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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宝贝文集-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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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在酒吧的吧台边,他拉开领带,把药片混在Whisky里喝了下去。
  阴暗和喧嚣里,非常想打个电话给任何一个可以交谈的人。
  他感觉到自己躁狂的情绪处于崩溃的边缘。
  一个穿着黑色吊带背心的女孩,轻轻坐到他的身边。
  他闻到她的香水,是午夜飞行。她看过去未满20岁,却有一双憔悴的眼睛。
  Hi。一个人?她暧昧沙哑的声音。
  手无声地搭到他的腿上。
  他冷漠地看着她。他只说了一个字,滚。
  他抓起西装,走向地铁车站。
  明亮而空旷的站台上,一个流浪的小孩向他乞讨。
  他给了小孩仅剩的硬币,换回来一朵皱巴巴的白色百合。
  一对情侣在旁若无人地亲吻。
  人应该有爱情。陷入爱情的人,会不容易感冒,会更健康。
  他对自己轻轻地微笑。
  那个女孩的脸清晰的浮现。
  她只出现在他的深夜里。象一幕孤独电影的场景。
  她的花瓣一样寂静而颓败的容颜。
  他从来没有抚摸过她的肌肤。
  没有听到过她的声音。
  但是伸出手的瞬间,他感觉到她柔软的纯棉布裙轻轻从指尖掠过。
  他想把自己的脸埋入她海藻般的长发里。
  他想和她倾诉。
  他第一次走到那栋相邻的公寓楼下面。
  夜不是太深。天下着潮湿的冷雨。
  在白天,她的阳台永远都是窗幔深垂。
  也许她是深居简出的人。
  如果她不在,他想把那朵百合插在她的门把手上。
  也许他会要她。
  他的脑子里再次闪现出她的笑容。温暖纯粹。风一样寂静。
  无数个夜晚,他们在黑暗中彼此观望。
  她是他唯一的安慰。在内心的深处。
  17层。只有两户人家。
  他站在那扇应该是正确的门前,按响了门铃。
  很久。没有任何应答。
  她就在他触手可及的一个范围里。他想。如果他能再有一点点时间。
  他耐心地又一次按着门铃。
  身后传来轻轻的开门声,他回过头去。
  这户人家是空的。一个苍白的女人,在门后冷淡地看着他。
  空的?
  是的。从我家搬过来后,这扇门就从没有开动过。
  她的眼神带着一点点的惊慌。据说是以前有人从那个阳台跳楼。死了。
  她轻轻地又把门关上。
  寂静。无尽的寂静。象潮水一样翻涌过来。把他窒息。
  在下降的电梯里,他感觉到微微的晕眩。
  也许是烈酒把药物的药性加强了。
  心里却异常的镇静。
  甚至再次感觉到女孩温暖的笑容,无声地向他靠近。柔软的发丝轻轻划过他的嘴唇。纯棉布裙散发清香。
  混杂着情欲和童贞,让他感觉着温柔而尖锐的痛楚。
  他从口袋里掏出药瓶,在手心里又倒出几颗白色药片,把它们吞了下去。
  心脏迟钝地疼痛起来。听见血管里突突地跳动声音。
  当冰冷的雨点打上他的眼睛,他感觉到自己的眼泪是温暖的。
  也许这是唯一真实的东西。
  第二天的晚报,刊登了一则短短的社会新闻。
  单身男子,服用过量某新型抗抑郁药物,导致昏迷。32岁,外企职员。
  被发现后送入医院。病情待定。据检查,此男士有深度抑郁症状及神经幻觉功能失调。
  呼吸
  He is not my friend ,
  but he is with me like a shadow is with a foot that falls ……
  刚刚在网上认识林的时候,我对他说,我单身,独自住在38层的一套公寓。没有工作。林问我,那你靠什么谋生。我说,我总是不停地坐出租车,希望能在车上拾到别人遗失的黑色提包,里面会有一包一包的钞票。因为曾经有一次,我这样捡到一笔钱。
  林在那里沉默了一会。他似乎半信半疑。终于他对我说,还是找个工作比较好。
  即使是每年能遇到一次,这样的概率也很小。我独自对着电脑大笑起来。他居然相信我。
  已经是凌晨两点了。房间里很阴暗,只有显示屏发出刺眼的亮光。我听的是SUZANNE VEGA的歌。在歌手里面,她显然低调而过时。象一张发黄的皱巴巴的纸。被信手撕下。一贯的慢不经心的抑郁腔调,和神经质的木吉它。我觉得她看过去自私而美丽。
  我问林,你胖不胖。林说,我很瘦。
  我说,这样好,我喜欢瘦的男人。因为比较性感。
