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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东轶事 作者:垂钓老人-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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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恩娃在同州府的监狱里把人世上不能吃的苦都吃了,不能受的罪也都受了。他吃完了被子里的破棉絮,接着又去吃褥子里的;褥子里的棉絮吃完了就又去吃棉袄、棉裤里的棉絮。就这样,他一天天地在死亡线上苦苦挣扎着,他人简直都快瘦成骷髅了,腿和胳膊瘦得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腰部的肋骨瘦得一条一条的,暴露在体外,清晰可数。原本一走起路来就抬头挺胸的身躯,现在也佝偻得像一张弓,两条像麻杆一样粗细的腿连站都站不稳,有怎样能支撑起他那整个身子?走路东倒西摇的,似乎稍微有点儿风,就能把他吹得栽个大跟头;迟早走路都见他总是在忙不迭的想扶住个什么东西,不然腿就站立不起来了。看着他目前这种状况,真让人担心,说不定哪一会儿无情的黑白无常就会给他的脖子上拴上了铁索,把他毫不费力地给拽到阎罗宝殿,让他去面君,强迫他在阎王爷那里报到了。可是让他奇怪的是有关他的案子却一直泥牛入海—无消息,他究竟什么时候能够出狱,仍然是个是人都不知道的谜。这样时间拖长了,他的两眼就因为心里着急,受不了监狱生活的煎熬而一个劲儿地模糊起来—他几乎成了瞎子……
  1949年刚过元旦不久,春寒尚且料峭之时,有一天日色已经过午,看守该来送早饭的时间早已都过得没影儿了,可是还不见有人给他们这些囚犯来送饭。关押在监牢里的囚犯们耐着性子一等再等,终于等得忍不住了,就在监牢里乱喊乱叫起来。一开始是他们中间几个胆大的冒着挨揍的危险,还带着几分胆怯的心情在喊:“快送饭来吧!把人都饿扁扁了。肚子里饥死了!知道不?”可是奇怪得很,监牢里一反往常,静静悄悄的,连狗大一个人应声都没有。囚犯们一看是这情景,胆子就都大起来,接下来就有许多人你一声我一声,南腔北调地在喊叫:“快送饭来吧!把人都饿死了!”这现象要是在往常,看守肯定立马就会闻声而至,手持棍棒,不问青红皂白,先把每个喊叫的人劈头盖脸乱地打一顿,直打得他们呼爹喊娘,东躲西藏,抱头鼠窜,恨不得能找个地缝钻了进去的时候,这才会稍稍松手。可是,今天不管囚犯们怎样喊叫,哪怕是喊破嗓子、闹翻了天,也不见有半个看守前来制止。于是囚犯们就隔着牢门缝隙偷偷往外看。这一看,他们才发现监牢外面的院子里也连个人影儿都没有,死一样寂静。
  这以来,这些囚犯们的胆子就越发地大了起来,叫喊中一些污言秽语,在平常不敢说的牢骚话也就都说出来了:“你们人都死到哪里去了?”“你还让你爷活不活?还真的想把你老子往死的饿呀?要是真的把你爷给饿死了,我看你个熊该看守谁呀?”“老子再犯法也没有犯被判成饿死罪的法呀。你们不来给我们送饭,是我日过你妈吗?”但令人想不通的是,这时候还是不见有一个人来理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马恩娃冒冒失失地说:“我看,咱们这些人今天在这儿这么无法无天地闹腾,他们都没人来管管,我们还呆在这儿是静静地等死呀?咱不如乘此机会想办法把这牢门弄开,跑走算了!”有个胆小的囚犯听他一说这话,怯声怯气地就说:“那不敢。那要是让人家给抓住了,把咱们不打死才怪咧。”马恩娃接过话茬说:“球!头割了碗大个疤拉。天都到啥时候了,还不见他们给咱送饭来;咱们在这里都快闹翻天了,也不见他们有狗大个人影儿搭理—说不定这会儿这儿早都没人了。我们不趁着这机会儿赶紧往出跑,还是想在这儿等他们回来,把我们往死的整治呀?再说了,我们就一直在这里等着,万一始终等不来他们,那还不把我们一个个就都得饿死在这里?如果弄开牢门,跑了出去,那说不定还能死里逃生,拣一条性命,跑回去了呢!”这会儿他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那一股子劲儿,说着就动手没命地折腾起牢门来。其他囚犯一听他说逃了出去还就有可能不再受坐牢这份儿活罪,活着跑回家去,一下子就都来精神了。大家一齐动手,和他想方设法,七手八脚,发疯似地把牢门往开的扳呀,撬呀的。他们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共同努力,监牢的门终于连同好大一片子墙都给哗啦一下子被推倒了。关在这里的囚犯们这时像潮水一样哗地就拥出了监牢,跑到监牢外的院子里。院子里依然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儿,通往街上的大门也都大开着,没有一个人管—他们见状就没命地往大门外跑去。
