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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唳华亭-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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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了一下凌乱鬓发,道:“起来看看外头吧。”

他拖着阿宝走至窗前,亲自将窗格支起,一阵清冽寒气入室,将阁内浓重的药气炭气冲淡,登时令人耳目清明了许多。透过那方寸窗口,可见洁白雪片碎玉抛珠,泼天直直垂落。楼做纯银,阁成水精,朱梁碧瓦失却了颜色,不见那梁间碍目双燕,瓦上凄冷鸳鸯,繁华喧嚣过的万事万物,都静静的湮没在了雪场之下。那晶莹白雪,只凭借几盏昏暗宫灯,便折射出了万点晶莹微光,仿佛雪地里亦睁着无数双盈盈泪眼一般。阿宝注目良久,忽然叹道:“真的下雪了。”

定权捏了捏她的掌心,见她只穿着单衣,轻轻问道:“你冷罢?”阿宝这才觉出寒意,略略点头。定权将自己脱下的貂裘为她裹上,笑道:“这便好了,便是出去踏雪也是无碍的。”阿宝望着那无瑕雪地,摇头道:“不要踏,这样便很好了。”定权扶她坐下,一手搭着她的肩头,颔首道:“不错,这样便已经很好了。”阿宝伸手到肩上,将他的手牵引至自己面前,翻来覆去仔细打量了半晌,忽然叹气问道:“已过了这许久,还是没有长好么?”定权顺她目光望去,方知她看的是自己折断的那枚指甲。随意瞧了瞧,果然见新生的指甲上一道深深裂痕,与余下四指不同,抽回手去,无所谓地笑了笑,道:“大约是长不回从前那般模样了。”

阿宝心内只觉得遗憾,转头望见案上摆着一只小小食盒,奇道:“这是什么?”定权笑道:“是了,被你胡乱打岔,正经事都忘掉了。”阿宝疑惑看他走开,坐到了对面。他行动时,袍袖间带出的风,似有淡薄的酒气。

定权将食盒内的一只小金盏取出,推了过去。阿宝将那盖子揭开,见是一碗酥酪,霜腴雪腻一般,不知缘故,便抬头看他。定权将羹匙递给她,笑道:“你病了这许久,也不曾过来看你,我怕你心内怨恨我,又不知道该拿什么来哄你开心,只好带了这东西过来。——你尝尝看,我与你说说它的典故。”

阿宝用小银匙舀了一口,送入口中,病得久了,一时也分辨不出滋味来,但觉真如霜雪般,入口即融,清凉甜美。定权看着她吃,一面果然徐徐讲述了起来:“我小的时候,最爱的便是生病。”阿宝奇道:“为什么?”定权笑道:“因为生了病,便不必读书了,还有这些东西可吃。平日里母亲总不许我吃凉的。”阿宝又吃了两匙,问道:“然后呢?”定权道:“你先吃尽了,我再说你听。”阿宝想听后事,果然依言将羹酪食尽,追问道:“然后呢?”定权便微笑敷衍道:“然后我就大了,知道这东西只是哄稚子开心的,用它已经哄不住自己了,便不再吃了。怎么,你觉得开心么?”

阿宝又被他骗了一遭,用银匙轻轻敲击着碗沿,叹道:“其实我知道你不过是哄我。”低头隔了半晌,终是忍不住又说:“可是我心里……我的心里还是欢喜的。”她病中所余气力不多,说这话出口,已耗费去了一多半,便连手指都禁不住颤抖了起来。好容易打定主意抬头去看定权,定权却只点头道:“多谢你,你如此说,我便心生感激了。”

他今夜行止大异,无论再多喜悦,阿宝心内亦不可谓不疑惑。只是直到此语说出,才真正觉得惊诧。举目望他,但见他目光冲淡,面色平和,眉头眼角皆沉静,不着喜悲之态。他侧着脸去看落雪,她眼内却只看着他。只觉眼前人无比的真切,也无比的疏离。

