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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鹰飞-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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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同一个地方,同一对花烛前,就在同一天晚上,已有两个准备跟他结合的男人倒了下去。

这打击实在太大。

也许他们本就要死的,因为她,他们也许反而死得更快。

可是她自己却己不能不这么想。她忽然觉得自己是个不样的女人,只能为别人带来灾祸和死亡。

郭定死了,葛病死了,叶开也几乎死在她的刀下。

她自己却偏偏还活着。

——我为什么还要活着?为什么还要活在这世界上?

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每个她认得的人,竟都可能是魔教中的人,从铁姑开始,到玉箫道人,葛病,还有那冷酷如恶魔的孤峰天王,每个人都是她想不到的。

在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是她可信赖的?

只有叶开!可是叶开又在何处?

酒还在她身旁,烈酒喝下去时,就像是喝下了一团火。

她喝了一口,又一口。

“叶开你说过,只要等一切事解决,你就会来找我,现在什么事都完了,你为什么还不来?……为什么?……”

她放声大叫,忽然将手里的酒坛子用力砸出去,砸得粉碎,烈酒鲜血般流在地上。

桌上已将燃尽的龙凤花烛也被震倒了,落在地上,立刻将地上的烈酒燃烧了起来。

火也是无情的,甚至比死亡更无情,甚至比死亡来得更快。

这种猛烈的火势,又有谁能抵抗。

没有人能抵抗!

但丁灵琳却还是痴痴地跪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

看着火焰燃烧,她心里忽然泛起种残酷的快意。

她要看着这种火焰燃烧,把所有的一切全都烧光,她己不再有什么留恋。

毁灭岂非也是种发泄?

她需要发泄。她想毁灭。

木板隔成的厅堂,转眼问就已被火焰吞没,所有的一切事,现在真的已全都解决了。

可是叶开呢?

叶开。你为什么还不来?

烈火照红了大地苍穹时,黎明终于来了。

叶开却还是没有来。

叶开醉了。

他一向很少醉,从来也没有人能灌醉他,唯一能灌醉他的人,就是他自己。

他很想灌醉自己。

喝醉酒并不是件很愉快的事,尤其第二天早上更不愉快——这一点他比谁都知道得清楚。

可是昨天晚上,他却硬是把自己灌醉,醉得人事不省。

因为他毕竟不是圣人。

知道自己的情人正在拜天地,新郎官却不是自己,又有谁还能保持清清醒醒,高高兴兴地在街上逛来逛去?

所以他逛到第一个卖酒的地方时,就停了下来,停了一个多时辰。

可是出来的时候还没有醉。

一一这地方的酒好像太淡了,好像兑了水。

所以他又逛到第二个卖酒的地方,用一种不稳定的脚步逛了进去。

这次他是怎么出来的,他已记不清了,以后是不是到过第三个地方?他更记不清了。

他唯一记得的事,是把一个带着婊子去喝酒的上流氓头上打了个洞。

那个洞究竟有多大?他也已完全不记得。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睡在一条死弄中的垃圾堆里。

又脏又臭的垃圾堆,连野狗都绝不肯在这种地方睡一下子。

他可以保证这绝不是他自己愿意的,他一向没有睡在垃圾堆里的习惯。

——定是那个头上有洞的上流氓,找了人来报仇,先揍了他一顿,再把他抛到这里来。

他不久就证实了这件事。

因为他站起来的时候不但头痛欲裂,而且全身都发疼。

那一定要很重的拳头才能把他打成这样子,他还没有学会打人前就已先学会挨打的。

然后他又发现头疼并不是完全因为酒醉,他头上也多了个洞。

无论谁若是发现自己被人抛在垃圾堆里,被整得一塌糊涂,都兔不了要很生气,很难受的。

——偶而能被人痛揍,岂非也是件蛮有趣的事。

何况,他相信揍他的那些家伙们,现在一定也很痛。

走出巷子,是条斜街,就像长安城里大多数街道一样,古老而陈旧。

街对面有家小酒馆,门口挂着个很大的酒葫芦,是铁铸的。

叶开忽然想起,昨天晚上他打架喝酒,都是在这小酒铺里。

酒铺后面,好像就是个“暗门子”,那上流氓带出来的,就是这暗门子里的女人。

从这里往左转,再转过两条街,就是鸿宾客栈。

叶开这一辈子,大概是再也不会到鸿宾客栈去了,那里的伤心事实在大多。

现在应该到哪里去?应该做些什么事?叶开连想都没有想。

他决定暂时什么都不去想,现在他脑子里还是昏沉沉的。

他只知道绝不能往左边走。

今天居然又是晴天,太阳照在人身上,暖暖和和的,很舒服。

街上的人都穿着新衣服,脸上都带着喜气,一见面就作揖,不停他说:“恭喜”,叶开这才想起来,今天还是大年初二。

别的人在大年初二这一天,应该做些什么事呢?

