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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生-第10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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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窗子上急雨打落,透湿的碧纱窗角汇了一股微细的涓流,游蛇般沿了墙滑下。夜雨清寒彻骨,侧侧忙在黄铜火盆里添了碳,又添了一盅凝香酒传给傅传红和照浪饮了。

照浪像个多余的人夹在这几人之中,拿到酒心生感慨。在麟园和紫颜把酒的日子还在眼前,那无所不能的人竟会病倒,如日月无光,天地蒙尘。当初说要抵命给紫颜,原是想要个好收梢,不致枉死在太后手中。如今见了紫颜的下场,照浪不免心惊,这世上倘若真没有高悬在天的神明,要生避过人间一波又一波的灾难?过了小半时辰,姽婳端来山药枣粥,用青花缠枝牡丹纹碗盛了,远远即有香气。傅传红到门口相迎,在意的问:“下雨了,冻着没?”

姽婳道:“我喝了粥,正暖着呢。”他伸手去接,姽婳道:“你累了吧?画了这许久。”听出她关切之意,傅传红心怀喜悦,小声的问:“为何突然待我这么好?”

姽婳不答,等他咽下粥去,两人在窗边小声的说着话,侧侧仍坐床边守了紫颜。照浪本想早些为紫颜易容,瞧了这阵仗,自觉是外人,想了想就往外避走。姽婳一眼瞥见,叫道:“你去哪里?”

“等你们定下易容的相貌,我再来不迟。”

姽婳道:“你来选。”照浪一怔,细看灯火中她的神情,全无冷嘲热讽之意。姽婳又道:“你熟悉他用过的脸面,又比我们明白易容术,由你来选,再合适不过。”她见了傅传红的画心头微松,自知紫颜这一病,竟令她苛刻得不像自己了。

照浪在所有的画像面前梭巡,玉颜如冰,每张都似清湛月华铺开的光影,令人目不能移。他踱步走了几回,终在一张画像前止步。初遇紫颜时,那孤傲的男子割下的就是这张脸,一双星睛里秋波含媚,又有拒人与千里之外的疏淡之气。

姽婳道:“这是他以前最常用的面相。”侧侧看了,点头应允,默默祷告了半晌。照浪道:“单是涂脂抹粉,怕不能奏效。”姽婳迟疑了一下,“不行,他身子虚弱,难生新血,绝不能再见血光。”

照浪一想有理,一振衣袖,奋然打开紫颜的镜奁,针刀膏脂粉黛齐全。他摸到冰凉的刀身,想起紫颜用刀时的洒然自如,斯人斯景已难再现。他吸了口气,剜下一块云光胶,涂抹在紫颜脸上。

簇簇重重的胶脂混合在一起,照浪不苟言笑的施术。狡若狐狸的微笑,忽从紫颜的眼底漾出来,照浪心中一跳,睁大眼再看,仍是一付惨淡病容,魂魄像离了身去。

照浪闭目凝神片刻,若无其事的抹平紫颜眼角的纹。从未想到紫颜会在掌下任由他摆布,可他殊无欣喜,反而看了这昏沉不醒的人,深深感到寂寞。

他雕镂的这幅容颜以前把玩过百遍,那张人皮至今在他家中藏着,因而纹理俱熟。将胶脂在面皮上薄薄摊开,他又点染了檀眉、彤唇,酷似当年看到紫颜时的无邪笑颜。

照浪记得初一见面,紫颜即在这张脸上下毒,害他惹了一手青黑。如今这妖魅的面容再无杀气,令他琢磨到底紫颜的力量来自面相,还是心底。

暗挑膏粉,微塑肌骨,照浪很想悄然揭去紫颜原有的面皮,却不知怎地不敢稍动分毫,一味有板有眼的绘制新颜。他窥不到易容术的最高处,但也深知其中博大精深、微妙玄奥,只怕这紧要关头出了错,宁可深压下好奇,忍住了不碰。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停了,姽婳打了个哈欠,发觉紫颜已换了容颜。侧侧倚在床边只叫得一声“好了”,倦意袭来,精神委顿不堪。但她执意不肯休息,眼睁睁望了许久。

