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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鳞开-第29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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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先生笑道:“朱公子学的是经世济民的学问,在下所好园林插花,瓶栽戏曲,都是上不得台面的玩意罢了。”

朱慈烺摇头笑道:“先生何必自谦。我华夏固然有诸子留下的哲理真言,但若是真将这些‘玩意’泯灭了,华夏还是华夏么?”

阮大铖也是此中高手,当即笑道:“公子好见识。华夏之不同于夷狄,正是有圣人教化之言。使百姓脱于蒙昧,合乎道化。而戏曲杂艺,哪一样不是大道之象呢。照我看来,这些‘玩意’的教化功能,倒比圣人之言更有用处呢。”

“哦?愿闻其详。”

“寻常百姓谁会去看圣人言行?至于诗书经传,更是罕有知闻。而百姓能得教化,知道礼义廉耻,多半还是从戏文里来的。”阮大铖笑道:“故而我说。看《精忠记》足以学得岳王忠君报国;看《千金记》,也比看《史记》《汉书》要透彻许多。”

寇白门笑道:“照石巢先生说来。日后科场也大可不要考四书五经了,只将前人今人的这些戏作拿来,一样能选得忠臣孝子。”

阮大铖哈哈大笑道:“固所愿耳。到那时候,时文集子在书肆里卖不脱,倒是我家的《曲苑杂谭》可以改成日报了!”

“若此,还要阮公多多提携了。”李先生突然上前。毕恭毕敬行了个礼,脸上却是一脸笑意。

“哦?先生何出此言呀?”

李先生笑道:“今日遇到了贵人,抚宁侯愿出资助某立一私班,朱公子愿为在下打通军中关节,若是再得阮公在报上鼓吹。我这李氏家班,岂不是正好凭风借力么?”

阮大铖听闻哈哈一笑便应诺下来,暗道:听起来这人不过是个清客,不知为何受到如此礼遇,或许真有才情不假。

“不过我也说了,”朱慈烺道,“军中的戏曲不能只有才子佳人卿卿我我,李先生还是要深入军中,多写些《精忠记》这样鼓舞士气的曲目出来。”

“在下明白的。”李先生笑道。

“朱公子即便游冶章台都不忘国家大事,不是‘精忠’是什么?贱妾以此酒敬公子。”寇白门说着,满饮一杯,笑吟吟地看着朱慈烺。

朱慈烺点了点头,却没喝酒。他不是很喜欢酒精,总觉得会影响判断力。如果是前世,还要注意人际关系,而现在他贵为皇太子,自然不用给个歌妓出身的侍妾面子。

朱国弼见寇白门颇有些假戏真做的意思,一瞬间有些后悔,不过转眼就看开了。他是典型的花丛蝴蝶,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说的就是他这等人。

在收纳寇白门之前,此女就如女神一般,恨不得天天往寇家跑才好。真等迎进了自己家里,却发现也不过尔尔,总有浪得虚名的嫌疑。故而他在收纳寇白门之后不过两三个月,又成天地流连南北院,回家过夜的次数屈指可数,对寇白门也日渐冷淡起来。

正想着,朱国弼突然看到家人在外招手,连忙告罪过去。

“打听到了?是哪家的姑娘?”朱国弼当即问道,生怕阮大铖抢先。

家人一咧嘴,摆出一副苦相:“侯爷呀,那马湘兰原来真是秦淮名妓,不过是嘉靖、隆庆时候的人,眼下都死了四十多年啦。她若活着,也得有**十岁了。”

朱国弼手上一抖,回头间,正好看到寇白门掩口掩心地轻笑,好像是皇太子说了个很有趣的笑话。他当下有了主意,挥退家人,重又回到了席间。

“马君为何闷闷不乐耶?”寇白门见过马士英,见他不说话,为了活跃席间气氛,当然将焦点转向了他身上。

马士英手一颤,洒出了小半杯酒,连忙道:“没事没事。只是近来公务繁重,有些疲倦罢了。”

“是被人骂得厉害吧。”朱慈烺笑道:“这等事谁家没遇到过,不往心里去也就是了。”

“如今那些士子如同泼妇疯狗,逮谁骂谁。”阮大铖道:“连皇太子都敢骂,何况旁人?”

“皇太子也操之过切,一时间应天府上上下下官吏都换了,杀了那么多老成的官人,也不知如何推行庶务。”发表政论是江南名妓的习惯,也是因此脱离“以女色娱人”的途径。寇白门话音未落,就听到朱国弼一阵咳嗽。

“老爷可是呛到了?”寇白门到底还是心疼自己丈夫,示意服侍朱国弼的美姬捶背。

朱国弼真是想一头撞死:早知道就该跟她漏个底了!

“没事吧?”朱慈烺望向朱国弼,当然知道他是为何咳嗽。

朱国弼喘着粗气,连忙端正立场,道:“那些官吏都该杀!南直、浙江这些年来多有灾荒,百姓衣食无着,他们却是膏腴不减!至于那些小吏,更是刻虐下民,十个里头有十一个都是该杀的!”

