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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表里-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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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人怔怔地看了他一会,良久,低声叹了口气,却并没有否认。

褚桓无意和他啰嗦道德问题,咄咄逼人地问:“那我是什么?我为什么没有凝固?为什么能听见那些声音?为什么会被你捏造在圣书上?又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当年我捏造圣书的谣言,通过扁片人的嘴传出去,并不知道河那边还有人,”中年人顿了顿,说,“我只是提示‘它’涉水而来,来自另一个世界,可是人们口耳相传总有误,不知不觉中,这个传说就被扭曲成了现在这样。”

“为了消灭‘它’,我相尽办法,我发现守山人会用穆塔伊的脑髓入药治疗外伤,于是花了近千年的时间,小心翼翼地避开‘它’的视线,将我的骨髓抽了出来,藏在几只穆塔伊的脑髓里,期待被他们找到。”

褚桓的目光缓缓落在中年人手里的大腿骨上:“你的骨髓?”

“我生于神山,又是族长,我的骨髓是最原始的山之精华,与鲁格他们这些生于圣泉的第二代守门人不一样。”中年人缓缓地说,“是真正的山之精华,融入普通人的身体里,就能沟通神山与圣泉,能和石之心对话,那是唯一能和‘它’抗衡的东西。”

中年人说着,瞥了一眼褚桓脖子上的“核桃”,摇摇头:“我一直在等我的守门人和守山人们捕捉到那几只穆塔伊,一直在等那个得到山之精华、沟通石之心的人出现……我以为会是某个族人的后代,但没想到等来的会是你。”

褚桓初见南山的时候,身上有两道枪伤,当时南山用了某种不知名的药糊住了他的伤口,后来他得知,那东西是用穆塔伊的脑髓制成,还暗自呕了很久……没想到南山给他用的药正好就是蒙尘无人知的“山之精华”。

褚桓听到这里,松了口气,这样看来,他本人其实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血统,真就只是褚爱国不知从哪里捡来的一个普通人生的普通孩子。

中年人定定地看着褚桓,半晌,叹了口气:“以讹传讹的话竟然成了真,我真不知道……”

最后的话音淹没在了一声苦笑里,中年人站了起来,他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东西在褚桓身上,这个年轻人就像他生命的某种延续,他看着褚桓,无视褚桓扣在短刀上,随时准备砍死他的手,伸手似乎想碰碰褚桓的头,然而对上对方杀气四溢的眼神,无奈又只好作罢,抬起的手最后只落到他的手臂上,轻轻地拍了拍。

“至于你说的‘凝固’。”中年人嘴角苦笑未收,“我想大概是神山的意思……因为我们的无知,打开了这一扇门,才将这种子放进来,成了个祸根,神山大概是想杜绝这种可能,才在山门那一边设下禁制吧?”

他说完,在褚桓脚下原地跪了下来,双手将自己的白骨举过头顶,五体投地,口中喃喃低语。

这一段,褚桓听懂了,老山羊教过他,是古老的仪式用语,恳请神山垂怜,恳请罪孽得到宽恕,希望得到祝福。

褚桓也不知道忌讳,不躲不闪,冷眼旁观地看着那中年人将祷告念诵了一遍又一遍,刚开始,声音很微弱,而后越来越清晰,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而来,汇成一股到他耳朵里,可是难得并不嘈杂。

他胸前色泽黯淡的核桃发出微弱的光芒,好像寒夜中一点悄无声息的火光,而后,它越来越明亮,却并不烫人,只是让人觉得温暖。

“我的火种,”他听见那中年人的叹息,“我的火种……”

褚桓不由自主地张了张嘴,生涩地跟着那声音低低地吟诵起古老的神山声。

跪在地上的中年人抬起头来,冲他微微地笑了。

“核桃”燃起的火越来越明艳,火舌四起,将褚桓整个人都包裹在了其中,那中年人亲昵地用头顶去磨蹭着火焰,仿佛少小离家的少年人经年白发后重归故里,迷恋、依赖、怀念、歉疚……

千般滋味,似是百感交集。

而后中年人在褚桓面前化成了一团光,没入到火焰中,他眼前只剩下了一根孤零零的腿骨,火焰似乎得到了某种力量,从褚桓身上一路蔓延出去。

褚桓脑子里一片空茫,任由大火将他包裹在中间,他眼前的虚幻全都被火焰摧枯拉朽般地席卷一空,面前又是漆黑一片的海水山、坚不可摧的藤蔓,还有那颗一切之始的、野心勃勃的种子。

褚桓听见惊天动地的咆哮,他的耳朵一时失聪,随即整个地面巨震,凝滞的海水山在火光冲天下暴起冲天的大浪,藤蔓打开又合上,将整个大海也卷成成了一锅粥。

相比之下,一人多高的火焰在这样的风雨飘摇中显得微不足道如一团萤火。

褚桓却感觉到了“它”的恐惧。

他被咆哮着冲天而起的海水送往更高的地方,到了空中,超越了一切高山,一眼能望尽无尽的平原。

褚桓看见,每一个被他们沿途有意无意唤醒的人都是无边阴影里的一个小小光点,他们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被光线连在了一起,像一张火光交织的大网,与他遥相呼应。