直到快近子时,一行人俱以倦怠,紫颜动静全无,侧侧含恨随占秋歇息去了。

三日过去,紫颜沉睡依旧,照浪长吁短叹,心知易容改命不是他能碰触的神迹。侧侧与姽婳、傅传红三人参详多次,末了,侧侧想起绣龙袍时点睛的一针,叹道:“画皮容易,却少了一对眼睛。”

姽婳皱眉,紫颜在病中哪里睁得开眼睛。傅传红哦拍桌道:“罢了,再换一张试试,不必如此妖艳,挑个木讷长寿的面相,也许就好了。”

照浪依言,重新选过容貌,洗去前次的面皮,再度为紫颜改容。如此改了数回,每次众人皆心怀渴望的等足三天,然后再度失望。紫颜始终不曾醒来,象一具遗世忘俗的卧佛,永久的沉睡过去。

荼蘼香散万事了。

照浪想,是他放手的时候了。如狮虎相搏,他一直追寻这个人的身影,想从这似敌似友的人身上参透天地造化。

可是他终究不是紫颜,连一点点天意的眷顾都没有,看不破苍茫世事的前因后果。他什么也做不了,更无法眼睁睁看紫颜死去。

存了离去的念头,他甚至无人可告别,除了敌人和手下,从未寻得一个知己,即使远远的走开,这锦绣的园子不会有一个人在意他。想到此处,照浪留了一封书信,称紫颜醒后随时可去取他的性命。

那一日,他孑然一身,落拓的从紫府里走出来。凛冽的北风令他措手不及,一照面身心皆凉透。天大地大,他忽然不知该向何处去。

走过凤萧巷,姽婳的蘼香铺房门半开,隐约可见尹心柔忙碌的身影。照浪朝里望了一眼,脚下不停,一直到巷子口。

朔风卷来,照浪用袖子挡住脸,朦胧中看见对面的茶楼上站起一人,拄着竹杖,迎面朝他走来。那是庶民装扮的熙王爷,笑眼里射出精光,像是等了他很久。咫尺天涯,照浪回头望了望不远处的紫府,毅然像熙王爷走去。

各有各的路要走,即使紫颜再也无法醒来。

方外

冬日的天地像凝冻了的粥,哪里都是邦邦硬,疙疙瘩瘩咯的心疼。

占秋在京城耽搁的太久,先行回文绣坊复命去了。临行前,她对姽婳千叮万嘱,托付紫颜和侧侧的安危。姽婳担起里外所有担子,一刻不得安闲,幸得傅传红时刻帮手相陪,不致让她一齐累倒。

傅传红近日入宫,为的是皇帝思念尹妃,命他作画像以供怀人,这差事轻而易举,他连绘几十幅像后便告假出宫,在尹心柔面前却不提此事。她除了隔日来紫府探望外,一心一意打理蘼香铺的生意,独自调制的香料居然也极得京城贵胄青睐。傅传红由是感叹,与紫颜相遇后人人皆修成正果,若世间真有因果轮回,紫颜不该是横死的命。

侧侧意绪寥寥,若说沉睡的紫颜是一尊玉像,她也未见有多少生机。这些日子紫颜不吃不喝的靠十珍玉池汤吊命,侧侧只进些粥米,每日端坐床前,像两株枝叶纠缠的鸳鸯树,不离不弃。

十数日后,萤火终于带了长生赶回紫府。两人昼夜奔波,跋涉数百里不停赶路,萤火更是往返两地未有片刻稍息。回府一见紫颜,萤火倒头就在西厢的彩漆榻上胡乱睡了。姽婳连忙给长生端茶送水。

长生的眉眼不再酷似皇帝,纯是未见过的超逸气度。侧侧知他自拟了容颜,略略安慰,来不及多问几句别后光景,姽婳叹气道:“紫颜躺了一个多月,气息越来越弱,我们试过易容的法子,总不能叫病情转好。你有什么好主意?”

