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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唳华亭-第7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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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因方有果,以鲜血灌溉出的权势,最终会收获什么样的结果?他自己的一生就是活生生的例证。

透过那轮即将圆满的红月,他看见了他的人民,从长州到京师的一路上,扶老携幼,站立于为鲜血滋荣的土地;他看见了他的人民,千秋万世,轮回转生,站立于为鲜血摧残的土地;他看见了他的人民,别无选择,永不得解放的站立于为鲜血玷污的土地。这是他们的无间地狱,他们当如何求解脱。他们的面目闪烁无定,不断变换,永恒不变的,是同样一双双望向他的盈盈的泪眼:“吾王不返。”

吾土,

吾民……

兵戈声不知何时止息,眼前天空由墨转灰继而转青,只有那轮血色圆月,却始终坚定地倔强地占据着长天一隅,直到最终的最终,无可奈何,为东升的白日取缔。

定权活动了一下已经冰冷僵直的身躯,一只手在他面前伸出,他抬头,避开了顾逢恩支援的手,自己倚地艰难起身。

失去了夜色的善意与恶意并存的掩蔽,他清晰的看到了脚下修罗场。过往一切书本上、诗文中、经卷里描摹残酷,描摹苦难,描摹恐怖,描摹血腥无间的白纸黑字,此刻染尽浓墨重彩,活色生香于他目前,活色生香于他耳鼻心意间。当文字里的一切警示都成真,他尚有回头之路否?

他的双手微微发抖,然而面色早已经回复平常。顾逢恩握住他一只手,道:“殿下千秋大业,即发祥于此地今朝。”

他抽回了手,缓慢而坚决的摇头:“收手吧,儒哥哥。”

顾逢恩不可思议望向他,问道:“殿下说什么?”

定权轻轻一笑:“我说就此收手吧。”

顾逢恩始明白他所谓的收手就是收手的意思,愣了片刻,冷冷问道:“你知道陛下叫你到这里来,是什么意思吗?”

定权点点头:“我若不清楚我父的心意,根本活不到今日。”

顾逢恩不可思议的望着他,突然作色道:“那么事到如今,你才开始害怕了吗?已经晚了,你早已没有退路了!”

他摇摇头:“回头就是退路。”

顾逢恩上前两步,两手紧紧的压在了他的双肩上,忍无可忍的问道:“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只需这一次,只要试这一次就好!你到底在害怕些什么?!”

他回答:“我害怕试过了这一次,就会习惯,就会耽溺,就会喜爱,最后和你一样,就会以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我还害怕,当我觉得这是天经地义之后,我会成为陛下,而你会成为武德侯。”

顾逢恩愣了片刻,一手忽然握拳,狠狠的击打在了他的下颌上。

软弱的君王倒地,听见了对方轻蔑而失望的声音:“你这个懦夫!早知你如此软弱,如此无能,如此满腹妇人之仁,我父,我兄,我帐下万万将士,还有卢世瑜,张陆正,还有你的亲堂兄,他们何苦为你战斗,为你浴血,为你牺牲!”

他的耳畔嗡嗡作响,疲乏到了极点,索性摊开手脚仰面躺在城垣马道之上,睁眼静静看着头顶青天。雨过后,澄净如此,明媚如此。

他的表兄多少年前没有听清的斥责,这回自己总算替他听清了。

顾逢恩低头望着他,突然丢下了腰间佩剑,卸下斗篷,也并排躺到了他的身边。如同多年以前,他们都还年轻,都还天真的以为白是白,黑是黑,正是正,误是误;都还天真的信任着圣人书,父母言;信任着仁义终可战胜诈诡,正直终可打败邪恶。他们唯独不肯相信的,就是他们生存的这个世上,其实更多的是失败的王者,和成功的贼子。那时候的他们,并排躺在京郊南山的茸茸青草上,一同望着头顶的无垠青天。他说:“臣辅佐殿下做万世明君。”他所关心并非在此,继而问:“那么你不走?”他笑着许诺:“我不走。”

一刹那九百生灭,一瞬间万千往生。十年岁月,多少刹那,多少瞬间,有多少生了,多少灭了,多少未能得往生?十年后躺在千里之外的两人沉默无声。顾逢恩忽然轻轻开口道:“你知不知道,我父被围时,身边跟随的是承州旧部,他们最终皆毫发无损。我五日后找到我父之时,他身上插满了胡虏的箭矢,靠在一棵枯树下。他的印绶被取走,佩剑被取走,头发也被胡虏割走。他散发坐在一棵枯树下,身上爬满了虫蚁,也像一断枯木。他是名将,死于疆场适得其所。他是英雄,不当如此凄惨死况。”

定权的眼角,涌落两行泪水,没有说话。

顾逢恩接着说:“我顾氏一族,非不慕繁荣清平;我顾氏帐下,谁人无妻子父母。抛家舍业于此北疆绝域,饮冰凿雪损臂折肢断头洒血所为何来?难道不是为见殿下有朝一日澄清宇内,使天下太平,文化昌荣,使老有养,幼有恃,父母慈子女孝,君王检臣子恭,使我朝教化风行万里,使我朝余泽惠及百代?殿下,有的理想,只有到了那个位置才能够实现,在这之前,何妨先接受臣父,臣兄,臣将士的护卫?殿下什么都不需做,只要接受臣的护卫即可。”