“怎么还多出一个?”萧陌听着有趣,开口笑道。

“还有个是做公的。”

众人掩口轻笑,朱慈烺却笑不出来。

按照崇祯年间的吏部统计,全国的朝廷命官只有五万人。其中两京各占了两三千不等,其他十三省只有四万余官吏。而崇祯年间的全国人口已经过亿,这就导致基层官吏配备不足。于是官员只有两个办法:一是尽量不做事,二是请临时工,人称“做公的”。

临时工因为要官员自己出钱,所以收入颇低,而他们应募的目的却是苛刻百姓,从各种工作项目中捞取好处。这种人往往没有任何敬畏和文化,愚昧和胆大导致他们肆无忌惮,欺上瞒下不说,还有各种走人情的方法也是标新立异。从职责上来说,他们是大明政权的根部,但腐烂也是从他们这一环开始的。

想嘉靖时候,根部没有腐烂,哪怕严嵩、胡宗宪这样的国家大员贪腐一些,对百姓的日子不会有明显的影响。一旦根部坏了,百姓的感觉就十分直观。到了崇祯年间,几乎全民贪腐,那百姓就更不用过日子了。

“朱公子可有何高见?”寇白门道。

“杀不是目的,目的是不杀。”朱慈烺对这消遣活动的兴致走到了尽头:“国家自有法度,无论是什么人,只要按照法度去做,想来鬼头刀也落不到他们头上。”

“公子说得甚是,甚是啊!”朱国弼道:“正是因为这些人利令智昏,不遵法度,这才惹来的杀身之祸。他们不想想,正是他们不尊法度,才有了国变之耻,如今刚刚平定,又想故技重施,这如何可能!”

“老爷,您前几日不也说这般杀法会杀得地方官挂印而走么?”寇白门好意提醒道。

“就让他们走!”马士英突然吼道:“这些蠹虫不走谁走!我若是能亲见皇太子殿下,必请命监刑!”

寇白门更加不解了,为何今日风向都是朝着反方向吹的?江南这边无论官民,对皇太子不都应该颇为抵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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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四旌旗十万斩阎罗(十)

朱国弼生怕寇白门再说什么犯忌的话,对于刚才这女子揭他老底已经是恨到了极处,当即道:“妇道人家没有见识!我的意思是:可别叫那些杀材逃脱了!非但要杀,而且连挂印的机会都不能给!要逮住了一个个杀!”

“江南十万士子,怕会惹起公愤。”寇白门压低了声音。

“十万士子之中,总有一些是懂道理的吧。”朱慈烺推案而起,觉得实在有些无聊了,道:“今日就到这里吧,我先回去了。”

朱国弼哪里敢挽留,起身恭送。

阮大铖看得万分意外,暗道:这算怎么回事?酒也没喝几杯,曲子还没听呢。难道抚宁侯把寇白门拉来就是做做样子?

“恭送……朱公子小心足下。”马士英也连忙起身送人。

寇白门以为自己惹恼了朱公子,也有些心虚,还想通过曲艺挽回点好感,却不想这位公子就要走了。她退开一旁,福身恭送,看着朱国弼和马士英一左一右送朱公子出去,那边那个萧壮士却已上前一步,在船头招呼小船过来了。

小船过来之后,阮大铖才看清船上献殷勤那人,不是田存善是谁?再看那边环列的画舫头上还站了个人,灯光之下竟然是南京镇守太监王之心。

这两人竟然连登上大船的资格都没有!

阮大铖顿时明白过来,等小船划开之后,对魂不守舍的马士英道:“这是……”他比了个“皇太子”的口型。

马士英点了点头,暗道:真是吓死我了!

阮大铖真是脸色惨白,低声嘟囔道:“田存善真是够朋友,让我与皇太子同桌宴饮才收了五千两!可恨我竟没看出来。”

朱国弼回头瞪了一眼阮大铖,心中却是滴血:你们这些人惯会捣乱!为了请到这尊尊神。老爷我可是花了三万两啊!

他又看了一眼寇白门,心中盘算着是否将她送出去。

妾在明代和宋代的地位相仿,大约在明时还要高一些。明人也比宋人更重感情,很少发生拿侍妾送人生子,或是换马的故事。不过从法律和人情来说,送个侍妾却是天经地义的事。朱国弼不是舍不得寇白门,而是担心这么做是否会让皇太子不高兴。

到底寇白门已经人老珠黄,实在有些送不出手。

——不过若是皇太子就喜欢这种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呢?

朱国弼决定明日去找王之心打探一番,再做决定。不过他可不敢再让寇白门回家,只命她住在大船上,洗净身子,打扮一番,万一要送去东宫样子也好看些。

朱慈烺却真没想过要收寇白门。

他前世职场中没少见过容貌上佳的美人。可这些美人或是别有目的,或是逢场作戏。反正谁要认真谁就输了。而且男性推倒女性,只有极小一部分是生理需要,更多的是征服心理作祟,以满足自己平素无从释放的权力**。

朱慈烺现在已经掌握了大半个帝国,就算是皇帝之位也只因为自己不需要罢了。这种成就感不比推几个妹子强?

