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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生-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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撄宁子踏前一步,掀开帐子,惊得血色全无。墟葬一个箭步冲上,青丝之下,宛如真人的面孔不过是桦木雕刻,他的目光拗断在人偶脸上,叹道:“不出我所料,夫人出事了。”

撄宁子半跪下身,抱了那具人偶大哭,“究竟出了什么事?虞泱!虞泱!”虞泱肃然闪出,默不做声扶起了主人。撄宁子老泪纵横,无力地指了人偶道:“是谁闯进来?快给我把夫人找回来!”

璧月面无血色,几下奔至榻前,一按往昔设置的机括,竟失了效。他气得长须乱摇,手脚并用地一一试将过去,发觉当年打造的机关被人破坏殆尽,手法娴熟彻底,修复等于重建。璧月发白的面皮慢慢沉成青色,一掌狠狠地拍在地上,震得手指发麻。

紫颜等人眼见床榻边一片混乱,不知所措,皎镜愣神半晌,叹道:“唉,原以为今趟能把夫人救活,居然没了影子!我真是背运。”姽婳闻言便道:“怎么,湘夫人生病了?”皎镜道:“岂止生病,简直同死无甚分别。”他偷觑了一眼,见墟葬在神叨叨地卜算,璧月和丹眉查探蛛丝马迹,悄悄拉过紫颜四人,轻声道:“夫人患了绝症,差不多死了四十年啦。”

紫颜等人面面相觑,皎镜得意一笑,道:“不急不急,我逗你们呢。说是死呢,她无念无识,一动不动,摸不到心脉,又没什么呼吸,和死也没差。不过好在四十年前有位叫映袖的女医师,偕同当时的灵法师九伤,一同保住了夫人的魂魄。魂魄既没离开躯壳,就有救活的可能。这些年来,赴会的医师无不殚精竭虑要让她回魂复生,可惜功力不够,始终棋差一着。”

紫颜道:“湘夫人昏迷了四十年,十师会的本来用意,莫非只是要救活她?”

纱罗荡漾,空床上佳人绝踪,越发叫人遥想她的娇柔面貌。

皎镜道:“不错。山主对夫人一见钟情,数十年痴心不改,为怕夫人醒来后自己容貌衰老,附带提出,除了让我等钻研死而复生这难题外,也想想如何能长生不老。我十年前医术尚浅,赴会时又光顾着戏弄其他几位大师,结果一事无成。回去之后,想到湘夫人天仙般的姿容,活生生僵死在这张床上,心生不忍,苦苦参详了十年。唉,好容易想到个解救的法儿……”

姽婳摇头道:“听你所说,湘夫人一条命早去了大半,我看是药石不救,难活了。”皎镜瞪她一眼,骂道:“小妮子别乱说,她虽然闭眼多年,但脸上没有死气,比你更水嫩呢!”姽婳脸一红,飞快地瞥了傅传红一眼,向皎镜啐道:“死光头,要想脸面风光,只须易容就好。湘夫人有易容师保驾,还有我们制香师熏香,能不美艳么?倒是你一出手就致命,兴许她留着的那口气就被你憋回去了!”

皎镜的耳环狠狠晃了晃,欺身过来,对姽婳恶声恶气地说道:“小妮子,我看你肝肺风热,需要好好整治。”姽婳周身忽地散出刺鼻腥味,熏得皎镜退避三舍,她呵呵笑道:“别蒙我,霁天阁门下熟知医理,你想整我还早呢!”

两人闹成一团,紫颜偏偏盯了撄宁子在看。傅传红拉了拉他,认真地道:“可惜夫人失了踪,不然若有机缘为她作画,兴许能看出她究竟有无生机。”紫颜回头道:“这个不难,你只需求山主把以前画师所作的画拿出来一看便知。何况若无生机,前几回的十师会上,那么多人难道真个看不出来?”