定权摇头道:“不,你们本当护卫的人,已经被你们亲手杀害。以杀无辜来换理想,以乱天下来换理想,以悖逆理想来换理想,我害怕理想亦不过是镜花水月的色…诱,是自欺欺人的籍口。”

顾逢恩冷笑道:“殿下亲眼看见了,无辜有辜,他们都已经死了,其实他们五年前就该死了。殿下五年前柔仁,何尝改变他们的命运?殿下今日再误,五年后尚不知又会如何?”

定权一笑道:“我能够让他们多活五年,他们就没有白白供养我二十五年。我今日一误再误,或有人因此能再活五年。哥哥,有的事,是我不为,有的事,是我不能。但是我今日才发觉,还有的事,确实是我不能为。我就是这样的人,自己也没有办法。”

顾逢恩于冷笑中,一行泪亦沿着面颊上伤疤垂下,从而改变了走向:“殿下今日这么做,难道陛下真会以为是对,天下真会以为是对?”

定权摇了摇头:“你就当我宋襄之仁吧,你就当我软弱无能吧,你就当我愚不可及吧。我自己以为是对,就足够了。——陛下为父或有不足,但他为君并未大过,我朝廿载乱源,确由大都耦国而起,是时候了结了。哥哥,说到底,这是我萧家的天下,不是你顾家的天下。收手吧,就当是为陛下省些气力,为朝廷省些甲兵,为天下省些生民。”

顾逢恩面色惨白,笑意中有自嘲与嘲人:“是,你萧家——臣不会认为殿下愚昧,不过青史不会如臣。窃钩窃国,成王成贼,这不是天的天道,却是人的人道。你我生存其中,谁也不要妄想逃脱。”

定权至此始有了一瞬的迟疑,最终方叹息道:“我不相信,青史尽数成灰。”

顾逢恩道:“你不会不懂,有时候,君王并非因为失去民心而失去天下,'·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有时候,君王是因为失去天下而失去民心。你我可以拭目以待,看看你今日庇护的那些人,日后是怎样对你不屑成为者俯首附耳诚心膜拜;你今日救助的那些人,日后是怎样嘲笑你唾弃你侮辱你;你今日放生的那些人,日后是怎样教导他们的儿孙绝不可步你后尘——不,你我大概都看不到了,那就留待后世去评说吧。”

他摸到身边佩剑,斜支起了身子,问道:“殿下果然不肯改变心意?”

定权闭目,点点头。

顾逢恩冷笑道:“眼下长州铁桶,尽数姓顾。殿下以一书生居虎狼丛中,手无寸铁寸兵,便是不肯改变心意又能够如何?”

定权将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心口,笑道:“哥哥,那你就用你手里的剑,朝我这里也刺下来吧。否则,你现在抗旨,就算你挟我还京,我依旧不会放过你顾家满门的。”

顾逢恩点了点头,苍朗一声拔剑出鞘,刃的锋芒,刺痛了他的眼睛。定权静静的等待,直到身边轰然倒地声响起后,几点温热的腥红,溅到了自己的脸边唇边。

他起立,走近雉堞,卸下腰间玉带,扬手抛掷于城墙下。冲风旋起,激扬他失去了约束的富贵紫袍如同宽广儒衫。

他放眼前望,城东北甫息的大火,与未靖的烽烟,喃喃自言:“哥哥,你们可知护摩真正义,是以智慧火,烧迷思薪。一切众生,皆从业生。今烧除前业,即得解脱矣。”

……

一旬后,重开城门的长州迎来了新任钦差,跟随而来的,依旧是数百金吾卫士,以及天宪:以谋反罪,废皇太子萧定权,即日解送还京。废长州守备,另于其北择地筑城。

…………………………………………………………………………………………………………

作者有话要说:护摩,梵语homa音译,意译为焚烧。密宗法事名。分为内外两种。外护摩即设坛以火焚供品。内护摩以身为坛,以智慧火,烧无明薪。成者王侯败者贼,是我很不喜的一句话。它原本只说一种现象,不知何时竟被奉为真理,而当它成为真理,后果就是,其信奉者只崇拜强权,不崇拜正义,只关注结果,不在乎手段。才给了精英淘汰一个滋荣的舆论环境。还有一句话,一将功成万骨枯,我们总喜欢把自己代入为将,但大多数的时候,我们大多数人,都只是被踏在脚下的骨。我赞美所有一切,对众生含一念之仁者,所以一切,为众生而敢斗争者,而敢放弃者。无论他是古今,中外,是领袖、是知识分子、是军人、是平凡人,无论他最终成功或是失败。人类历史的轨迹虽不完全由他们推动,但人类历史的轨迹要靠他们扳正。