想到自己的帝国,朱慈烺已经将寇白门或是其他什么秦淮佳丽抛诸脑后了。

“没想到江南这边的阻力竟如此之大,连妓女都不很欢迎我们啊。”朱慈烺与萧陌打趣道。

萧陌站在朱慈烺身侧,道:“等殿下的民政措施推广之后。百姓们肯定是站在殿下这边的。”

朱慈烺摇了摇头,随手一指秦淮河两岸的灯火如炬。恍如不夜城一般,道:“你看这景色,是否繁华。”

萧陌道:“末将从未见过如此繁华之地,远胜京师。”

“这只是表象。”朱慈烺摇了摇头道:“崇祯以来,江浙连年水灾,就是杭嘉湖一带也屡遭水患。此地又为我朝税田。百姓税负最重。可以说,十余年来百姓都不曾得到喘息。旁人以为朝廷免了两年的税赋是让北方休养,其实真正需要休息的却是江南啊。”

“若此,他们更该向着殿下啊。”

“他们不骂我就不错了。”朱慈烺苦笑道:“你是没做过牧民官。百姓最好煽动,只要他们一饿肚子。尤其容易被人煽动。而江南还有一个苦处,我不背也得背。”

“是何苦处?”萧陌好奇道。

“江南无粮。”朱慈烺叹了口气:“整个南直、浙江地方所种粮食已经不能自给自足了。”

萧陌无语。

只看看如今这时节,秦淮河上的妓家还能拿出不在节令的水果招待客人。动辄三五两银子的小吃,五七两银子的缠头,一夜挥霍数十两都算是节俭了。谁能想到这个地方的百姓,竟然徘徊在冻饿之间。

“往年灾荒时节,有大户出来施粥,还能勉强活些人口,不至于民变。今年我在这儿,只要他们说一句:银子大米都被皇太子拿走了……守在正阳门前的就不是十万士子,而是百万饥民了。”朱慈烺苦涩道:“而且这等事他们已经做过三五次之多,可谓轻车熟路啊。”

“难怪殿下百忙之中还要与他们周旋。”萧陌道。

朱慈烺笑了笑:见朱国弼是因为他花了三万两银子,而且自己对于南京勋戚不熟悉,总要有个突破点。至于阮大铖则是请来的清客,纯属凑趣,额外捞他五千两也不算亏。马士英倒是朱慈烺有意安排来面试的,从结果上看倒也不错,只是微微有些颠覆成见。

“依你之见,下一步该如何了?”朱慈烺问道。

萧陌有些措手不及,道:“末将不通民政。”

“说着玩呗,反正还有一程水程。”

“殿下打下应天府,是在南直安定了一个军堡,可以将人马粮草安置其中。下一步,自然是攻略地方……是要整治浙江么?”萧陌勉强道。

“施政与打仗有相像的地方,但我打仗求的是歼灭敌人有生力量,换言之是要将人打死打残。”朱慈烺道:“施政却不一样。杀的目的是不杀,若是全靠一路杀过来,后人如何说我?说崇祯年间江南如何繁华,皇太子过处尽是人头,繁华不再?说我杀了多少书画名家,对华夏文明犯了多大的罪过?”

“后人不至于……”

“后人看问题的立场与咱们现在是不一样的。”朱慈烺叹了口气道:“何况我今天听李先生说园林,也在想:我华夏到底是什么?想来想去,只有个朦胧的影子。但可以确定的是,精舍美园,诗词歌赋,曲艺绘画……种种这些都是华夏的一部分。咱们戎马倥偬,浴血奋战,除了保下百姓性命,不也是在保护这些有形无形的华夏菁华么?”

“末将倒是没想过,不过听殿下如此说来,倒的确有些意思。总不能鞑虏逆贼没有毁掉的东西,最后毁在咱们自己手里。”萧陌道。

朱慈烺长长吸了一口夜中的秦淮晚风,一股浓浓的胭脂香气缭绕不断。秉持着不打无把握之战的原则,朱慈烺对自己分化江南并不忧虑,而且相信自己很快就能让眼下闹腾得正欢的江南士林集体失声。

关键在于江南这块大饼,自己能吃下多少。

剩下的那些,交给谁来分享。

这就像是在招募合伙人,想必没有人愿意与“愚蠢”、“贪得无厌”的人搭上关系。眼下朱慈烺在做的甄别工作,正是将这三种人剔除出去——除了愚蠢和贪得无厌的人之外,还有一种愚蠢且贪得无厌的人。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受到“感召”的清流纷纷上了辞章,无一例外都被挽留了——若是放他们归乡,无疑是失去了对这些人的控制力,而且让他们获得了更加有影响力的环境。

不过这些人的名字却被有心人一一记录下来,暗中查询他们的关系网络、家产分布情况。

朱慈烺就像是个时刻监视着火候的大厨,每天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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