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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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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能找到那样一个荒凉的地方去哭吗?真有那么一个地方,她又未必就去哩!这么一个受所有人宠爱的女孩子已经失去了到一个荒凉地方去哭的勇气了!
真有家在此地,就能松开她一心不快吗?像她这样品貌,又正当易受干扰的年华,这不快又哪是回家便能解决得了的?她与其回家,不如说穿了,莫要脸红,还是回昆明合适些。她人在马上向呈贡去,心却依了铁路往昆明走哩!
开车失事,有什么要紧?同学们埋怨有什么要紧?她只恨一个人,他为什么不能原谅她,安慰她?他应该护持着她,偏袒着她的,怎么倒像是站在她对面的了!她怎么竟始终征服不了这个人?她怎么竟一点儿也不能叫这个人在她面前低头!好骄傲的一个人!她简直觉得他无礼,无礼,无礼已极!她简直恨他!
她也许需要一个人来伴她哭。是谁?伍宝笙?她不忍,她怕她也跟着难过。小范她们吗?太快乐了,太快乐的人不会想到她的处境的,又何况她们还未必知道昆明的事,她还要瞒她们。想起这事,心上又不免一酸!还有呢,凌希慧?太强了,会撇起嘴来的。乔倩垠?又太弱了!
她想着总有一个人,可是就是捉摸不住脑中这个人影,这个顽皮又可亲,朴实又有趣,那么天真无暇,永远快乐的孩子,那些没完没尽的,逗人笑的动作同事情!但是他是男孩子,又从不见他哭过,所以简直同哭联想不起来。虽然今天下午多亏他劝慰的自己。
有时人在旅行的时候心上想着将要到的地方,那么就或是急躁,或是欢喜,也许疑虑。有时又会想念着将离开的地方就多半是留恋,自然也可感觉到解放,无论如何,总似乎心上有一根弦与才离开的地方系在一起,越走得远越扯得紧。这两种情形皆不及第三种难堪,就是两头都不喜欢,恨不得就永远这么流连在路上。离开的地方,我们回过头去,看他不见,便好当他不存在,将去的地方,向前也找不到,谁能证明它是实有?我们无可奈何地,欺骗着自己,贪婪地一分一秒地磨这两幕剧间换景的时光。虽然我们明知道下一幕早晚要出场。固然,也有不少人,胆怯些,或是天份中秉有了太多那种〃可赞扬的懒惰〃像一位法国作家所歌诵的;他们就会一直在流浪中逃避着,甚至这样逃完了一生的时光。他们如果真能侥幸成功,因为世事有时从海角天涯把他们抓回来,倒也是难以评论的。不是吗,他们固然没有成就什么,他们也没有毁坏什么。他们无功,他们也免于,在某些可能之下,作了大过错。
我们既然很难有任何看法可令所有的人同意,于是我们也常听见另外一种说法,如果不能做得好,既然是顺了天性走的,也不妨就做错,如果不能成功,那何如做点失败的事?失败的事,和错的事,也要人做。如果什么也不做,便是一种罪恶,他不能说:〃没有成就什么,至少不会毁坏甚么。〃他毁了一个人生。至于逃避,也是罪恶。
这个看法也是比较容易接受的。尤其是:〃失败的事……也要人来做〃一句,多少带点浪漫色彩,更常鼓励许多年青又尊贵的气质作出多少非凡人肯为的事来。
时间是永远公平又无情的,它不许留恋这眼前美丽的夕阳,要它依了定律滑下山去,它也及时布起一天好晚霞。呈贡城不管你爱来不爱,是呈现在眼前山脚下了。小范用鞭子指了湖边的江尾村给蔺燕梅看,可是她找不出她们办收容所的那座庙。
〃我说快点赶到罢。〃小范叹口气:〃是因为下了雨特别凉?还是怎么地?我今天特别饿得厉害。〃
蔺燕梅看了这一片很好的村景,心上却茫然如有所失。她也饿了,她的饥馑不仅是身体方面。她也爱下得山去,坐在一个炊烟起处吃一点热的东西。但是她又觉得那还缺乏些什么。她觉得那种安适的气氛里有一种空虚。那种休息后有一种更大的不宁会来干扰她。她或者不免终于躲不过而又被逼得离开了友朋同温暖自己逃回凄凉和孤独中来。