傅传红一想也是,紫颜话题一转:“传红,倒是有件事值得警惕。你不觉得这回诡异的事情太多了么?”傅传红低头深思,紫颜于人影中寻找夙夜的踪迹,香光浮泛,夙夜也不见了。

青鸾听完众人所说,几步走上前去,拎起人偶身上的衣服端详。这些针脚线头俱是精品,但与文绣坊的神品一比较,差上太多灵气。墟葬在她身边走来走去,见她凝想,凑过来道:“有没有头绪?”青鸾略一迟疑,道:“你呢?”墟葬懊恼地道:“像是被人颠倒了阴阳,竟推算不出。”

撄宁子呆呆地坐在一旁的绣椅上望了星壁出神,异熹不时好言相劝,老人茫然不听。阳阿子与明月伴在身后,等待众师得出结果。璧月和丹眉两人查验人偶的雕刻手法、床榻前遗留下的痕迹,时不时窃窃私语,眉间忧思不断。

过了一支香的辰光,璧月拍了拍手,众人抬头望去,听他说道:“贼人该是内外勾结,掳走了夫人。”撄宁子听到“夫人”两字,迷茫的双眼渐渐清晰,哽咽道:“是么?可救得返?”墟葬忙拱手道:“山主放心,依卦象看,虽不知湘夫人下落,此刻却理应无咎。”

璧月点头道:“请山主即刻加强警备,不放任何人离庄。明日一早,容我带门人巡视全庄,必能寻出头绪。”丹眉亦道:“人偶木刻一望即知有多年功力,非常人所能为,恳请山主将此物交给在下,某当费一宿之力,查出此人是谁。”

撄宁子动容,站起身道:“这也能看得出?”

丹眉道:“只要此人在江湖上略有名气,必有刀刻手法传世。倾一夜之功,某与两个弟子当能看出他用刀深浅强弱,乃至与所有面世的木刻相较,便知一二。”

撄宁子道:“难道大师带了那些木刻器物不成?”

丹眉微笑道:“我等虽不敢夸口过目不忘,但凭三人的眼力,多少能记得经手赏鉴过的木质器物。请山主将此人偶暂时寄放我等住处,一有消息,立即回报山主。”

撄宁子沉吟道:“大师居然有如此功力,可钦可佩。就依大师所言,把人偶带回去吧。”

丹眉回首招呼弟子寰锵与镇渊,两人朝撄宁子行了一礼,恭敬地托起人偶的身子。霓裳与青丝叠荡而下,挽在汉子们的手上,熏得人情思昏昏。两个血性男儿心神一荡,恍惚觉得抱了触玉生香的温柔女体,眼睛不敢有丝毫亵渎,直勾勾往前方去了。

折腾了一夜,撄宁子身心皆疲,见酷似湘夫人的人偶被搬走,更是怅然若失。虞泱收拾完残局,过来请示道:“家主,夜深了,今日就到此如何?”撄宁子困乏地点点头,叮咛了几句,虞泱招来服侍的彩衣童女,令她们引十师返回青莲院。

直至众师离开,撄宁子一人孤零零地守了紫玉榻,若有所思地,像是在等待奇迹。

夙夜不知何时跟在众师之后,如鹫鸟在天空盘旋,瞅到时机就冲下云间。紫颜捱到他身边,淡淡地道:“大师,我之前一直在想,你既看出破绽,为什么不出手?”

夙夜微微一笑,没有接话。紫颜续道:“如今我才知道,你到底还是忍不住。”

夙夜脚步顿停,像飘浮在山间的月影,朦胧笑意中有暖暖的光辉。

“你看出来了?”

紫颜望了前方诸师,以极低的声调说道:“如果丹眉大师发觉,抬回去的不过是一张纸……唔,或者是一截断木,会不会带了两个徒儿打上门来?”

夙夜轻笑道:“你怎知是我?”