他的心思不知随着那飞雪飘到了何处,突然又回过头来,莞尔一笑:“阿宝,我其实是喜欢你的。”

阿宝呆若木鸡,定定的望住他,眼角慢慢渗出了一点晶莹的东西,半晌才问出一句话:“殿下,今夜所为何来?”定权轻轻一笑,道:“我来看看你。”阿宝摇头微笑道:“殿下所为何来?”定权这才迟疑了片刻,终是据实答道:“我想找个人说说话。”

他自然也看见了阿宝眼角未坠的泪水,心中稍稍犹豫,终于还是接着说道:“不敢相瞒,我有立雪之心,谨备了这束脩,专来求教。”他伸过手指去,阻止了那滴眼泪的下垂,低头看了片刻,用它在桌上一上一下画了两道线。用手指点道:“我来问你,上有三十三层天,下有九十九重地,中间的这一片,所谓者何?”

阿宝不知他的用意,只见那两道泪渍在桌面上亮得刺眼,良久方道:“是为人间。”

定权点头道:“人间有五伦。君似君,臣似臣,父似父,子似子,有情有义,亲亲相爱,这是为人。夫妇异梦,手足互残,朋友相欺,不仁不信,违背伦常,即有人身,却也算不得成人。”他沉默了半日,方点着那两道泪痕之间的桌面笑道:“今日醉里,我错觉自家已经跻身其中;酒醒后,方知不过一场大梦。”

他半晌没有等来回话,抬起头来,却正看见面前的这个少女眼中自己的倒影,即如自视一般清明。随后指着那第二道线下的世界发问:“阿宝,你说,你我这副业身躯究竟是安插在第几层?”她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的手指下,那用泪水划分的净土和地狱的界线,慢慢的萎缩,模糊,终至消弭,三界重合为一体。

定权亦不再抬头,只自顾接着询问:“世人但凡造下一桩业因,便如身陷泥淖之中,为求挣脱,便要造下新的。越想挣扎,越受桎梏,越不得解放。我只不明白的是,此生引我入泥犁的第一桩业因为何?圣人尚说人性本善,如水之下,那么究竟是什么拖累得我们不能好好成人?”

他仍旧没有等来她的解答,便问下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你可知晓,我们除了幻求轮回一途,可还有第二条解脱的道路?”

阿宝心中只觉悲辛,并不愿细想,只道:“勘破者便可入极乐之境,殿下慧根深远,尚不可解,问我何异问道于盲?”

定权笑了笑,道:“你执意不肯引渡我——我因无人可诉,只得说与你听。我曾同你说过,我有过一个世子,方践人间,便重归于奈河。我懊丧了几年,其后却也想开了,这于他或者不是什么坏事。能列仙班,做圣王自然是好的,再不济,做个寻常人也是好的;只是倘若一不小心,受了什么拖累,也一般误入了歧途,便是对他不起了。你道是不是?”

阿宝不知他为何突然重提此事,沉默了半日,终于缓缓摇了摇头。定权诧异抬眉,道:“愿闻其详。”阿宝的手抚上了那片桌面,思量了半日,反问道:“殿下为何定要将三界分开?”

定权身上微微一震,听她继续说道:“我若得殿下一半慧根,得甫生便知未来事,仍愿拖这业身躯在三界间循回行走。纵赤足蹈踏泥犁中,受刀斧锯,烈焰焚,亦不算全身俱入地府。”她抬起头道:“总留得一双眼睛,尚可望见人间的。”

他在她的眼中只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并且渐渐开始面目模糊,如有一颗石子冲破了原本平静的水面,似有所悟,而后心下惶然。良久站立身来,拍了拍她的肩膀,真诚谢道:“多谢你。”