  这样说的时候,我一边把音箱的音量调高。空荡荡的房间,寂静象曼延的冰凉的湖水。而我是一条无法呼吸的鱼。
  凌晨五点的时候,我对林,我要睡觉了。可爱的男孩,早安。
  我把鼠标点击关闭电脑,然后从冰箱里倒出一杯冰水,吞下安眠药片。电脑屏幕已经停息,只有音箱发出断线的噪音。在关掉所有开关的电源以后,我的心里突然一片漆黑。
  事实上,除了上网我的确无事可干。
  白天我有大部分的时间在睡觉。有时候我会恐惧自己在沉溺的睡眠里面,突然变成一具橡胶。没有思想。也没有语言。
  周末的时候,我去西区的BLUE。
  那个DISCO酒吧已经开了很久,老板是个香港人。喜欢去那里,一部分是因为习惯。我是个懒惰的人,不喜欢新地方新朋友新事物。旧的感觉给我安全。还有一部分原因,是这里特别混乱。杂乱的音乐,英俊的男人,也有大麻和摇头丸。
  DISCO是九点半开场,但我不跳舞。有一次,我跟一个系黄色领带的男人玩甩骰子。男人喝啤酒,我喝冰水。结果他输了1000块钱,恼羞成怒,跳起来骂我。我笑着对着他说,你不想付钱也就算了,但请闭嘴。当他转过身去的时候,我抓住他的领带,把盛啤酒的玻璃罐劈头盖脸地砸在他的后脑上。
  憎恨别人轻视我。因为我已经身临其中。
  事情后来有罗帮我摆平。酒吧老板就是他的朋友。
  罗说,你不要给我闹事。我可以多给你一点钱,你平时逛逛街也好。
  我光着脚坐在阳台上。阳光照在我的脸上,让我晕眩。天是这样蓝。时间是这样慢。只有两件事情能够让我忧郁。贫穷和寂寞。
  如果我手里有了钱,那就只剩下寂寞。
  I can feel his eyes when I do not except him in the back seat of a taxi down Vestry Street ……
  和林聊天常常会让我大声地笑。我已经知道他比我大一岁,西安人,目前职业是做软件。
  是那种读书是好学生,工作是好同志的类型。他的淳朴让我快乐。我的快乐是因为觉得他有时候显得傻气。比如我问他,是否做过爱。他就一本正经地回答我,除非是他深爱的女孩。否则他不会。
  这个回答一点也不让人感觉刺激。我就取笑他,你要好好保护自己的贞洁,免得后悔。
  我想我在网上唯一一个聊天的朋友也就是林。我不喜欢新地方新朋友新事物。
  他宽容我的放纵和粗鲁。他有时还会偶尔表示关心。聊天的时候,突然问我,你饿了没有。
  我说没有。他就说,我现在在吃饼干。我想象我们两个边吃饼干边聊天的样子。我说,那你的那份肯定不知不觉地就没了。他说,我会都给你。
  心里突然就温暖一下。是湿润的温暖。
  很轻地渗透在心脏的血液里。
  清清的水滴。甜的滋味。
  那个暑假,高三的男生带我去BLUE。我第一次到这个阴暗而喧嚣的酒吧,我天性里对混乱的嗜好得到满足。刚开场的时候,舞池里还没有人。我一个人进去疯跳,嫌不过瘾,脱掉衬衣,只穿着黑色的蕾丝文胸,又爬到高高的音箱上面。沸腾的节奏让我的神经在麻痹中得到释放。后来人越来越多,口哨和尖叫混成一片,我终于全身疲软。
  坐在吧台边,我的呼吸还很急促。一个男人递了一杯冰水给我,他说,我一直在看你。冰冷的水从喉咙一直滑落到胸口,象一只手,突然紧紧地抓住了我的心脏。无限快乐混杂着疼痛。
  就在这个瞬间,我爱上冰水冷冽的刺激感。我看着阴暗光线中的男人,他大概快40岁了。他微笑的时候露出雪白的牙齿,象兽一样。然后他的手指轻轻地碰触到我的脸。
  他看着他指尖里的透明汗珠,他说,你很让我动心。
  那时我17岁。我身上的黑色蕾丝文胸还是向同学借的。贫穷和寂寞已经折磨了我太久。我几乎是没有任何思索地,就把自己放在了罗的手心里。
  His arm is around my waist and he pulls me down to him 。
  He whispers things into my ear that sound so sweet ……
  林说,看看这个喜欢你的男人。他把他的照片传给我。是个瘦的清秀的男人,脸上有一种明亮的光泽。那种明亮,是因为他的淳朴。我看着他身上的白色衬衣。我想起高中时班上的一个男生。那时我在班里无人理睬。因为我虽然成绩很好,但喜欢和高年级的男生混在一起,抽烟,跳舞,喝酒,打架,什么坏事都干。而且家庭复杂。他是班长,他很喜欢我。我知道我和他不是同一个类型的人。我不想让自己成为一张白纸上的黑色墨水。
  他后来要回到北方去参加高考,临行前在我家门口等了很久。我知道他在下面。
  但我不下去。那个夜晚风很大。清晨的时候,我跑到他昨晚等过我的大梧桐树下,满地都是枯黄的落叶。
  我一直都记得那种碎裂般的疼痛。没有眼泪。没有声音。只有疼痛。
