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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唳华亭-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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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叹道:“这也不是一日之功,你拿了这帖子回去,闲暇时候好好练练,过几日我再查看。”想了想,又笑道:“我既信重赏之下必出勇妇,亦信人心似铁官法如炉。不如我们约法,若是你写得好了,我就赏你些好东西,若是再没有长进,你便预备好受罚罢,如何?”阿宝却不理会他的玩笑,只低声答了一句:“是。”便将字帖接了过来。

待得晚间,定权从屉中取出了日前那封密告的信函,又仔细地对照日间阿宝所抄的蔻和珠二字,见她行文走笔之间,虽似颇隐瞒了些笔力,却与之并无半分相类之处,这才将那信函又收了起来,轻轻叹了口气。

京中的天气,已经连阴了数日,连昨日皇后的千秋寿诞,也并不曾开晴。成日里云层累累,偏又不下雨。好在春日的阴天不比冬日,终究是透着无尽暖意,反倒教人觉得安乐。赵王萧定楷坐在他府中的书斋内,洗净过了手,正翻看着太子送来的两卷书帖。他本是靖宁元年行元服冠礼后,册封的亲王爵。按着本朝的制度,亲王冠礼婚姻之后,便该赴封地建府,皇帝的几个庶子,除去一个最小的,现下皆已离京就藩。因国朝百五十年来,或者中宫无子,便以庶长承祚,或者中宫仅有独子,便以嫡长继统,尚无嫡出亲王就藩的先例。他和齐王的身份因此尴尬,几派朝臣们吵嚷了几次未果,再加上他尚未成婚,便只得按皇帝的说法,容他二人以东宫的陪读的身份留在了京中。

定楷今年未满十六,朗眉星目,面貌生得颇类当今中宫,是以虽未完全长成,未来毕也是美丈夫无疑,只是右眉角有一道亮白的伤疤,却难免带了些破相。那疤痕本是幼时兄弟间打闹时被太子推倒撞破的,为了这桩官司太子还被皇帝罚着在东宫阶前跪了一整日,还是皇后出来求情,才揭了过去。他幼时并不觉得如何,长大了之后再看,未免偶或也心中郁闷。倒也不全因此事,他与这位异母的兄长素来并不亲善,因此太子当日说要送他书帖,他也只当是随耳听过,不想今日却当真送了过来。