他转头望了窗外片刻,再回首时面上似乎又恢复了以往的神情,揉了揉额角:“孤今日真是有些醉了,来搅扰你这病人这么许久。”一面取回那貂麾,自己系好,复又笑道:“我便是在这等事上不积福,你早些歇息吧。”

她不用问也相信,他从未和那未曾谋面的太子妃或是蔻珠说过今夜的话。未有一刻,她如此嫉妒过那两个已不在人世的女子,嫉妒她们曾经享有的最单纯的一线温情。也从未有一刻,她如此希望自己的心思,不足以明白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水至清,人至察,便注定要孤单一世。这是她的错误,不是他的。

“阿宝,我是喜欢你的。”这句话从他的嘴中说出来,她愈咀嚼,愈觉自己的可笑。

她倚住窗口,静静的目送他离去。她不可挽留,他不曾回头。天地间是如此寂静,可以听见大雪落地的声音,清润的,细碎的,绵延不断,此起彼伏。她的耳畔似有风铃动,环佩触,玉漏滴。他手中所携的那点昏黄微光,是黑白天地间的唯一一抹颜色,随他渐去渐远,直至隐入深沉夜色,不可再见。雪地上只有他的孤单的足印,又为新的飞雪慢慢掩盖,终如完璧一般,毫无瑕疵,什么都没有留下。

阁内只剩下她一人,黄粱一枕,南柯梦觉,醒后欢喜与悲哀两相抵消。窗外雪落有声,壮美异常,如同她那春雨中的梦被冻死了,漫天抛洒的皆是她梦想的残骸碎片,再也无法拼凑收拾。

他自雨中来,踏雪而去,如同经历了自滋生至幻灭的整个轮回。如果她的今生能够在此刻结束,是否便是佛家所说的圆寂般的大完满?

玉燕投怀

一夜北风扰人清梦,直到次日卯时方止。定权盥洗完毕,乘舆去康宁殿向皇帝问安。本已做好了立雪程门的打算,不想差人甫一通报,片刻便获宣入殿。时辰尚早,皇帝想是闻报方起,正在披衣,见太子入内,便挥手让陈谨退下,也不起身,依塌而坐,示意定权上前,笑道:“昨夜生受太子了。”又吩咐赐座。

定权拿态坐下,方思想着当回复些什么,忽又闻皇帝问道:“因为给朕做这个寿,也难免叫你分了心,有许多事情原本也早该问问你了。”定权思及昨夜之事,不免惴惴,笑道:“陛下请下问。”皇帝无语打量了他片刻,方开口道:“刑部那边的案子,问得如何了?”定权一愣,方答:“臣前日已吩咐有司具案,即日便可了结。”皇帝“嗯”了一声,又问道:“是怎么个说法?”定权思忖片刻,答道:“以逆谋定罪,张犯夫妇及长子等五人拟斩,三人拟绞,余下五服外之亲眷拟充官,家产籍没。因其长女已适,小女已畏罪自裁,张家自家发埋,便不与追究。”见皇帝点头,拿捏了半晌,方又问道:“只是张犯幼子,虽系至亲,年方志学,臣忖度或可减等拟为流刑,只是并不敢自专,还请陛下乙览圣断。”皇帝皱眉道:“此事朕不过一问,既交到了你手上,你自己酌情裁夺便可。”定权忙应了一声,又闻皇帝道:“昨日宴上我与你舅舅说过了,新年一过,便教他折返长州。逢恩虽然聪明,毕竟年纪还轻,朕怕他坐镇不住。教你早早了结案子,之后常到户部去行走行走,兵者国之大事,前方要用的车草钱粮,朕瞧不到的地方,你要处处代朕留心。百姓人家有句俗话,叫做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话说到此,望了他一眼,却又转口说道:“张案的事情,叫你自己裁夺,但是司法上有句话,可伸恩屈法,但慎网漏吞舟,这个道理,你可明白?”定权只觉背后汗下,忙应道:“臣记下了。”皇帝点了点头道:“朕要起身了,你先退下吧。”望着他身影出殿,只觉头疼异常,回想昨夜半夜宿辗转伤神,到底叹了口气,对陈谨道:“你叫人去传话给广川郡王,生死福贵各有天命,教他不必为一子忧伤,也教王妃好生保养。”陈瑾答应了一声,方想起身传旨,忽闻皇帝又咬牙说道:“教他早早滚回封国去,再做片时逗留,朕不饶他!”