  我是突然地想去见林。就在那个罗来见我的夜晚。罗说,他明天要去香港开会。
  带着他的老婆儿子。大概要半个月。我说,好啊,一家人快乐游香港。深夜的时候,我抚摸罗松弛的皮肤,中年男人的身体有一股腐朽的气息。我想这个男人其实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不爱他。一点都不爱他。
  他不在我的灵魂里面。
  我起来打开电脑,我把SUZANNE的CD放进去。她的声音慵懒而厌倦。
  ICQ的小绿花盛开。我看到林的留言。他说,我知道这种感觉不符合我谨慎的个性。但是我的确想念你。在你消失的70多个小时里面。觉得自己面目全非。
  我把头仰在椅子背上。我听见自己寂寞的笑声在房间里回荡。
  飞机票是我在路过民航售票处的时候,顺手买下的。
  距离起飞还有6个小时。什么也没带,双手空空的去了机场。我特意去洗手间照了照镜子。
  看到那个年轻的女孩,旧牛仔裤,男式的棉布衬衣,跑鞋,一头漆黑的长发,明眸皓齿。
  真好。我的面具还是甜美纯净。没有人知道我的心,是这样的苍白和颓废,还残缺不全。
  林不知道我17岁就和别人同居。不知道我混在酒吧里狂喝滥醉。不知道我赌钱吸毒抽烟打架。他最多知道我喜欢喝一杯冰水才能睡觉,并且渴望每年能有一次在出租车上得到不义之财。
  在飞机上面,我睡着了。我又做梦。
  熟悉的那个旧梦。在起风的深夜里,看到树下那个男孩的白衬衣。我躲在窗后看他。我很想下去看他。可是我控制着自己。16岁的时候,我就知道有些付出不会有结局。有些人注定不属于自己。那种温柔的惆怅的心情。
  那种疼痛。
  到咸阳机场的时候,天气突变。下起大雨,并且寒冷。找到他的住所时,我已经全身湿透。我在楼下叫他的名字。他探出头看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是真正地快乐起来。
  第一个晚上我们做爱了。我想和他做。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林的身体陌生而温暖。是年轻的男人的身体,健康而有活力。
  真好。我纠缠着他,希望他再来再来,无法停息。
  我对他说,你现在已经无法后悔了,你的贞洁已被我破坏。
  林说,那你就要对我负责,不要抛弃我。他微笑着看我。他说,在网上你一直显得另类和沧桑。但是见到你,我觉得你只是个小女孩,需要照顾的,甜美的。
  早上醒来,他去上班,我在家里给他洗衣服,做饭。然后在阳台上给花浇浇水,或者坐在那里看他的杂志。晚上他回来,一起吃饭,然后去散步。很平静的生活。
  双休日的时候,我们去了华山。站在阳光灿烂的山顶,我看着苍茫的山崖,突然想掉泪。原来我的生命一直是在阴暗中畸形盛开的花朵。世间有这么美好的风景。
  我却沦落在城市漆黑的夜色里。
  长空栈道是华山最惊险的一个景点。
  简陋的小木板拼成万丈悬崖外面的一条窄窄栈道。
  若一不小心掉下去,尸骨无寻。这可是比蹦极之类的玩意刺激多了。没有任何防护,只有一条命在上面和死亡游戏。
  很多人在旁边看热闹。林也在旁边说,留条命回家吧,这种地方太危险。可是我的喜欢混乱刺激的劣根性又开始发作。我说,我要去。
  林试图劝阻我。我说,走走就好。肯定没事。我拉住铁链条准备下去。林看着我,他的表情开始变得严肃。那就一起走。他说。然后又跟上几个人。是一小队的人。
  那种贴在悬崖上的感觉无法言喻。强劲的烈风在山崖之间回旋。天空,死亡,心跳,融合在一起,整个人完全丧失了分量。原来,原来,生命可以是这样脆弱的东西。任何一个小小的瞬间就会有丧失的可能。
  我听见自己放肆地大笑起来。头发在风中四处飞扬。
  走过栈道,是一个小小的悬崖的落脚点。那里有一尊小小的刻在岩石上的佛像。
  到达的人可以签名和写下心里的愿望。我向来是没有愿望的人。我问林,你要不要去签一个。林说,你知道我刚才我想的是什么。
  他看着我,他说,我突然明白死亡也无法驱除我对你的深爱。
  His hand is on my back when I step from the sidewalk or when I am walking down these darkened halls ……
  7天以后,我回南方。天下着潮湿阴冷的夜雨。出租车一开上熟悉的街道,我的心就开始压抑。车窗玻璃上的雨水一行行地滑落。对那个38层上面的漆黑寂寞的房间,我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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