  其实,这些被关在监狱里的犯人哪里知道外面的世事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陕北中国共产党所率领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已经马上就要到了,国民党同州府的属员们一个个早已闻风丧胆,各自逃命去了;就连担任行署专员兼保安总司令的韩子佩,也已带着他的一群死党,跑到位于华阴县的华山顶上,准备据险负隅顽抗了—在同州地面,这会儿谁还顾得上管谁?同州府的一切都陷入在新旧交替之际的混乱之中。马恩娃这些犯人一时虽然还不明就里,然而他们却就是趁这个时机逃出了监狱,如鸟兽散。狱中的犯人跑到了同州的大街上,发现同州到处人心惶惶,人们像是一群没王的蜂,各顾各地四处乱撞。情况尽管是这样,然而不明时局的马恩娃仍然不敢有丝毫的粗心大意,他对同州府目前这种紊乱无章的局面还是满腹疑团,又不敢向别人去打听,只是一门心思地考虑自己如何能够尽快地逃离这是非之地。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管怎么说,毕竟是个越狱潜逃的囚犯,所以就不敢走坦途大路,惟恐被人又抓了回来。他乘乱一头跑出了同州街,跑到了荒郊野外,东张张,西望望,趁着前后没人注意,一溜烟就走下了路沿,出溜一下子钻进路边的一块已经收了苞谷,冬天主人还没来得及拔掉苞谷秆的地里,隐藏了起来,匆匆脱掉在监狱里看守强迫他穿在身上的犯人标志服,塞在一个人不注意的地方,身上只剩下件十分单薄的衬衣、衬裤。他忍受着刺骨的寒风,就向南遥望着华山,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不顾一切地奔去。他一路都没敢走正路,幸亏也没碰上人盘问,总算是涉过了洛河,偷渡过渭河,劫后得生,在黑天半夜里悄悄跑回了家。
  一天晌午,牛保国他妈正在他家当院里坐着,戴着副老花眼镜做针线活儿,猛听见她家二道门突然“咣当”一声响,惊得她禁不住连忙就抬起头看。惊慌中她只见此时从二道门外风风火火,一下子就拥进来了四五个人,一个个还都金刚怒目,凶神恶煞,气势汹汹的。他们手里拿着的不是钢刀,就是斧头或者铁叉什么的,一进门不说东长西短,劈头就问:“牛保国在家没有?”牛保国他妈一看这些人的势头,情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肯定为的不是什么好事情。因此她就一边急忙收拾自己正在做着的针线活笸篮儿,一边竭力可着嗓门、放大声音说:“保国不在。”从她的声音里能听得出分明有着无限的紧张与恐慌。这时的牛保国正在上房屋里他妈的炕上躺着睡午觉,懵懵懂懂地听见他妈惊恐万状地高声说着这样的话,知道其目的是在给他暗示院子里发生了意外,要他赶紧快跑。
  院子里,牛保国他妈说完话,扭身就失机慌忙地朝着牛保国所居住的那间厦房里走去。这以来倒把这些来人的注意力给吸引到厦子房里来了。这些人见牛保国他妈一转身就要走进牛保国居住的厦子房里去,还以为牛保国就在他厦子房里,牛保国他妈抢先要去给牛保国报信。于是有个人就箭步冲了上去,一把抓住了牛保国他妈的衣袖质问她说:“你急着干啥去?”牛保国他妈这才在慌乱中认出来了抓住她质问的这人是谁—他不是别人,正是以前曾经给牛保国背枪当过护兵的马恩娃。他现在虽然瘦得跟以前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但离得近了,仔细看,牛保国他妈还是能够认得出来的。于是她连忙大声说:“恩娃,怎么还是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告诉我们一声?”“少废话,你让开!”马恩娃一把就把牛保国他妈推了个趔趄,推下了厦房檐前的台阶,要不是牛保国他妈靠在了院墙上,那肯定就会被推得摔倒在院子当中。发疯了似的马恩娃这会儿根本就不管这些,他带着那些跟他一起来的人,呼啦一下子就扑进了牛保国所住的那间厦房里。厦子房里就是那么大一点儿地方,最多也不过一平方丈,能藏得住个什么,里边只有牛保国的那个胖得让人嫌弃的婆娘张妍,怀里紧紧地搂着她那个已经十一二岁了的儿子牛连学,吓得不住地在发抖。除此之外,别的什么人都没有。