“莫非无药可用?”长生挨了玉枕边坐下,察看紫颜的面色。往日姿性夭妍的少爷,仿佛打了个盹微憩,随时会清浅一笑醒来。他存了念头,只觉必有生机在,一时压住了哀伤之情。

“这些是用过的药方。”姽婳递上所用香药物品的方子,并神荼那日下毒时的用药,又将她们想过的法子尽数说了。

长生听到一事无成,心凉了半截,待读完了香药明细,将神荼的方子狠狠揉了,咬牙道:“可恨!冲了少爷的旧疾用药,好狠的居心。”他寻思了一阵,叹道:“既无妥善的医治办法,何不寻药师馆的人来?或者,哪怕再去求那小子,好过在这里干等。”

侧侧眼睛一亮,“不错。”姽婳蹙眉道:“他们没一个好东西,那小子更是混账。”长生道:“虽然如此,到底他下毒后有悔过之意。我想,他既有本事短时间内配齐引药,也许有能耐开出解毒的方子。纵然须求他,也顾不上这许多,少爷早日康复最为紧要。”

侧侧道:“好,我去寻他,是我放进府的人,我要找他回来。”

长生连忙拦住她,温言劝道:“不急,萤火也见过那小子,等他这觉睡醒了,去找就是了。何况,说不定能想出别的法子,到时少爷没事了,少夫人却远去找什么药师馆的人,少爷该多着急呢?”

姽婳打量长生举止,颇有紫颜初遇她时的淡定,很是欣慰,当下与他一起好言劝侧侧打消念头。侧侧愁容不减,执意要去,长生费力思索,蓦的双眼骤亮,想起千姿所赠的神秘之果。

“对了,有彤涹果,起死回生之果!”他大叫一声,奔至瀛壶房搜寻。紫颜说过的易容神器再度在他心中激荡,细数不谢花、朱弦丝、葵苏液、獍袕香等奇物,若能凑成扭转乾坤的活人之药,就可回天有术。

翻箱倒柜,一地琼玉零乱,长生终摸到蒙素那祝福之盒,朱红如血的果实诱惑的吞吐天地灵气。他眼内闪出热切的光,扣住宝盒在手,又找出其他几件物事,匆忙的飞掠出房,珍重的将它们捧到侧侧的面前。

“不谢花一定有用!我娘连服几日后面色鲜润,比我初见时年轻了许多。”

“这彤硪果不知怎么用,不如研磨成粉让少爷吃了,说不定就能延年益寿。”

长生絮叨叨说了,不想让侧侧打断他,又倒了小杯葵苏液,嚷道:“醉颜酡一饮即醉,会不会以毒攻毒,让昏睡的人醒来?我们加多点剂量试试如何?”

侧侧抓住他,什么也没说,用力抱了一抱。

长生的泪瞬间留下。

他不敢承认心中害怕,不敢想紫颜若真去了,他该如何自处。他以为纵然离开了那么一小会儿,紫府、少爷。什么斗不会改变。没想到一去就是翻天覆地,那个庇佑他们的人倒下了。

他退开两步,勉强垂首笑道:“这些药物的用法,不如稍花时日参详,我想少爷去年北荒一行未必无因。他先前和我说过要找一套易容神器,那时,大概早预见了今日之祸。”

侧侧和姽婳对看一眼,她们关心则乱,只在病症上思量,未想到这层。这彤硪果最初只是打开祝福之盒的机关,若说是神药,总令人放心不下。

奇珍铺满桌案,傅传红问明了各自用途,沉吟道:“何不分工翻阅古籍稗史,这些宝贝或者真有他用。”众人别无他法,即去养魄斋、映天楼、倾雪阁等处翻书,傅传红则入宫请旨求太后恩典,准他调阅典籍回紫府查询。

