀,只看你怎么去逗引他的情绪而已。在小吴美人的事上大肆拍皇帝的马屁,收到的只会是反效果,但此时的惊讶,自然会令皇帝对自己的洞察力沾沾自喜,哪怕这位青年帝王英明神武,也逃不过这一套小花招。
他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得意,“除了你这奴婢秧子,永安宫里还有谁会这么大胆?柳知恩,你毕竟跟了我十几年!”
柳知恩连连叩首,“奴婢死罪、奴婢死罪,皇爷明察秋毫,奴婢……奴婢自知犯下死罪,只是当日实在担心——”
“担心什么?”皇帝步步紧逼,“担心你们主子坏了事?”
“是……若以当时情况,奴婢心中就怕娘娘会和皇爷顶嘴,甚至于说是……”柳知恩没有再往下说,事情的发展,已经证明了他的预判有多正确。
“哦?”皇帝倒是被他点燃了兴趣似的,他的声音中出现了些许兴趣,一时竟没有发火——事实上,到目前为止,他都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火气。“你是怎么猜到她会发火的?”
“皇爷从清宁宫来,”柳知恩说,“一来就提起了继后的事,态度又绝不像是认真要立庄妃娘娘为后。以奴婢对皇爷的了解,您主意定下,只怕很难更改,满心要改立贵妃娘娘的,如何此时说起这话?奴婢心中断定,必定是太后娘娘要立徐姑姑,引来了您的疑心。只是此事徐姑姑事前丝毫不知,对皇后之位,她也从未有过野心。这一点,您很快也看明白了。当下收歇脾气,似乎另有要事要和徐姑姑商量。——太后娘娘要立徐姑姑,您想立贵妃娘娘,母子二人意见相左,您又是极为孝悌之辈,必然不想和太后娘娘公然置气。此次商议,只怕是劝说徐姑姑从立后之争中退出,这亦是合情合理的安排,可,以徐娘娘的性子……”
而这合情合理的安排,徐循又是绝不会接受的。皇帝呵了一声,“合情合理……看来,你倒是还懂得几分事理,知道此次错在小循。”
机会来了。
柳知恩深吸了一口气,他重重地给皇帝磕头,“皇爷明鉴……奴婢,奴婢实在有一番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讲。”皇帝很痛快地给了许可。
说谎,最要紧是三分假,七分真。
“奴婢自从入太孙宫服侍您以来,已经过了十几个年头,昔年为您传唤嫔妾,后来也能时常在您身边服侍……可以说,除了如今的皇后娘娘奴婢没有打过照面以外,”柳知恩抬起头望着皇帝,恳切地说,“余下的娘娘们,奴婢都是有几分熟悉的,也能略略看出各人的秉性。”
皇帝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他抬了抬眉毛,似乎在示意柳知恩,‘说下去’。
“孙娘娘性烈、何娘娘性凉,这些,都是在经年累月的接触中给奴婢留下的印象。”柳知恩字斟句酌。“唯独徐娘娘,素日笑容可掬亲切温厚,奴婢也是到了永安宫伺候以后,日积月累,才发觉了徐娘娘的性子……徐娘娘的性子很倔!”
在南京,一个太子妾侍就敢和大臣顶牛,在永安宫,一个妃嫔敢和皇帝顶牛,柳知恩说的当然绝对正确,不过却是绝对正确的废话。他没等皇帝的反应,便续道,“徐娘娘是从来都不肯在人前示弱的,哪怕心中苦到了极处,面上也要做出云淡风轻的样子。虽说心底……一直都介意着孙娘娘更得皇爷您宠爱的事儿,但徐娘娘既以女诫自律,从来也不肯在人前露出对孙娘娘的丝毫艳羡。唯独那一次,您在永安宫失口说了皇后娘娘的不是,逼着徐娘娘不能不在皇后娘娘和孙娘娘选边站的时候,徐娘娘才炸了一次。事后,徐娘娘虽然不肯对任何人承认,但奴婢看得出来,她会那样倔强,其实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徐娘娘心里……心里在意……孙娘娘。”
“身为妃嫔,此念当然绝不应有,素日里,娘娘身边的嬷嬷也常以道德规劝,再说,娘娘所得宠爱,本也不少,她一向都劝自己要知足,也不吝于提拔底下的姐妹们,唯独是对孙娘娘心有芥蒂。奴婢虽然自小净身,不懂得这凡间的爱欲之念,但冷眼旁观,却觉得娘娘的这一心结,正是因为爷爷在她心中,乃是不可或缺的唯一,可她心底清楚,在爷爷心里,自己最多只排第二,前头却还有一个。”柳知恩叹了一口气,“提拔别人,是因为别人在爷爷心中无足轻重。可娘娘心里,实在是希望她能占到爷爷心中的第一……”
爱一个人,当然会希望自己是他心中的第一,这一本能,又岂是女四书这样的规范,能够约束的?