人是本乎某一部分天性会趋吉避凶的,但是本乎另一部分天性,就要甘心陷乎凶险。
下山了。呈贡城垣在地平线上就慢慢升高起来,天色可黑暗了,眼前一片更朦胧更分不清楚,只是耳中不断地又有了马蹄的得得声来陪伴心上起伏的思潮。快来到城垣了,路上又有了石板。这马蹄声便如催场的急鼓,蔺燕梅不是怯场的人,可是这鼓声敲在她心上却确实不轻。
小范同梁家姊妹,在眼中也只成了幌动的影子,只有梁崇槐所骑的一匹白马可以比较清楚的看见,她便傍了她走,却又不想因为走得近了就引起她来和自已谈话。
没走几步,梁崇槐问:〃你什么时候决定来的?怎么没有听见说起?〃
〃也就是今天下午。〃
〃你们西站的办事处结束了?〃
〃没有。〃
〃那大余怎么放你来?〃
〃怎么他就放我来?就是他逼我来的!〃她想,她可是还没有说话。
〃哦。〃梁崇槐也不知道怎么就说了这么一声。她们在车上时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说笑,她便一直没有捉住蔺燕梅这个答案。现在她自己又转念想到别处去了。再加上已经疲倦了的精神,对话中的笋节也就很松弛。她又说:〃范宽湖知道你也来了,不知道多高兴呢!〃
〃你们这儿大概玩得很有趣。〃蔺燕梅又只是心上想,却未说出口。忽然,她说:〃如果你们这儿没有多少事了,我就回去。〃
〃回西站?〃 
〃不。他们那儿没有我可做的事。我说回去就是不在呈贡玩。〃
〃至于这么像一回事似的!〃梁崇槐觉得她口气不似平时,就劝她开心一点,说:〃事情结束了,大家开学上课才是应当,本来顶好是打胜仗,没有难民没有收容所。现在能尽一份责任,也就够了。你还惦记什么?〃
〃我也说不出来。〃她叹了一口气,仿佛这一句话才问到她心上,令她有心谈话:〃也许我把人生处处看成舞台,看成机会。在这场戏上,大家都表演得好,我却是个落伍者,心上不甘,宁愿多挨一会儿,再尽点力。哪好再玩?〃
〃谁跟谁有什么两样?〃梁崇槐说。忽地她又噗哧笑了:〃比方说小范,她虽说卖力气,却只好算是在这儿扰了一暑假。我想说她顶大的功劳倒是这次把你给拉来了呢!别忙,等我说完,我今天看见你,忽然想起不知道你穿上护士的白衣服该是个什么样儿。你知道发起护士的那位英国小姐弗洛伦斯·奈丁盖尔?那首描写她穿着白衣服执了一盏灯照看病房的诗?我觉得小范若是扮那个角色,脚底下一定绊倒床脚,摔了手里的灯。说不定引起一场火烛,还要伤兵赶来救。你呢,来了,到我们病房去立起规矩来,真是个奈丁盖尔,还要比奈丁盖尔长的好看。〃
蔺燕梅同梁崇愧是好伴侣,她们常和春花里的一双小鸟交头接耳说些小话儿的。这种话她们常常彼此很认真地说。所以蔺燕梅听了也不骂她,她说:〃听小范说你们那儿病人都快好全了,洗衣,做饭,修理房屋,作生意,养孩子的,都住家了。〃
〃可不是,不过病人还有。就是病势轻了,也得来个你这么个人儿,人家看了心里一舒服,就好得快些。〃她说着自己笑了:〃别再提那个生孩子的了,小范高兴得什么似的!到处宣传,就像是她生的似的!〃
她们说着觉得前面的马慢了下来,小范挨过来听,她们就只是笑,不说了。小范就嗔她们说:〃背地里嚼人家罢!路上黑,人听不见,暗中还有神呢!〃
〃没有神还怕没有小鬼吗?咱们以后倒要防着她呢!〃梁崇槐说着更高兴地笑了。
这几句话说得声音高些,后面梁崇榕也听见了,便也催马前来。大家又精神又振奋起来,往呈贡城去。那边城外,一家有灯光的饭铺门口,站着几个人顺了笑声往这边看。忽然听见范宽湖的声音:〃四个?那个是蔺燕梅?〃他们就跑过来,范宽湖拉住了蔺燕梅的马扶她下来,说:〃你也来了?真好。车误点了罢?天都黑了。幸亏我们跑来接,要不然去江尾村还有一段路,要你摸着黑骑马,就太不像接待客人的样子了。〃
蔺燕梅,心上很乏,她只接了范宽湖的手,又扶了他肩膀,慢慢下得马来,口中像微微吐了一口气那样,说了一声:〃谢谢。〃

 二十二