“能令墟葬大师卜算不出的人物,只能是灵法师。”紫颜笑眯眯回答,眼中的狡黠一如往昔,“虽然对方今次阵容强大,也有灵法师之类的高手在场,但我觉得他们一定比不上你。”

夙夜笑意愈浓,“是你一直留意我,才能窥得破。若不是我知道此刻方圆一里没有灵法师在,真不敢随便就接你的话。”

紫颜调皮地笑道:“我猜,要是旁边有贼人在,你会封了我的嘴巴,叫我说不出话。”

夙夜点头道:“不错,封人言语最简单不过,一句咒语就可。”眼波流转,一刹那紫颜仿佛灵犀一窍被点通,依稀看清了他的面容。奇怪的是,紫颜隐约摸索到更高一层的易容之理,恍兮惚兮,有所思有所遗。

夙夜的微笑很快破碎在风中,恢复了莫测的容颜。

“不知道究竟有几人发觉不对了呢?”紫颜说道。

“十有八九都该发现了。”夙夜淡淡地说,“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紫颜回想诸师的反应,放下了心,想到夙夜之前的话,道:“你叫我易容,好像该不止一个?”

“你既然知道要易容成谁,又来问我作甚?”

“大师你少不得要帮忙,不替我制住那人,我怎去易容?”

“那两人中,你挑好想易容的人了?”

“擒贼先擒王。”

“好,我出手便是。”

夙夜如流水般滑过紫颜身旁,墨袍后银白的图纹像无数眼睛,密切地注视着世界。

在前面陪了傅传红的姽婳忽地飘至,对紫颜道:“你和那个妖怪聊什么?”

紫颜饶有兴致地道:“他只是有法术,不是妖怪。”姽婳一撇嘴,道:“这人太小气,连相貌也不给人看,谁敢搭理?也就你喜欢和他说话。”紫颜道:“刚才他让我看清他的脸,我想,能和他做个朋友,是蛮不错的事。”

姽婳道:“他有你俊俏么?”紫颜赧颜:“他的容貌不能以俊俏来形容。”姽婳不甘心地道:“是不是个丑八怪,才不让人看?”紫颜忙摇头道:“哪里,他比我耐看,你若能看清,会爱上他也不一定。”姽婳道:“灵法师跟和尚差不多,我才不会自讨没趣。”瞥了绣衣如云的青鸾一眼,嘿嘿笑道:“再说夙夜那般眼界,怎看得上我。”

晚春微凉的夜风,踏过众人的脸,荡向浓黑的天幕。

次日,原是诸师为撄宁子献礼的日子,偌大的天籁阁空空荡荡,喜庆的红灯笼兀自寂寥地在梁上孤单轻曳。虞泱穿一身葡萄褐袍子,巡视阁里齐备的美酒与茶点,若是湘夫人安好无恙,此时的天籁阁里当有诸师竞艺,令人大开眼界。所谓不测风云、世事无定就是如此,难得遇上最后的十师盛会,仅昨夜看了夙夜一场变化,听了阳阿子一首曲子,热闹腾地就散了。虞泱遂向十师递了帖子,央他们将备好的礼物送至天籁阁,为沉闷孤清的楼阁增添一抹亮色。

璧月派所有弟子去修建今次的万石园后,独身去了飞红台,墟葬得知后匆匆赶了过去。丹眉闭门不出,令徒弟寰锵抬去一只檀木书箱,上嵌青金绿松,纹样甚古。虞泱收了礼,打开见有漆盒、铜尺、玉砚、木俑、瓷碗等物,无不镂刻精美,巧夺天工。这些皆是吴霜阁数年来打造的器物,多为丹眉大师亲制,任一个放出去都价值不菲。只是一股脑送将过来未免稍显小家子气,虞泱嘴上不说,心下奇怪。

同样的疑问,寰锵在来之前问过丹眉:“师父不是炼了一把好剑,想要赠予山主?为何把这些小器物拿出来送人?”