次日,萤火醒来后,二话不说即出发寻找神荼,哪怕有一线希望,走遍天涯也要找到他。侧侧和姽婳知他在外最为苦劳,各自为他备了随身的衣物香药,嘱他早去早回。

又几日过去,长生翻到手指发麻,周身堆砌的书籍卷册犹如砖山石海,几乎要把他埋在其中。他足不出户,把书统统扫在地上围住自身,爬来爬去的参看。侧侧、姽婳、傅传红亦是如此,怕炉火烤着了书,一个个也不燃炉子,任由屋子里清冷如冰,在书堆里穿梭搜寻。

众人查的累了,便聚在一起说起看到的文字,有只言片语涉及这些宝物的,就反复推敲参详。可惜典籍往往语焉不详,拍遍桌案终不得解。长生屡屡失望,想到悲时,只恨这些年自己枉费光阴,没能在紫颜身边多学一分本事。他拥有的皮毛功夫,经不得风雨考验,在真正的灾难面前竟是如此无力,无所作为。

沉睡中紫颜的血色越来越差,两颊消瘦的仿佛薄纸一般,到后来若不靠长生为他易容,活生生像个纸片人,风吹的破。侧侧看的多了,慢慢的安然以对,长生先是奇怪,末了见她眼中满是痴绝之意,明白她有心与紫颜共生死,不免又是一阵伤怀。

萤火去后十多日传来消息,已寻得药师馆所在。又五日,他一人孤单返回紫府,姽婳见神荼没有跟来,大失所望。萤火道:“那小子说先生体内毒素杂多,须得极乐果为药引。但极乐果是传说中之奇物,神荼问遍药师馆上下,无人知道它的模样。”

姽婳蹙眉,“这个极乐果的名字,倒象在哪里听过。”侧侧蓦的想起紫颜初来沉香谷时,曾读尽拂水阁的藏书,那时她随意抽了古籍着他背诵,仿佛就听到过“极乐果”三个字。

长生叫道:“我前几日翻书,有说极乐果就是……就是……硪果。”姽婳道:“什么书?”长生道:“不大记得。”姽婳瞪眼,“再仔细想想。”长生苦思冥想,慢慢的忆道:“古有硪果,朱、黄、青、墨,难道说的就是彤硪果?”

他登即跑去书房,摸索半日,找来一部书,果然写明硪果又名极乐果,“生于极西玉山,百年结果,服之便得仙去,乃登极乐。”唯“仙去”两字颇费猜疑,只恐一个不小心,反害了紫颜。

萤火踌躇道:“神荼有心赎罪,已前往西域搜寻极乐果,看去并无加害之意。只是……只是……”如果服药的是他自己,早就不皱眉头的吞了,在紫颜身上却不容半点差错。

侧侧的精神略好了些,像是久行黑暗忽见明灯,驱散了心头乌云,便嘱众人循迹问医,各去寻医家高人询问,又忙碌了一日。

那天夜里,长生手握彤硪果在病床前沉思,侧侧不声不响在床尾凝看紫颜。她肃穆的一如一尊慈悯的佛像,目光里除了淡淡的悲哀,还有如火如荼的情意与弃绝天地的决心。长生只觉眼睛一痛,低下头来,即刻抹去了泪。

侧侧沉默半晌,忽道:“长生,你说老天爷是不是一个人?”

“嗯?”

“不然为什么想收了紫颜去……”

“谁都想有少爷陪伴吧。”长生苦笑,不知如何劝慰,只能顺了她的话意。

侧侧出神的道:“要是我能有趣一点,让老天爷选上了,就能代紫颜受这个苦。”

长生不敢直视侧侧,她容光憔悴,粉黛不施,一身旧锦衣裳宛若花谢,令人见之心酸。他把彤硪果攥的紧紧的,几乎要嵌进掌心里。

“少爷必不愿听到你这样说。”

侧侧缓缓摇头,“一直以来,在风口浪尖的人都是他,有时真想挡在他身前,替他多担当一些厄运。偏他再苦再难,不太会说出口。从来是他帮人排忧解难,临到他自己倒下,我们却没人能施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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