  马恩娃一伙人在厦子房里扑了个空,折身又来到院子里,追问起牛保国他妈来:“说!牛保国这熊藏到哪里去了?”只听牛保国他妈这会儿嘴里只是嘟嘟囔囔地说:“那熊货是个没把儿的流星,他现在跑到哪里去了,我们怎么能知道?我给你们说他没在家,没在家。你们不信,那你们就在家里寻吧。家里反正就这么大一点儿地方,你看他能藏到哪里去?”说着她不由得下意识地就朝上房屋里瞅了一眼。她的这一极其细微的举动马上就引起了马恩娃这些人的注意。“人在上房屋里!走,快到上房屋里看去!”马恩娃立即指派他带来的那些人说,“把前门把死!我就不信,他还能长翅膀,飞到天上去,或者像土行孙一样,钻到地缝里不成?”话音未落,这伙人就朝上房屋里扑去了。牛保国他妈一听马恩娃说这话,立马就冒出了一身冷汗,浑身像筛糠一样发起抖来。她情知刚才马恩娃来的时候,她儿子牛保国正在上房屋里自己的炕上躺着睡觉呢,只是不清楚那会儿他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自己惊慌中所回答马恩娃的问话,他听见了没有。这会儿她的心都快要蹦到嗓子眼儿了,“怦、怦、怦”的像敲鼓一样猛跳,两条腿也直发软,整个身子瘫痪得几乎连站都站不起来。她用手连忙扶住院墙,强挣扎着站在那里,心里不住暗暗地祈祷说:“老天爷呀,快保佑保佑我儿子吧!让他跑了,跑得越快越远越好。”
  这时只听见扑进上房里去了的马恩娃那伙人如狼似虎的在着急地喊叫着:“人呢?人呢?牛保国这鬼儿子钻到哪里去了?”接着传来的就是一阵噼里啪啦的摔家具声。听着这声音,牛保国他妈呀,就别提有多难受了,从上房屋里传出来的那些家具被摔碎的声音,声声都像是划在她的心尖上,她置卖这些家什多不容易啊,痛惜得眼泪,“唰”地一下子就涌出了眼眶,流得满脸都是。然而此时她肚子里的那颗悬在半空中的心反而倒出奇的平静下来了:“马恩娃他们那一伙人能在上房屋里找牛保国,气得摔家具,这说明牛保国人已经跑掉了,这伙熊没能抓得到。”
  马恩娃这伙人在上房屋里没有抓到牛保国,然而却发现炕上的被子是散开着的,伸手往被窝里一摸,被窝里边还有余温,似乎有人刚睡过的样子。他们立即断定牛保国刚从这儿离开,于是就一窝蜂从上房屋的后门冲了出去,来到牛保国家的后院,寻找牛保国,寻来寻去,终于在后院的后墙上发现了一道人翻墙时踩踏而留下来的痕迹—脚蹭下的一道不浅的印儿。这印儿清晰可见,足以能辨得出是刚刚蹭下来的。这些人据此推断牛保国是刚刚从这里翻后墙跑掉的,于是就乱嘴八舌地喊叫着说:“狗日的刚才翻后墙跑了。他跑不远,我们赶紧往城外头追,看他还能跑牛屁眼里去不成?”这伙人就又一溜风冲出了牛保国的家门,向着庙东村西城外追去,开始在城外面四下里寻找牛保国了。
  庙东村里的人闻声都跑出来看热闹。见马恩娃一下子带了这么多气势汹汹的人,一个个都吹胡子瞪眼睛的,凶得像要吃人,他们没有不瞠目结舌的,谁也不敢多嘴说闲话,只是心里暗暗替牛保国捏着一把冷汗,想道:“这回牛保国要是被马恩娃给逮住了,那就不得了。即使要不了他的性命,至少也得打折他一条腿。”
  要说还是牛保国命大。当马恩娃问牛保国他妈“牛保国在不在家”的时候,牛保国正躺在他妈上房屋里的炕上,心里发迷糊哩,眼看就要睡着了。他迷迷瞪瞪地听见有人在院子里问他在不在家。从问话的声音、气势上,他马上判断出来人是马恩娃—因为马恩娃曾经给他当过好几年的护兵,他对马恩娃是再熟悉不过了。“恩娃?”他闻声即刻一愣,从迷糊中清醒过来,一轱辘就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翻身坐了起来,“恩娃不是被关在同州府的监狱里了么,现在怎么给出来了?”就在他还正在蹊跷、迟疑之际,这时只听见他妈在院子里惊恐地大声说:“保国不在家。恩娃,怎么还是你……”一切都不用再犹豫了,事情不容许他有半点儿的踌躇不决。“恩娃来,肯定没有好事。”他立时感到大事不好,呈现在他脑子里的第一概念就是“快跑!”于是噌地一下子就从炕上跳了下来,穿上鞋,把手枪往腰里一别,边跑边系上衣扣子,跑到后院墙根儿,纵身一跃,就从后墙上翻过去,跑走了。
  马恩娃这些人和牛保国,一个在前,一伙儿在后,也就是脚前脚后的事情,时间相隔最多不过两三分钟。可就是这两三分钟之差,等马恩娃追到庙东村西城门外的时候,举目四望,牛保国跑得已经连影子都看不见了—要知道孟至塬这地方,尤其是庙东村一带,地形特别复杂,到处都是沟沟埝埝,不论那一条路都是弯弯曲曲的。人只要跑出了城,一个弯儿拐得你就是挣死,也都找不着影儿了。
  马恩娃这伙人在城外没能找到牛保国,眼看煮熟的鸭子,竟然给让飞了,一个个直气得指天骂地的,可惜没地方发作。他们一返身就又进了庙东村的西城门,穷凶极恶地见人就问:“你见牛保国熊朝哪个方向跑了?”可是谁不知道马恩娃先前是牛保国的护兵,因赵广锁一案代人受过而被关押在了同州府的监狱里,把罪就受够了,这回回来和牛保国肯定要大闹一场的。同时,他们心里也都仇恨马恩娃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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