那时丹眉掀开裹了宝剑的翔红锦缎,烟霞散尽,寰锵忽然听到嗡嗡的鸣响,像勇毅的剑士沧然悲鸣。寰锵铸剑多年,知道那是剑主有了不幸的预警。师父在赴会前已焚香祷告,为宝剑认了撄宁子做主人,如今剑鞘饮泣长鸣,正是提醒他们危机所在。

“这把‘破邪’,我自会交给山主,你先替我应付了虞泱。”丹眉如是交代。

寰锵按下心情,摸出一个枣核。一寸长的大小竟雕了虞泱的半身像,神形兼备,栩栩如生。虞泱喜不自胜,乐呵呵收了,半晌无话,连赞叹也不足以形容内心震撼。寰锵笑道:“上回答应总管要刻一个,今次连夜赶制了一个,请勿见怪。”

虞泱慨然说道:“如此重礼,在下无以回报,岂敢再加苛求?十年一诺,先生能记于心,在下感佩不已。此后无论有何吩咐,力所能及,总要替先生办成了才是。”寰锵客气两句,告辞离去。

十师里最早亲自来送礼的是姽婳,奉上蒹葭大师预备的一盒香药,由龙脑、白檀、都梁、苏合、合欢、甘松、辟邪、山苍子、阇揭华众多香料合成一味,可保湘夫人躯体诸邪不侵,香气馥郁。虞泱忙收下了,一番寒暄,又问姽婳当初打算如何献艺。

姽婳叹道:“我备了数百味香料,原想借你庄里的香炉摆个‘十方香阵’,将山庄遍地熏香,三月不散其味,可惜……”虞泱听了,无限惋惜地道:“香炉有的是,约莫能凑出三、四百座,要不然大师将香料拿来,我嘱咐人一一烧过去便是。”

难得虞泱尊她一句“大师”,姽婳心里欢喜,摇头道:“不成,这香炉的方位、香料的烧法、时辰分寸都大有讲究。等寻回夫人后若尚有暇,我再花点心思,教你们布置罢。”

虞泱左思右想,勉强不得,只得应了。他办事煞是伶俐,不等姽婳吩咐,依旧打发庄客将庄内收藏的香炉尽数寻出来擦洗供奉,以伺后用。

姽婳刚走,眼前忽一片花光明媚,青鸾领了文绣坊十数个姐妹走来,素服胜雪,愈加衬了眸如点漆,唇似丹琼。虞泱心头烦郁被驱散泰半,见她们各自捧了厚厚一摞绣品,连忙支派手下人收了。

青鸾笑道:“这些是送给庄里上下穿戴的,不知够不够打点。”虞泱道:“够了,够了!大师太过客气。”青鸾道:“这是家师的一片心意。另外这件绣品,是青鸾献给山主的。”众女展开手中千层轻丝织就的一袭衾被,经冰纬玉,叠雪笼纱,轻薄到盈盈一握,舒展开来却是十指春风,氤氲生霞。

虞泱神为之夺,眼不肯移,道:“这绣品可有名目?”青鸾侧头想了想,笑道:“这是青鸾的一次尝试,就请虞总管起个名儿吧。”虞泱喜道:“叫它射目绣如何?”青鸾道:“多谢虞总管赐名。等寻回夫人,这射目绣披在她身上,再合适不过。”

虞泱没了笑容,隐忍着把嘴边的话咽下。青鸾望着他,忽然敛容,肃穆地道:“虞总管,若我用针刺你的脸,你这张面皮究竟会不会破?”

虞泱大吃一惊,文绣坊众女将他团团围住,各持了绣针冷然相对。他一身功夫,倒也不惧这些女流之辈,只没想到这么快要撕破脸皮,当下苦笑一声,望了怀中的射目绣,道:“在下的面皮只此一张,绝无花假。青鸾姑娘何出此言?”

青鸾冷笑道:“别说你毫不知情,山庄里最近诸多怪事,你敢说不知由头?山主现在何处?”虞泱道:“山主在销焰楼,今日傅传红在那里为山主作画。”

“傅传红?”青鸾吓了一跳,想那画师手无缚鸡之力,对虞泱说道,“你若惦着山主对你的一丝好处,就乖乖带我们去。”虞泱叹道:“这原是本庄的家事,姑娘何必赶这趟混水?”青鸾冷冷地道:“山主请我等赴会,为的就是替他排忧解难。如今他身陷险境,你倒有心情助纣为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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