那一眼,褚桓就明白了“火种”的真正含义。

他知道自己这个火种会在黑暗中燃尽,然而心里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活得不孤独,死得也不孤独。

他觉得自己已经于世无求了。

第76章

这就像是一次水与火的交锋;整个世界藏的污与纳的垢;都仿佛被彻彻底底地涤荡了一回。

这一片黑暗了不知多少年的大陆上,亮起的光点越来越多;到最后;大地都仿佛陷入了一片悄无声息的火海里。

那火在没有旁观者的情况下,足足烧了三天两夜。

第三天傍晚;大海深处突然传来一声叹息,那圣洁如玉的白色种子终于在火焰中落成了一团灰烬;而随着它尘埃落定;“沉星岛”上参天的巨大植物在海水之巅痛苦地颤动片刻,随即轰然倒塌。

盘踞在这个世界的阴影根源,在烈火中分崩离析。

当圣火燃起的时候,一切失去;都将重获新生。

刺眼的夕阳降临在遥远的海平面上。

映得万里河山一片血色。

又过了三天,海岛附近开始有海鸟鸣叫的声音,浅海处间或一个小小的水花,有鱼群从下面逡巡而过。

这时,一条只有拇指粗的小青蛇不知从哪冒了出来,自不量力地摆动着面条似的身体,企图在海水中招摇而过。

不过大海从来都是表面平静,谁游谁知道。

这条还没有海带粗的小蛇很快遭到了大海风浪无情的嘲讽,它的航线完全是布朗运动,时而被冲向那边,时而又被冲向那边,冲得它晕头转向,最后干脆气呼呼地把自己盘成了一个首尾相连的圆环,破罐子破摔地索性随水流浪去了。

它就这么随波逐流地飘了不知多久,忽然被什么东西拦腰截住了。

小青蛇撞在了一根碧绿的藤蔓上,它吃了一惊,七荤八素地仰起头,伸出蛇信左右探了探,估量了一番这青藤的高度和宽度,感觉自己整个盘上去,恐怕也围不过一圈,于是果断抛弃了作为毒蛇的尊严,彻底化身成一条菜青虫,扭着虫子步往上爬去。

青藤仿佛无根,静静地盘踞在海水山附近,在风浪中独树一帜地岿然不动,顶端开着一朵殷红的花。

每一片花瓣都有近两米来长,时而被海水溅几颗水珠,乍一看仿佛被撒了一圈碎钻。

小青蛇吃力地顺着花瓣边缘,一瓣一瓣地爬了上去,在花心处看见了一个将自己蜷缩起来的男人,那人脖子上还带着一颗平平无奇的小核桃。

它就仿佛找到了终点,心安理得地爬过去,窝在了那人身边,在海风中借着人体的温度取起暖来。

至于褚桓,他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每个人,大概都会在某一时、某一刻、某一种情况下,生出一个如同普世疑问的迷惑: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成功的是我?为什么失败的是我?我什么走运的是我?为什么倒霉的是我?

世界上明明有那么多人,为什么有些事偏偏落在我头上?

可能恰恰是因为有这个疑问,求神拜佛的香火行才能那么经久不衰。

一直以来,褚桓都相信老山羊的话,觉得自己的出身与神秘的离衣族有某种联系。

闲来无事的时候,他脑洞一开,还考虑过很多十分猎奇的剧情,比如南山的人渣老爸在边境弄来一堆被拐卖儿童,搞人体实验,后来他东窗事发,被老婆干掉,解救出来的儿童让当年恰好在附近工作的褚爱国领养什么的……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可是原来他跟守山人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就是个被美色所误的路人甲。

那么第一代守门人严正的警告,又是怎么被扭曲成“涉水而来的救世主”的呢?

褚桓思考了一会,想通了,在这种危机四伏的环境里,人们是需要这样一个救世主的,这样,即便是在最绝望的境地里,在闭眼前的一瞬间,他们也能心怀某种被拯救的希望,因此能生死无畏,也无牵挂。

那些舍他而去的王八蛋们恐怕潜意识里都是这么相信吧?

褚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他动不了,感觉不到外界的阴晴冷暖,但是意识一直在活动,有很长的时间来思考一些问题。

他觉得很累,也很倦怠,更要命的是孤独。

说到底,只有他年不少,人轻狂,从头到尾不肯相信有什么救世主,所以只好被人赶鸭子上架,亲自当一回救世主。

褚桓也不大关心自己是死是活,但是很想像那个第一代守门人一样,拉风地把意识撒得到处都是。

他猥琐的内心都打好了算盘——褚桓准备中午出去溜一圈,挨家挨户看看大家都吃什么,傍晚出去溜一圈,偷看漂亮小姑娘或者小伙子洗澡,晚上再出去溜一圈,到别人屋里参观高清无码的夜生活。

不过他的愿望实在有点难登大雅之堂,因此没能实现。

褚桓的身体一动不能动,意识也一动不能动,仿佛被烧成了一截枯槁的黑炭,有生之年再也没力气赶惊蛰嫩芽生的时髦了。

守门人族长说,吞噬了整个世界的阴翳是一颗来自隔壁世界的种子,这个事其实细想起来有点让人头皮发麻。

一个世界有多少隐蔽的门?门里里外外连着多少不同的世界?有多少门后面藏着那颗心怀不轨的种子?又有多少世界已经养大了那颗种子,被它吞噬到了一片虚空里?