待定权步行回到延祚宫时,天已微明,四五个宫监正持帚扫去道路积雪。又有两个小黄门,不过七八岁年纪,跟随尊长当值,穷极无聊,便将扫落积雪团成雪狮子。定权看见时,已做好了几个,伏在雪中,便不免驻足一观,只见是一只大狮负着一只小狮,爪下又提携着一只,虽出自孩童之手,倒也颇为生动可爱,忽想起方才皇帝说过的话,呆立半晌,才叹了口气。再抬头看时,见几个扫雪的内侍早已退至路旁,两个小黄门也噤若寒蝉,遂指着那雪狮勉强笑道:“近乎道矣。”方欲离去,见两人面上神色仍旧惊恐,想是并未听懂,忽觉心生不忍,又道:“是赞你团得好看。”

此后数日并无大事,皇帝也绝口不再提定棠子夭之事,直到十一月底接到定棠已抵封地的奏报,定权派赴岳州的侍臣也回京缴旨之时,雪已融尽,时节也进入了小寒。定权屏退众人,在延祚宫的书房听此使臣汇报,又插口问道:“他家中现下还余几人?”使臣办差经月,事事皆已成竹在胸,未假思索,便回答道:“许主簿家道小康,亲眷尚存四人,养夫及继母,姨表兄弟二人,其余家中尚有大小仆妇七八人。”定权点头道:“你可将他们都安置好了?”使臣答:“臣受殿下严旨,不敢使上下一人是漏。”定权笑道:“许君清白门第,漏网不漏网的话便言重了,只是你此事办得颇为得体。另有一事,本宫□月在宗正寺查案期间,这位许主簿可有过什么言行举动引人侧目之处,你插在詹府内的人有什么话要说?”使臣道:“主簿镇日早到迟退,举止相较过往并无异常。”定权略略点头,却又问道:“果真没有?本宫的意思是,宁失于冗,勿失于疏。”使臣思想片刻,道:“果真没有。”定权道:“如此便好,你一路劳顿,先休息洗尘去罢。”使臣忙称不敢,方要退下,忽又想起一事,道:“臣听了殿下方才的嘱咐,倒是想桩小事。臣的属下去查过詹府的入班记录,八月中某日许主簿曾迟到一次,因此月俸被罚三分,拟杖二十,被少詹做主免除。”定权“哦”了一声,想想又问:“可还记得是哪日?”使臣面露难色,道:“因是小事,臣并未细究,只是这位许主簿前一日才因风寒告了半日假,所以少詹虽然同他亲切,也不好十分兜揽。”定权微微蹙眉道:“方告过假,便又贪眠失了衙喏?”使臣笑道:“想也不足为奇,本是因□月间詹府内人懒事疏,此等记录也层出不穷……”忽觉失言,连忙闭口。定权倒也并不追究,一笑便放他而去。

许昌平再次拜见太子,又是一年将近冬至之时,禁中也早已喧腾一片,开始预备应节物事。行近延祚宫时,见一行宫装丽人手托新制成的锦衣玉带,笑语盈盈穿阁过殿,思量着当是皇帝按例赏赐太子新衣,便退至一旁,又静候了小半个时辰,才前往央人通报。此次太子却并未为难,即刻命人引见,衔笑专候他入殿。许昌平自宗正寺一别,已三四月未曾面君,此刻礼毕起身,偷眼打量,只觉他神气甚佳,却不知何处稍异于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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