“娘娘性子纯净,不善作伪。平日里倒也罢了,和爷爷您单人独对,谈的又是那样的事,不发作几乎是不可能。奴婢当时实在是担心得没有办法了,是以不能不出此下策。——亦是自知死罪,未想过从昭昭国法中逃脱,只是临死前,奴婢都要说句,娘娘当日顶撞皇爷,看似不留情面,实在是秉性如此,越是伤心,面上就越是若无其事,越不肯被您看出一点端倪,越是要反过来伤了您……其实姑姑心里,不知是多在意爷爷,奴婢素日侍奉姑姑左右,难道还不明白吗?只有在您出现在永安宫中的时刻,娘娘的眼神才是活泛的,她就像是一朵向日葵,只有您这太阳出来的时候,才能露出欢容……”
柳知恩说不下去了,他通通给皇帝磕头,“请爷爷万勿为姑姑骗过,宽宥了她这小性子,勿对姑姑冷了心肠……您若能和姑姑解开误会,奴就是死,亦能无憾瞑目!”
又说她性子纯净,不善作伪,忍不住对皇帝更疼爱孙氏的不满。又说她是把伤心深藏,表现出来的不在乎只是为了掩盖心中的失落,柳知恩的说法,实在自相矛盾,简直都经不起细究。但禁不住皇帝就是听得进去,他似乎连呼吸声都已暂停,更是早放下了那无谓的伪装,半倾着身子,左手紧紧地握住了炕桌上的小砚台,不知不觉间,已经是握了一手的墨。直到柳知恩的话声戛然而止的那一刻,他才仿佛是觉出了自己的失态,往后猛地一倒,又靠上了迎枕。
“哦?”他说,又清了清嗓子,声音这才恢复了正常。“哦——这话,其实你也不必多说……我心里省得,你徐姑姑自己和我说了。”
柳知恩绝没想到这点,他露出了货真价实的惊容。
皇帝看在眼里,似乎又多了少许镇定,他笑了,“说没说很多……我自己看出来的。”
他若有所思,“不过,不经你这样细腻的人一番表白,有些事,也不会……”
有些事?什么事?
也不会,不会什么?
柳知恩很想追问,但天下间有谁能追问一个皇帝?不论如何,事情能走向他筹谋中的这个方向,甚至于效果比他预料中的还算更好,已是令他十分满意。他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气,低伏了下来。
“皇爷明察秋毫,奴婢实在是再想不到。竟是妄自担心,妄为了这非法之事。而您大慈大悲,竟降了殊恩,令奴婢明白徐姑姑的心意不至被人冤枉了去。奴婢今已是心满意足,可闭目待死……窃听对话、妄传消息,奴婢知法犯法,理当罪加一等,还请皇爷发落死罪!”
这个认错态度,可以说是极为诚恳,但诚恳却依然改变不了事态的严重性。刘能昔日就是多了一句嘴而已,便落了个凌迟的下场,他犯的事其实也不是多嘴,而是暗地里受了别人的好处,或者说暗地里倾向了干清宫以外的别人。柳知恩今天不但是多嘴,而且还是偷听在先,这样不老实的宦官,立刻打死那都是轻的了。
皇帝脸上虽然还是笑着,语气虽然还很温存,但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寒毛直竖,“是,按规矩,你是没有活路可走了。就算小循求情,也不能纵了你去,不然,今日纵了你,明日都闹起来,都是有情分的,我还纵不纵了?”