定楷一面思想,一面翻得得意,忽闻门口有人问道:“五弟瞧什么瞧得这般入迷,门外有客竟也不知?”进来的正是定棠,天气尚未转热,他手中已摇了一把泥金折扇,扇面上“守成循时”几个字,正是一次他代上劳军后,皇帝的御笔所赐。定楷连忙起身笑道:“小弟有失迎迓,还请二哥勿怪。”定棠笑着阻止道:“这些虚礼做给外人看看也就罢了,兄弟之间又何需如此。”定楷笑问道:“二哥今日空闲些了么?怎么想到我这里来了?”定棠道:“也没什么事情,昨日家宴上人多,也没能说上话,今日过来看看你。”随手翻了翻案上字帖,惊讶道:“这东西难得,你是从何处弄到的?”定楷笑道:“不瞒二哥,是东府遣人送来的。”定棠皱眉道:“我今日来,正是想说说他。”撩袍坐定后方接着道:“你不觉得三郎最近为人和从前不大一样了么?往年母后的千秋,就总是他老气横秋,一人向隅,昨日倒好,变了个人似的,穿得作怪不说,一口一声的嬢嬢,直听得我心里发麻。”定楷笑道:“可是昨天母亲身边那群小宫女倒是欢喜得很,一个个躲在帘下看了半天不说,身后又叽叽咕咕,说他那么打扮比平日风流妩媚多了。”见定棠不满的横了他一眼,转脸正色道:“他是个见机的人,想是非常之时,他不敢再当面违拗陛下了吧。”定棠不置可否,定棠向前走了两步,拎起那字帖冷笑一声道:“说起见机,倒也未必。譬如用这种拙劣手段来离间我们兄弟,打量谁又是痴汉。”定楷道:“这是自然,市井小民尚知疏不间亲,他即便如此又有何用?”定棠按着他肩膀笑道:“我当然知道,不过是白叮嘱你一句。”又道:“听说他近日来肃清了东宫。”定楷道:“那也是必定的,我早说美人计于他是无用的。他自己生成那副模样,什么样的美人能看在眼中?当年咱们求着母亲,硬送了那些人过去,有哪一个成了气候?就是那个叫什么珠的,算稍稍好些,只是这都几年了,整日递出来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不是睡了哪个女人,就是又闹了什么意气,我看是反倒是叫他施了美人计了。”定棠噗嗤笑了一声道:“这些事情还是要再作打算的。”定楷问道:“二哥手中可还有人,或者还要再去请母亲帮助?”定棠看了他一眼,道:“一时没有了。慢慢再说吧,他身边一定要有我们的耳目,不管是安插还是拉拢,总归是要有的,你不如也些留心,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物。”定楷答应了一声,见定棠仍盯着那字帖,笑道:“这东西刚送过来,我也没意思收存,二哥如果喜欢,不如就此携回。”定棠笑道:“君子不夺人之爱。我不过是为你年纪还小,多说了两句,如果惹你多心,我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又道:“我知道当年卢世瑜执意不肯收你,伤了你的心。他一个又臭又硬的太子党,死也是为东宫死的,你也不必再放在心上了。”定楷答道:“是。”二人又闲话了片刻,定棠这才起身告辞,定楷直送他出府,这才折了回来。接着翻看那字帖,不知想起了何事,忽而冷冷一笑,扯得眉角的那道疤痕,跟着也闪烁了一下。

过了数日,定权闲来无事,果真问起了阿宝习字的进展。阿宝只道他心血来潮,说来玩笑,不想还当了真,只得回答日日都在练。她答得犹豫,定权也并不说破,只是随手拖过春坊送来的文移,捡了两句叫她写,见她握笔的样子,依旧与从前无两;写出来的字,也依旧没有分毫的进益,不由心中也动了火,抓起桌上的一柄檀木镇尺,喝道:“伸手出来。”阿宝迟疑着伸出手去,定权不耐烦道:“左手。”阿宝无奈,只得又将左手伸了过去,定权扬起镇尺,重重击打了数下,斥道:“再写。”阿宝不敢接话,只得从新把定了笔。

