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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皮论语-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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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婆进入内间。

半晌,孔霸夫妻才退出来,这时,子弟及仆役才一起站起身。仍是孔霸夫妻领头,众人又排着队,跟随两夫妻走到西边侧屋。孔霸和妻子坐下,子弟们又依次给孔霸夫妇磕头。

孔霸挨个训一句话,训驩儿的是“不学礼,不成人。”

驩儿小声答一句:“侄儿谨记。”

拜完之后,少年们才小心退下,各自回房。

自始至终,人人恭肃,除脚步声外,再无其他声响。

硃安世只听说过儒家这“晨昏定省'晨昏定省(xing):《礼记·曲礼上》:‘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为人子女的礼节,冬天让父母暖和,夏天让父母凉快;晚上(昏时:22点左右)服侍就寝,早上(晨时:5点左右)省视问安。'”的礼法,初次亲眼目睹,而且夜夜如此,看得心烦气闷,暗暗皱眉。再看驩儿,夹在孔家子弟中间,拘谨茫然,手足无措,像野林中一只雏鸟忽被关进了鸡圈。

硃安世怕拘困坏了驩儿,第一夜就想带他走。但又一想,自己野生野长,虽然痛快,却总非正道。驩儿性子安静,又是孔家嫡孙,这才是他该有的尊贵,过些日子,恐怕便会习惯了。

孔延年父子倒也没有薄待驩儿,驩儿的宿处与孔家其他子弟一样,都在后院一排房舍,一人一间。驩儿随着其他子弟一起走到后院,硃安世躲在暗影里悄悄跟行。几个少年各自进房,硃安世躲到驩儿屋后窗外偷望,见驩儿敲打火镰,点亮油灯。孔家虽是望族,但房舍器具并不奢华。屋子不大,只有一张床,一领席,一架书案,一个藤箱。床头摆着那只漆虎,案上只有灯台、笔墨和习字石版。

驩儿站在席子上,不断抬臂、低头、跪下、叩首,嘴里念着“祖父晨安”、“孙儿谨记”之类的话,看来是在练习孔霸教他的各种礼。练到深夜,才停下来,从床头拿过那只漆虎,坐在灯下,让漆虎在案上奔跑翻跳。

前两夜,硃安世都没让驩儿知道,明早他就要动身离开,于是轻轻叩了叩窗户。〖TXT小说下载:。cc〗

驩儿听到,猛地抬眼,目光闪亮,小声道:“硃叔叔?!”随即便爬起身,飞快跑到窗边。这时正是暑夏,窗户洞开,硃安世轻身翻跳进屋,驩儿一把将他抱住:“我就知道!”

“小声点,隔壁有人。”硃安世笑着轻轻嘘了一声,牵着驩儿,也没有脱鞋,一起坐到席子上。

驩儿一直睁大眼睛望着硃安世,目光闪动,兴奋异常。

硃安世笑着问:“你这两天过得如何?”

驩儿略一迟疑,随即道:“伯祖父、伯父待我都很好。”

“你那些堂兄弟们有没有欺负你?”

“他们也都很好。”

“你愿意一直住在这里?”

驩儿又迟疑一下,随即点点头:“嗯。”

“实话?”

“实话。”

“嗯,这样我也就放心了。我明天就走了——”

驩儿黑亮的圆眼睛忽地黯下来。

硃安世笑着拍拍他的小肩膀:“我去寻续儿和他娘。找到之后,一定会来看你。你先在这里住着,如果不好,我就接你走。”

驩儿点点头,神情仍旧郁郁。

“我不能久留,被你伯父看到就不好了。”

“嗯。”驩儿咬着下唇,眼中泛出泪来。

硃安世也心中难舍,却只能笑着道:“你比我还懂事,我就不教你什么了。你要好好的,等我来看你。”

说着他站起身,驩儿也忙站起来,硃安世又笑着拍了拍驩儿的小肩膀:“我走了。”

驩儿点点头,勉强笑着,眼中泪珠却大滴滚落。

硃安世忙用手替他擦掉眼泪,尽力笑着:“好孩子,莫哭,我们又不是见不到了。硃叔叔走了,你要看顾好自己,平日多笑一笑——”

说着,硃安世也眼睛发热,不敢再留,转身翻出后窗,左右看看,漆黑无人,便轻步走到墙边,一纵身,翻上墙头。再回头,见驩儿瘦小身影立在窗前,正望着自己,背对灯影,看不清神情,却感得出孩子仍在流泪。