孰若别时

普天下,最能够洞勘天心的前尚书令已经还乡,赵庶人已经伏法身亡,废太子返京后则已经暂禁于宗正寺。所以还要再过一段岁月,待一切事迹沉淀,一切后果昭彰,余人才会逐渐醒悟天子当时的良苦用心。他们会明白,当时朝中政事已平,天子已直掌六卿;余下天子所大欲者,便是于战后收回顾氏和李氏统领的兵柄。以日暮途穷的皇太子使长州,是一举数得的事情,既避免了他留京做困兽斗,此外设若敕令顺利,天子可借冶丧之名锱铢不费的调离小顾,解析兵将;设若边城滋事,天子则可趁势名正言顺的将下放几十载的军权一举收归。他们最终还会明白,他不得不这么做,否则家国永无安宁日。

至于天子有无令皇太子暂避人言可畏的京城是非地的本意,若长州太平无事,天子得全大欲后最终会不会设法保全皇太子,因为覆水难收,木已成舟,堪透者亦无法再行假设。

世人所知道的是,废太子于钦差长州时图谋篡位,杀天子亲卫,煽…动叛…乱至军民死伤无算,这是有目共睹,切切实实,连天子都不能回护的谋反重罪。是以皇帝下诏废储,并无几人反对。何况自还京后,废太子自己亦不做一语辩解。他拒饮食,也拒绝了为皇帝允许的一切人的探望。无论是太子妃,或是长沙郡王。在世人看来,这不过也是一种自暴自弃,羞见故人的行为,成者的意气、理想、坚持是意气、理想、坚持,败者的意气、理想、坚持不过是不自量力的笑柄。

长州叛乱事,人证物证,固然昭显,虽有些少疑惑,譬如顾逢恩在优势之时为何畏罪自刭,为何顾逢恩卒后,废太子逗留长州一旬间还躬亲统计整理了劫后兵民户口等等,但是这些于大局毕竟无碍,鞫谳中废太子不再参加亦无妨。然而他消极如此,亦非久长之计,所以数日后皇帝还是向宗正寺派出了另一名御使。

依旧是熟悉的宫院,熟悉的路径,暮春将尽,斑驳墙面中一样显示出水汽资荣,欣欣草木一样显示出生意盎然。寂寂无声的庭院,只现安静,不现败绩。

同样安静的是他的态度,春衫单薄,他背对着院门,独坐于无人看管的春庭。无人可见处,他的坐姿依旧优雅端正,这或许是因为他与生俱来的贵重身份和自幼所受的严格教养。墙角四处探生的,开淡紫色小花的诸葛菜和开淡红色小花的野蔷薇,引来了两只误入歧途的蝴蝶,是他唯一的观众。他定然是听见了门声,却没有回头,没有起身,毫无惊讶的问道:“你来了。”

她回答:“我来了。”

他笑道:“你没有走?”

她亦微笑:“我没有走。”

他不问缘由,点了点头,道:“吴寺卿,我想和夫人单独说两句话,可否烦你先行回避?”

他言语客气,她挟旨而来,吴庞德犹豫了片刻,终于退出了院门。

阿宝走到他的面前,在他面前跪坐了下来,温驯的将一侧面颊贴在了他膝头的青衫上,她的裙摆压弯了淡紫色的柔弱野花。定权伸过手去,轻轻抚摸着她蓬松的鬓云,问道:“是陛下让你来的?”她回答:“是我求陛下让我来的,但是这件东西,是我自己敬献给殿下的。”

她从他的手中抬起了头,摸下了发髻下一只小小的金色花钗,钗身坚硬如铜铁,仙鹤状的钗首,一羽一爪,极巧穷工。

定权用指腹试探着琢磨得尖利如匕首的短短钗尾,蓦一收手,指尖已有鲜血滴落,落英一样飞散入她宽大罗裙摆的湖水青色,他微笑着赞叹:“这才真正叫做水磨功夫,亏你有这份耐心。”

阿宝平静笑谈,如话家常:“殿下知道,四年是一段很长的时间。况且殿下总是不来看我,我是那么无聊。”

定权将金钗随手关入发髻,笑道:“多谢你了,只是不免又夺人所爱,心中惭愧。这回吴寺卿没有为难你了吧?”

阿宝摇头道:“没有了。”

定权道:“我想也是,如今我在与不在,对于谁来说都不要紧了。没有君王的宫殿和没有将军的城池一样,是不需要设防的。”

阿宝伏在他的膝头,一手拨弄着裙边野花,娓娓诉说:“陛下有句话,说殿下既肯见我,要我带给殿下。”

定权道:“你说。”

阿宝眼望着他,正色道:“陛下要我告知殿下,殿下的母亲,孝敬皇后殿下,确于定新六年端五日因疾病薨。宫中民间,端五日皆难禁飨宴酒乐,陛下不忍以为皇后忌日,方迁延至端七。他要我告诉殿下,今生今世,休再为此事怨望。”

他失神良久,最后终于自嘲般释然一笑,缓缓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她依靠着他,继续说道:“陛下还要我劝劝殿下,陛下要殿下暂时此处修身养性,好好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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