定权见她偷偷将左手在身后曲了两下,自己也觉得好笑,问道:“你还觉得委屈?”阿宝扁了扁嘴道:“奴婢不敢。”定权笑道:“谅你也不敢。本宫从前写字的时候,一页纸里有三个字叫老师看不过眼去,戒尺就打上来了。那板子足有半寸厚,一下子手心里的油皮就撩掉一层。你道我的字是怎么练出来的,那就是叫老师打出来的。明日我叫人也给你做一条去,就不信你会写不好。”阿宝奇怪道:“殿下玉体怎么也有人敢冒犯?”定权回忆往事,怔了半天,才笑道:“他在同僚中本来有个绰号,就叫做玉戒尺,不过取温润刚直之意。我出阁之时,先帝为我择定的业师便是他,听说他这个浑名,笑得不行。便召他过去说,请你来教我家子弟,玉戒尺没有,木戒尺倒可以赐你一柄。你的学生如有不用心读书,不遵教诲的事情,你也不必去报他父母,只管教训便是。不想他老实过了头,胆子也大过了头,竟把此话当了真。先帝不久后山陵崩,他的遗训无可更改,于是苦了我许多年。”见阿宝只是在一旁不住的发笑,也淡淡一笑道:“有一次我贪玩没做功课,还谴人撒谎说生病了,叫他追问了出来,就用先帝赐的那柄戒尺将我一只手都打肿了。我回去向皇后哭诉,皇后不但没有替我说话,还罚我跪了一个时辰。那时候,我就暗下了决心,日后终有一日做了皇帝,定要诛灭他的九族。”阿宝见他颜色和霁,便问道:“后来呢?”定权道:“后来没等我当皇帝他就去世了,我就放过了他的九族。”见阿宝皱着鼻子,一副又是怀疑又是鄙夷的神情,倒平添了几分稚气的可爱,忍不住伸手将她鼻梁上牵扯出的皱纹刮平,好笑道:“后来我大了,知道他其实都是为了我好。给你的那本帖子就是我小时候的课业,他给订到了一起。”他忽然动手动脚,阿宝脸上一热,忙低下头去,思索了片刻,忽然说道:“我知道,他便是卢世瑜卢大人。”定权奇道:“你怎么知道?”阿宝道:“从前先生教我兄长的时候,说起过卢大人的行草书法在本朝若是数二,便无人再敢称一。殿下跟他习字,更是人人皆知。如今的人还说,殿下的楷书其实青出于蓝。他们还说……”定权半日不闻她说下去,随口催问道:“还说了什么?”阿宝抬目看了看他,又连忙垂下了头,低声说道:“他们说殿下字如其人,人如……其字。”定权微微一愣,忽然仰头大笑,得意已及,问道:“可知妍皮不裹痴骨,并非妄言?”他满面飞扬跋扈自命不凡的轻浮神情,阿宝忍不住掩口葫芦,笑着笑着却渐渐放下了手来——她看见他面容上两道修长的剑眉,是怎样在他满面春光中斜飞入他修俊的双鬓。这本应最简单最平凡的线条,却被造化书写得笔笔璨烂生辉。如此的精致,如此的华丽,如此的有力,又如此的美,果然只可用他自己书法中的那一勒来形容。红晕从阿宝的颊畔一点点氤氲开来,如同淡墨氤氲于纸上。她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她知道,在他的年纪,能将那一勒写成这般模样,需要怎样的勤奋,亦需要怎样的天赋。有如此勤奋,有如此天赋,许他卖弄,许他跋扈。

志得意满的轻浮少年,在这个初夏因为好心情而比平日多了几分耐心。于是周午进入书房时,便看到了阿宝倚案临帖,而定权在一旁随意翻书,一边指指点点的景象,不由皱了皱眉头,想起了覆辙前事之类的古训,心中大不以为然。怒视片刻,愤然退出。

白龙鱼服

京师的天气比起去年,热得又早了许多,刚入了五月,街市上已有人换上了盛夏衣物,团扇、冰饮、竹夫人等祛暑之物的利市也开发的比从前早了许多。是以端三那日,定权下得朝来,已是一身躁热,索性命人摆开风炉,连着饮了两盏热茶,更是沁出了一头汗,这才沐浴更衣,慢慢踱进了书房。

周午见他过去,忙将预备送到各处去的符袋呈了上来。按着本朝风仪,五月本属凶月,五日更是大凶之日,家家都要悬挂符袋,粘贴灵符以驱灾避厄;崇古好礼的人家更要系朱索,挂桃印。定权看那符袋,如往年同样俱是赤白蚕丝织就,用五色线绳结束成花形,极是精巧可爱。不由轻轻一笑,教阿宝去取了朱砂过来,硬笔瘦走,在那些符袋上皆题写了“风烟”二字。待晾得干了,再教周午拿了回去,或填稻谷,或填雄黄,一一送到亲熟朝臣的家中去。阿宝知道他平素吝墨如金,有了他写的二字在上,这点惠而不费的小东西于人看来,便是莫大的荣宠。定权写完了几个袋子,见她在一侧偏着头看,满面皆是压抑不住的心爱之色,便换了墨笔又写了一个袋子,开了屉斗,摸出两枚开元通宝,却是民间不行的纯金铸造,放入袋中,又束好了封口,道:“这个赏你吧。”阿宝又惊又喜,捧在手中看了半日,才想起谢恩之事,忙行礼道:“谢殿下。”定权笑了笑,道:“按说这宫里也不该有什么灾厄要避,但你还是戴着吧,天有不测,谁又说得准呢?”阿宝听了这话,不免心惊,抬头看他时,依旧面色平和,这才安下心来。