——带着孩子到亲戚朋友家去拜年,收些压岁钱,然后再回家,准备些金果元宝,等着别人来拜年,把压岁钱再还给别人的孩子。

这一天大家都不许说不吉利的话,更不许吵架、生气。

可是既没有家、又没有朋友的异乡浪子,在这一天又该干什么?

叶开在街上逛来逛去,东张西望,其实眼睛里什么都没有看到,心里什么都没有去想,也许只在想一件事。

丁灵琳现在正干什么?

他本来已决定,永远再也不想她了,但却不知为了什么,他这昏沉沉的脑袋里,想来想去,偏偏都只有她一个人。

他刚才还决定,绝不再到鸿宾客栈去,可是现在一拾起头,就发现自己还是又走到这条路上来了。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看见鸿宾客栈那块高高挂着的金字招牌,只看见一大堆人,围在那里,有的在窃窃私议,有的在摇头叹息,甚至还有些人正在那里抱着头放声大哭着。

这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叶开忍不住逛了过去,挤进人丛,然后他整个人就忽然变得冷冷冰冰,就像是一下子掉进了深不见底的冷水潭里。

长安城里气派最大的鸿宾客栈,现在竞已变成了一片瓦砾。

鸿宾客栈昨夜的惨案:直到天亮才有人知道,因为昨天是个很特别的日子,是大年初一。

大年初一的晚上,大家通常都是在呆在家里的,谁也不会到街上来闲逛,就算有人,也是些已赌得头昏脑胀的人,谁也不会逛到客栈里去。

呆在家里的人,也大多都在喝酒,赌钱,更不会关心到外面的事。

老掌柜请去喝喜酒的,大都是些无家可归的光棍,没有人关心的光棍。

就因为这是个特别的日子,所以才会发生那些特别的事。

这并不是巧合。

每件事的发生和存在,都一定有它的原因。

“这里是什么则。候走水的?”

“不知道。”

“昨天夜里我在赌叶子牌,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会知道。”

“听说昨天晚上有人在这里做喜事?”

“好像是的。”

“那些来喝喜酒的人,怎么连一个都不在?”

“不知道。”

“那对新人呢?”

“不知道。”

这地方虽然已被烧成了瓦砾,却连一个人的骸骨都没有。

“这里的老掌柜呢?”

“不知道。”

昨天晚上这里究竟出了什么事,简直连一个知道的人都没有。

“我别的事都不奇怪,只奇怪那对新人居然也不在这洞房里,连老掌柜都不见了。”

大家议论纷纷,越说越奇:“难道这里昨天晚上出了狐仙?出了鬼?”

若不是有鬼,客栈被烧光,那老掌柜总该回来看看的。

叶开知道没有鬼,他从来不相信这种活见鬼的事。但这件事情却真的好像遇见了鬼,他就是把脑袋打出了个洞来,也还是想不通的。”

他只觉得整个人都已变成了一大块木头,一块又冷又硬的木头。

这里究竟怎么起的火?

丁灵琳和郭定到哪里去了?

他一定要问出他们的行踪来,却又不知道应该去问谁。

就在这时,人丛里忽然有个人在拉他的衣角。

他一低头,就看见了一只柔美而秀气的手——一只女人的手。

是谁在拉他?

是不是丁灵琳?

叶开抬起头,拉他的人已转过身,往人丛外走了出去。

她身上披着乌黑的凤氅,长发垂落,用一枚玉环束住。

她究竟是不是丁灵琳?

叶开看不出。

他只好跟着她走出人群,看着她轻盈的体态,他心里忽然泛起种说不出的滋味,又希望她是丁灵琳,又希望她不是。

她若是丁灵琳,两人相见后,心里又是什么滋味?又有什么话说?

抛若不是丁灵琳,会是谁呢?

这次叶开居然没有退缩,也没有逃避,他知道无论她是不是丁灵琳,都一定有很多话要告诉他。她慢慢地在前面走,既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回头,走过了这条长街,忽然转入条横巷。

巷子很窄。

叶开追过去时,只看见她的人影一闪,走进了一个窄门里。

门是虚掩着的。

从外面看起来,这不过是个很平凡的人家,门外的雪积得很厚,仿佛已很久没有打扫。

叶开走到门口,心就跳了起来。

他忽然想起这地方是他来过的,现在他用不着走进去,也知道她是谁了。

崔玉真。

这户人家正是她带叶开来养过伤的地方。

想起了那两天中的事,叶开心里又涌起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却不知是欢喜?是怅惘?还是失望?

欢喜的是崔玉真还活着。

怅惘的是往事已成过去,旧梦已无处追寻。

失望的是什么呢?

难道他心底深处,还是在盼望着她就是丁灵琳?