硃安世一阵难过,眼眶顿湿,他叹了口气,黑暗中,笑着朝驩儿摆摆手,拇指在唇髭上一划,随即转身跳下墙。

司马迁一步步登上台阶,慢慢走出蚕室'蚕室:本指养蚕的处所,后引用为受宫刑的牢狱。《汉书》颜师古注:“凡养蚕者欲其温早成,故为蚕室,畜火以置之。而新腐刑亦有中风之患,须入密室,乃得以全,因呼为蚕室耳。”'。

蚕室在地下,新受腐刑之人,要静养百日,稍受风寒,必将致命。因此蚕室密不透风,常年煨着火,昼夜温热。出了蚕室门,一阵寒意扑面袭来,司马迁不禁打了个冷战。

小黄门引他出去,他一转头,见宫刑室的门半开着,行刑木台上,已经换了一张新布,四边用来固缚手脚的木桩上,铁环绳索空悬,旁边柜中摆满刀具盆盏。当日给他施刑的刑人正背对着门,在洗手,水声哗哗作响。

听到这声音,司马迁心顿时抽搐、身子簌簌发抖,猛然想起那对干瘦的手,那张阴沉的脸,那双漠然的眼,以及行刑那日,自己如同猪羊一般,被剥得赤条条,捆死在刑台之上,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他的心中揪痛,不敢也不能再想,狠咬了一下舌尖,让自己痛醒,随即忙低头两步撞出门去。匆匆离了蚕室,走出大门。

眼前豁然敞开,只见大街之上,行人往来,个个坦然自若,即便面带愁容,也绝无羞愧之色。只有他,身残形秽,就算有衣衫蔽体,也依旧无地自容。更何况,这三个月来,颔下胡须逐渐掉落,如今已经净光,这样一张溜光的脸,如同一个散着光芒的“耻”字,罩在脸上,引人注目耻笑。

他低头疾走,不敢看身边行人,一路上如贼一般,好不容易,才走到自家门前。他停住脚,怯怯抬眼,见家宅门庭依然,只是有些萧索,心中陡然涌起一阵凄怆。门扇虚掩着,他犹疑良久,始终不敢伸手推门。正在忐忑,门忽然打开,是卫真。

“主公?主公!主母!主公回来了!”

卫真瞪大了眼,惊呼起来,随即噗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泪水奔涌:“主公终于回来了,终于回来了!主母这一年多日夜焦心,眼泪就没干过。我隔几天就去一次牢狱,可他们不让我探看主公,使尽钱财,说尽好话,也不让我进去见主公一面。主公要回来,他们竟也不说一声,好让我去接……”

司马迁呆立在门口,见卫真如此,心头暖热,泪水顿时滚落。

卫真忙擦掉眼泪,拖着哭腔,笑着自责:“该死,主公回来,天下的喜事,我怎么哭起来了?”说着忙站起来,紧紧扶住司马迁,搀护着往里走,边走边连声念叨,“太好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刚走进院中,迎面柳夫人赶出门来。司马迁顿时站住脚,见妻子容色憔悴,鬓边遍泛白霜,也是满眼泪水,惊愕莫名。

夫妻二人对视片刻,竟像是隔世重逢,悲欣恍惑。柳夫人忙用衣袖拭泪,抬脚赶过来,伸出了手,司马迁也伸出手,要去握,但随即心中羞惭,又遽然收了回去,垂下了头。柳夫人过来一把抓住他手,哭道:“你总算回来了!”

司马迁虽然心中感激,却不敢直视妻子。

柳夫人仍紧紧抓着他的双手,流着泪道:“无论你怎么样,我都是你妻,你连我也要见外吗?何况,这事从头到尾你没有一丝一毫的错!你无辜入狱,吃了那么多苦,如今总算保住性命,回到了家,就该开开心心,不要再去想那些事。卫真在一旁,我也要直说,你我已经是老夫老妻,而且也早已有了子嗣。你受了刑,虽然是一场大难,但毕竟保住了一条性命。我原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如今你我夫妻能得团聚,我已经千恩万谢,你也千万不要再多虑……”

司马迁一直低着头,默默听着,虽仍不敢直视妻子,手指却不由得微微伸开,小心握住妻子的手。

正当杜周苦无对策时,各地刺史回京述职,一个名字让他心中一动:扶卿。

扶卿是孔安国的弟子,据刘敢从常山郡得到的信报说,孔安国儿媳朱氏死前曾提及一部经书,要送到长安,交给兒宽。孔家的经书,自然应当是儒经,其中最贵重的,无疑是当年孔壁所现的古文经书。这些古文经书早已献入宫中,杜周一直有些好奇,升任御史大夫后,还特意找来石渠、天禄阁书目,查找过这些古经,但遍寻不到。他有些纳闷,但此事与己无关,便也没去细想深究。

现在看来,此事十分古怪:什么人敢从宫中盗走古书 ?而且连御史兰台书目都敢删改?御史大夫掌管国家图册典籍,几年间,兒宽、延广、王卿三任御史接连死去,难道与此事有关?