端五当日,定权从宫中折返时时辰方早,阿宝见他脱下朝服,却换了一身水色道袍出来,外罩白凉衫,头上戴一顶黑色飘巾,是国朝寻常的仕子装扮,不免心内不解。定权一眼瞥见她在一旁,一面自己整束着腰间丝绦,一面顺口问道:“交代给你的字都写好了么?去取来我瞧瞧。”阿宝答应了一声,走回去将十来日内写的仿书皆取了过来,交到定权手上,定权随意翻检了三四页,便抬起头来上下打量她,阿宝被他看得难堪,低头问道:“殿下?”定权笑道:“素日没仔细看过,也没注意世上竟有生得这么白净的……”见她红了脸,方接着道:“朽木。”见阿宝涨红了脸,眉宇间也有些轻怒薄嗔的意思,心上忽然泛过一丝冷笑,将纸放在一旁,道:“算了,也不是全无长进。既然说过写好了便赏你,不如今天带你出去走走,算是赏赐罢。”阿宝奇怪道:“去哪里走?”定权道:“到宫外去啊,京中人怎么过端五,你还不曾见过罢?”阿宝奇道:“殿下这么出宫去,就不怕御史纠劾么?”定权被她问得一愣,跺脚道:“我怕你!你怕弹劾丢了乌纱,不去便是。”阿宝连忙红着脸跟上道:“我也要去的。”定权白她一眼,没好气道:“你穿这身出去,才是唯恐那群文怪不告我的御状。还不快去换衣服?”

阿宝随他出了西苑的后宫门,车马俱已备齐。定权认镫上马,对阿宝道:“你坐着檐子同行罢。”自己一挽缰绳,已经翩翩而去。

定权一行人自宫门出御街后向南行走了三四里,过桥转入闾里街巷,食店、客店、酒肆、饼铺杂列其间,车水马龙从中流过,热闹非常。人行亦渐密,行走其间,可见家家门户前已经铺陈了前日买好的繁露、柳、桃花、蒲叶、佛道艾,并钉着艾人,供养粽子、五色水团及茶酒等节物。与艾人并悬的还有青罗帖子,阿宝轻轻念道:“五月五日中天节,赤口白舌尽消灭。”定权笑道:“今日凶日,这是祷本日休现口舌争的意思。”

一行人直迁延行至京东的一处佛寺之外,定权方下马整顿衣裳,又下令道:“顾内人随我入内,将东西交她即可,你们守候在外。”几个侍者连忙答应,从车中取出了一只红色翔凤八宝云纹锦的包裹,交到阿宝手上时,在她耳边叮嘱道:“小心侍奉。”

寺院规制宏大,却并无信众往来,一入法门,清净庄严,十丈红尘皆被锁于身后。寺中住持早已率一众僧徒在门内静候,见他们进来,皆躬身施礼道:“殿下。”定权亦合什还礼,道:“法师向来安否?”主持答道:“贫僧自在。”一面举手示意,引领定权前行。阿宝跟随在后,一路听二人对答,又闻定权问起寺中供养足否,方知这原来是皇家寺庙。但见足底青石铺道,道外松柏参天,两侧的经楼中,有僧人正在推动巨大的转轮经架,颂扬佛号。勒石碑座为赑屃持载,不可细辨碑上文字。

正殿青瓦覆顶,气势宏大,飞甍舒展,龟首四出,持剑、琵琶、伞、蛇的四罗汉分立门内两旁,大殿正中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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