旧梦并不是完全无处追寻,至少在这寒冬清晨的冷风里,还可以找到一点影子。

凤从后面的厨房里吹过来,吹过这小而幽静的院子。

风中充满了郁郁的香气。

叶开不禁又想起那天早上,他也嗅到了粥香,正盼望着一碗芳香扑鼻的热粥,由她一双柔美而秀气的手捧给他。

谁知粥竟是从门外飞进来的。

他没有看见她柔美的手,看见的却是一只杀人的血手。

从那天开始,他就从未再见过她,也从未想到他们还有再见的一天。

他本来以为他和丁灵琳一定可以永远厮守的,谁知现在却觉得可能永不再见。

人生中的离合悲欢,又有谁能预测?

叶开叹息着,推开门,走进屋子,那张床,那个小小的衣柜,都依然无恙。

甚至连屋角的阳光,都跟那天早上完全一样。

叶开也不知是人已虚弱,还是心在发软,走进去,躺在床上。

枕上竟仿佛也还留着发香。

无论如何,那两天平静安适的日子,都是他永远也无法忘记的。

他心里甚至在想,那天她若没有遇着意外,他是不是直到现在还在这里陪着她?

门外响起了一阵很轻的脚步声,她已捧着碗热气腾腾的粥走进来,美丽的脸上,带着甜蜜而温柔的微笑。

这正是那天早上叶开在心里盼望着的情况,只不过现在距离那天早上,已不知又过了多少大,又发生了多少事。

现在的情况纵然还是和那天早上一样,但彼此的心情却已不一样。

世上又有谁都拉得回那一去永不复返的时光?

叶开勉强笑了笑,道:“早。”

“早。”崔玉真笑得更温柔:“粥已熬好了,你就躺在床上吃?”

叶开点点头。

于是一碗香气扑鼻的热粥,又由她一双柔美秀气的手捧了过来。

现在他的确很需要这么样一碗粥的,他的胃是空的,整个人都是空的。

粥的滋味,也还是跟以前一样,可是叶开只喝了人口,就再也咽不下去。

崔玉真凝视着他,轻轻道:“你昨天晚上一定醉得很厉害。”

叶开又勉强笑了笑,道:“醉得简直就像是条死狗。”

崔玉真又看了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道:“我若是你,我也要醉的。”

叶开道:“你知道昨天晚上的事?”

“本来我还不知道。”她美丽的眼睛里,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幽怨,慢慢地开始叙说往事:“那天早上我被伊夜哭逼着回到玉箫道人那里去,他就……就再也不许我出来。”

叶开黯然。

他知道她一定吃了不少苦,她就算不说,他也看得出。

“我本来这一辈子已完了,我实在想不到那恶魔也有死在别人手里的一大。”

“玉箫道人一死,你就到这里来?”

崔玉真道:“姐妹们一听到他的死讯,就像是刚飞出笼子的鸟,都恨不得飞得远远的,每个人分了他一点东西,不到一个时辰就全都走了,只有我。”

她垂下头,没有再说下去。

——只有她没有走,因为她忘不了叶开,所以又重到这里,想找回一点昔日的旧梦。

这句话她用不着说,叶开也知道。

“我一个人在这屋子里耽了一整天,既个想出去,也睡不着。”她在笑,笑得却很辛酸:“其实我也知道你是绝不会再回到这里来的。”

叶开心里又何尝不是酸酸的。

他忽然发觉自己实在是个很无情的人,实在没有想到过要重回这里。

“直到昨天早上,我听到了外面的爆竹声,才想起已经是大年勿一一。”她慢慢地接着道:“我不想一个人再闷在屋子里,又饿得发慌了,忍不住想到外面去走走,可是我想不到刚出去,就听见个很可怕的消息。”

“什么消息?”

“我听说丁姑娘要成亲了。”叶开笑得很勉强:“这消息并不可怕。”

“可是……”崔玉真又垂下头:“那时候我还以为她……她要嫁的人是你。”

一个女孩子,若是听见自己心爱的男人要娶亲的消息,当然会认为这消息可怕得很:叶开了解她的心情,他自己也有过这种心情。

他已忍不住在叹息。

“我听见丁姑娘要嫁的人,是个受了伤的人,我更以为他就是你。”崔玉真垂着头道:“那时我听罢虽然难受,却又希望能在喜筵上再见你一次,所以我就买了份礼,送到鸿宾客栈去。”

叶开苦笑。

他也送了份礼去,一份很特别的礼。

知道丁灵琳的婚讯后,他就决心要想法子将郭定的伤治好。

可惜他自己没有治伤的本事,所以他就在一夜间,来回赶了七百里路,把葛病找来。

崔玉真咬着嘴唇,又道:“可是到了晚上,我又不敢去喝喜酒了。”

“你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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