鉴于这些事越想越毛骨悚然,所以褚桓后来也不想了——反正他自己尚且生死不明,有生之年恐怕是再也不用干救世主这活了。

他也不愿意想南山,一想就心绞痛,可惜他虽然恨不能逃避到天涯海角,那人却始终萦绕心怀,哪怕被他时时刻意抛诸脑后,也不依不饶地纠缠不休。

褚桓睡不像睡,醒也醒不过来,不知过了多久,他看到了一线熟悉的光。

他被小白花重伤濒死的时候也看见过那道光,而今再见,居然仿佛久别重逢,格外亲切。

走过那束光,就要和褚爱国团聚了。这一次,褚桓没有恐惧,他甚至是有几分干脆痛快地站了起来,颇为熟稔地向有光的地方走去。

行至边缘,一只脚已经抬了起来,褚桓忽然似乎心有所感,回了一次头。

他看见黑暗深处,有一个人站在那里。

是……南山。

南山向他走来,在两步以外站定,带着无声的恳求,冲他伸出一只手。

褚桓这些日子以来,原本身处一场没头没尾的大梦,看见了南山,这才突然有点惊醒过来,并且被惊醒出了一身冷汗。

七情六欲好像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里,让他好生滚了一番钉子床,实在是痛不欲生。

褚桓脸色惨白,忍着心如刀绞,做出一张讨债般阴阳怪气的笑,并没有接过那只手,只是不咸不淡地问:“这是干什么?”

南山脸上恐惧与恳求神色更重。

褚桓却垂下眼不肯看他,将手背在身后,漠然说:“求我?那我求你的时候呢?”

他这么说着,心里涌起一股近乎幼稚的委屈,仿佛是压抑了不知多久、发泄不出的满腔痛苦在作祟。大概人在难过极了的时候,本能地知道自己还能伤害谁。

在爱人胸口捅一刀,有时候就像中二期惨绿少年偷偷用小刀自残一样,有种说不出的快感。

“我真死了你会难过吗?”褚桓明知故问地撂下这一句,当着南山的面背过身,抬脚往那光线来源处再次迈开步子。

脚步未落,他听见了一声近乎声嘶力竭的呼唤:“褚桓!”

那声音好像来自身后,又好像来自更远的地方,声音撕裂了,带出一股锥心泣血似的哀鸣。

褚桓的脚步顿时落不下去了,他睁大了眼睛望着眼前的强光,目光不躲不闪,乃至于被刺出了一点眼泪,僵立不知多久,才缓缓地将提起的脚步收了回去。

他含着那一点被强光刺出来的眼泪,转身对身后的南山说:“我喜欢你,但是我没有欠你什么。”

南山痴痴地看着他,一动不动地向他伸着那只手。

褚桓垂了一下眼睛,眼泪从睫毛顶端滚了下去,好歹没弄一脸,褚桓随手抹了一把,自嘲地笑了笑,回身握住了南山的手:“好吧,就算我欠了吧。”

一瞬间,巨大的推力将他眼前的一切都席卷一空,褚桓胸口仿佛被狠狠地砸了一下,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

他感觉沉重又疲惫,要花全身的力气才能将眼皮掀开一条缝,还没来得及感慨一下自己竟然没被烧死,耳边就传来一声瓷碗砸碎的动静。

下一刻,他猛地被人捞起来抱进了怀里,褚桓无力睁开眼睛,但是他闻到了一股桂花香味。

等褚桓有力气下床,那又是几天之后的事了。

他一醒过来就发现自己回到了神山上,守山人族长南山的屋里,可见一直昏迷了多久。

“它”被烧得干干净净,阴翳已经完全退散了,连大陆上那些怪物都不知为什么,一夜之间从世界上蒸发。

一切又好像恢复了原状,被吞噬的人们如同做了一场颠倒的大梦。

据说南山是在沉星岛的海水山附近找到他和那条缩水的蛇的,根据袁平满嘴跑火车的描述,他当时的出场方式十分风骚,是被一朵奇大的花卷在花心里的。南山一将他抱下来,那朵花连着下面的青藤就立刻分崩离析了,化成了一堆泡沫沉入了海水中——后边那几句褚桓怀疑是袁平安徒生童话看多了,瞎胡编的。

神山上每天都很热闹,没了定期点卯的怪兽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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