他细细思忖,天子以儒学选官取士,天下各派儒家,齐派最盛。齐学擅长随俗应变、创制新说,但遇到古文经书,不免气短。因此,齐学恨惧古文经书,是自然之理。

吕步舒师出董仲舒、又追随公孙弘,是当今齐学砥柱。他身任光禄勋,掌管内朝,恐怕也只有他能盗毁宫中古文经书。

但古文经书和孔家那遗孤又有什么关联?

吕步舒为何一定要杀死那小儿?

杜周猛然想起:在扶风时,那小儿吃饭前,嘴里念念有辞,念完之后才肯吃东西。

难道他念的是孔壁古文经书 ?

定然如此,也只能如此!

孔安国弟子中,现在只有司马迁和扶卿两人。司马迁人虽在长安,但这一两年一直关押狱中,又刚受了宫刑,定然不会藏匿那小儿。扶卿为人胆小怕事,应该也不敢庇护那小儿,但或许会知道些音讯。

于是,杜周命书吏单独将扶卿叫进来。

扶卿进来刚刚叩拜罢,杜周劈头便问:“孔安国有个孙子还活着,你可知道?”

扶卿闻言,猛地一颤,杜周见状,知道自己猜对,便冷眼直直逼视扶卿。

扶卿忙低下头,嗫嚅半晌,才道:“……知道。”

“这小儿现在哪里?”

扶卿满头渗汗,挣扎良久,低声道:“鲁县孔府。”

清晨,霞光照进鲁县客店的窗户。

硃安世才起身,就听见叩门声,开门一看,是韩嬉。

“我先走了——”韩嬉立在霞光中,浑身上下罩着红晕。

硃安世笑着问:“去长沙成亲?”

韩嬉笑而不答,仍注视着他,目光也如霞光一般迷离。

半晌,她才开口道:“你不欠我的债了。”

硃安世一愣。

韩嬉浅浅一笑:“你欠我那些债,我折成了一年的时间,要你陪我一年。到今天,前前后后,你陪了我一年多了,算起来我还赚了。”

硃安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勉强陪笑。

韩嬉倚着门框,转开目光,斜望着屋角,出了一会儿神,而后自言自语般悠悠道:“有些东西,你如果心里真想要,就立刻去要,直截去要,不要绕一点弯——”

硃安世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见韩嬉望着半空,像是走了魂一样。

韩嬉继续轻声说着:“我一直以为自己比其他女子都敢说敢要,可是碰到最好的东西,我却变成最蠢的一个。那年第一次见到你,你从门外走进来,第一眼就望向我,当时我并没有在意,所有男人走进那间屋子,第一眼望见的都一定是我。你坐下来后,我才开始留意你。其他男人都想方设法要和我多说一句话、多饮一杯酒,你却没有,你坐在最角落,一直没有走过来。刚开始,我只是纳闷,以为你并不喜欢我,可是我随即就发现,你其实一直在偷眼望我。我立刻明白:别人都只贪一时的欢乐,能得多少算多少。你却不一样,你要么不要,要么就全要,而且一要就要一辈子。我一直在找的就是这样一个人。可是,我傻就傻在这里,我没有直接要,而是绕着弯,想试试你,我故意和樊大哥亲热,和其他人说笑,想看看你会如何。谁知道,你竟走了。等我发觉自己错了时,你已经有了郦袖——唉……”

韩嬉转过头,望向硃安世,涩然一笑,神情寂寞,如绝壁上一棵孤零零的草。

硃安世惊愕万分,绝没料到,竟是这样!更不知道能说什么、能做什么。

韩嬉又微微一笑,道:“我只是想说一说,你听过就忘掉它。你我的帐已经清了。我唯一后悔倒是,当时在僰道,没料到后来还有这一大段时日,早知道,我就不那么心急了。”

硃安世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越发纳闷。

韩嬉仍笑着,目光流波:“你知道那次我是怎么受的伤吗?”

“你不是说是绣衣刺客?”

韩嬉含笑摇头:“在江州,我确实遇到了他们,他们也确实想捉我。不过,轻轻巧巧,就被我甩开了,他们根本没伤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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