柳知恩连连磕头,“奴婢明白,奴婢心里只有自怨、自悔,没有丝毫怨恨!”
“不过,你毕竟忠心耿耿,当时又怕小循说错。”皇帝话锋一转,“偶然冲动行事,也可以理解……其实,事后只要你不说,也没人能知道此事。”
他抬起脚,把柳知恩的下巴给顶了起来,柳知恩便顺着靴筒上的线条,被迫一路往上,对上了皇帝的眼睛。
“我就是有点奇怪。”皇帝咂了咂嘴,侧着头眯起眼,很兴味 地望着柳知恩。“你这么细致、这么聪明的人,难道就没想到说出此事的后果?早在你主动向太后传讯的时候,就该想到有这一日了吧。”
“是。”柳知恩毫不迟疑,满口承认。“奴婢一听您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便知道您对徐娘娘有了些误会。虽也存了侥幸的心思——”
“不要蒙我啦。”皇帝笑了。“侥幸?你脑子里就没有侥幸,不过是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说出来而已……你说的是实话没有错,可柳知恩,我要问你了。徐循她何德何能,让你对她如此忠心耿耿,这么抛了头颅不要地来帮她?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帮她。”
他的双眼,就像是着了火的刀,虽说面上在笑,但眼神却是一下又一下地挖着柳知恩的眼窝,像是要从这里挖进他的后脑勺里,把他的脑子挖出来看看,看看他为什么会对庄妃如此仁至义尽——宫里自私自利的人多了去了,如此舍己为人的,却恐怕只有柳知恩一个。他当然需要一个很好的理由,来解释自己的动机。
皇帝是对他动了疑心了,柳知恩想,他的思绪依然绝对冷静,甚至带了几分冷漠——这也是人之常情。


、吹风
文渊阁内难得这么安静。
作为阁臣入值办事的地方;文渊阁常常是很热闹的。如今内阁的几位大臣,虽说也有些面和心不和,彼此间难免在很多事上都有博弈和冲突,甚至于很多时候也是吹眉毛瞪眼睛;彼此间争得你死我活的;恨不得把彼此吃掉;但更多的时候,还是要好好地坐下来商量事情。——说实话,国家这么大;官员这么多;庶务如此繁重,不是每件事都要争,也不是每件事都能争的。
至于什么事能争;什么事该怎么争,争到什么程度,每个阁臣心里都是有一本账。官场上的门道实在是太多了,多到四库全书简直都写不完。这些从翰林院一路升上来的阁臣们,哪个不是在宦海里浸淫了几十年,才能把官场这个大游戏的所有规则都给摸透?所以说,文渊阁里撸袖子的时候其实并不多见,真的吵起来的情况,其实反而不是博弈最激烈的时候——激烈的博弈一般台面下都给搞完了,台面上还是要按规矩来走。吵起来,那是事发突然,各人确确实实,意见难以统一,无法给皇帝一个统一的态度时,才会吵得厉害。
当然,真的是都无法统一意见的大事,皇帝也不会就交给内阁来办,有时会下令廷议,有时也会召阁臣入文华殿商议。反正文渊阁和文华殿相聚并不远,为的就是方便这群帝国的统治者可以随时开个小碰头会。
所以,文渊阁的主旋律,一直就是很低沉、很温柔,很有条理的絮语,就像是有一场永远也开不完的会,偶然的沉默,只是方便你处理一下私人需求。无数庶务就是这样在内阁值官手里被贴上了票拟,再送到宫中,由司礼监代抄朱批,也就是所谓的批红。当然了,皇帝有闲空的时候,还是会听听节略、票拟的意见,有时自己不满意的话,便会令司礼监王瑾等人执奏章返回文渊阁,和阁臣们商量出一个新的票拟,再送回去由司礼监批红——每当这时候,值房里就会又多了司礼监秉笔太监那略有几分尖细的嗓子。
但今天的内阁却是安静得落针可闻,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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