呈贡收容所里的事情果然不多,蔺燕梅的工作虽然出众,却未能寄托了她心上的闲愁。倒是昆明湖畔,江尾村前一派朴实又娟秀的景色解了一部份莫名的郁抑。她们常常要分头去拜访村民,范宽湖便常常撇下事情来陪了她出去,他们有时候要穿过几个村庄,到远处的农家去。有时一去便是一下午。蔺燕梅最爱离呈贡不远的龙街,那里村口有一座掩映在油加利枝叶下,古老的贞节牌坊。牌坊柱上的红漆,和正额石板上的金字虽然早已剥落了,那石座子仍是十分精致可爱的。 
范宽湖每逢经过时,便问她要不要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两个人就在石座上吹净一块平台跳上去坐了休息;在那里看湖上起来的白云,守着西山变幻颜色,听稻田中将熟的庄稼被风吹了响,又听远处的山歌为田边水声扰得断断续续地。
昆明附近的种族各自有他们喜爱的山歌调子。赶马的,种田的也都有他们特别的词句。他们两个都是喜欢唱歌的人,常常留恋在那里听得很久。有时也小声儿学着唱些,并且顺口试着谱成和声,两个人唱。可是等唱山歌的过路人走近了,便要住口,免得一面羞着了这些太可爱的朴直人,一面也羞了自己。
有一次一个赶马的手里拈了条杨柳枝,赶着匹簪了一头野花的驮马过来,他唱:
〃情哥哟,带来呀,羊皮金,
妹妹哟,做成哟,皮拉塌,
皮拉塌,爱穿呀,莫走远,
比不得草鞋烂了随路丢。
莫等穿破了,快回家!〃
(注:〃羊皮金〃一种薄金叶子,做装饰用。〃皮拉塌〃是一种鞋,多为各种花色绸子所制,上面恒饰以羊皮金,但是却如草鞋样子,露出脚趾。)
这个赶马的汉子特别高兴地独自唱着。他走经牌坊下面还看了他们半天。笑着又唱了走下去。看了他很自足快乐的样子,听了这流利悦人的小曲调和他走在石板路上的节奏,他们也很喜欢。蔺燕梅说:〃这个人的声音也还好。不像别人故意把嗓子逼尖了,挺不自然的。〃
〃咱们也唱。〃范宽湖说。
〃要唱你一个人唱。我不来。〃蔺燕梅说。
〃你什么时候让我一个人唱过?〃他说。
〃现在么!现在让你一个人唱还晚么?〃她回过脸来笑着。
〃你这么一闹,我倒没法子唱了。你不唱有什么道理呢?〃他说。
〃我这么被你一问,道理也就没有了。〃她还他一句:〃我不想唱也没有什么奇怪呀。〃
范宽湖听了就跳下石座来站在她前面,捉住了她一双手,强她一起唱。
〃告诉你。〃她作出样子来,一边笑着警告他说:〃别用劲提得我手疼!这一双手还要给病人端药,换纱布,洗衣服。这手不是给你范宽湖捏的。你明白一个人能把一匹马牵到河边,十个人不能叫他喝水。〃说着抽回手来。范宽湖竟莫可奈何。他只有看着她。
范宽湖这么个王子一般的人物,很少有机会被人给他难堪,所以这一来,不但他自己不知如何是好,蔺燕梅也替他不好意思。她就又说:〃好了。你再坐上来,我今天一定唱一个,专门陪我们范先生,范院长唱一个。才将这个不好。等会儿听个好的再说。〃
范宽湖听了不说话。她只笑了笑,仰起头,看看牌坊,看看云,不理他。
可巧,田里有个农夫站起身来,伸了个腰,把箬笠一掀,抖擞精神,浩浩落落,唱起一个山歌,嗓音之美丽,竟使他俩一惊。
〃大田栽秧四四方,
种了辣子也栽姜。
辣子没有姜好吃,
拔了辣子全栽姜!〃
唱完又低下头去,看不见了。蔺燕梅大声笑了出来,说:〃这个痛快!我来唱!〃刚要开口,忽然想起范宽湖,就说:〃一块儿唱!来呀!〃
他直了眼看她半晌,低下头去,没有答腔。蔺燕梅笑了一笑,说:〃我自己唱。这个歌也要自己唱!〃她唱了两遍,声音一如那农夫那么大,并且还高些。每一遍皆把后面两句〃辣子没有姜好吃,拔了辣子全栽姜〃唱成叠句。
范宽湖一直没有理她。他们俩个就赌着气回去。蔺燕梅心上倒不是真气,她有点胜利的感觉,她也有点觉得好笑,她犯不上和范宽湖赌气,可是她也犯不上去找他说话。
由龙街走到呈贡城是大路,再转向江尾村去便是小路了。这条小路虽然狭,但是由路面上铺的石板及两边高大的树木看起来,确实够古老的了。树上白鹭极多,地上也多它们剔换下来的白羽。
蔺燕梅一边走,一边弯下腰来抬白羽毛。范宽湖只停下来等她,也不言,也不笑。小路快走了一半了,他仍未说话。这里路旁一座小店,庙前铺得极平的一个石坪,那边就是一条水。小河在这里湾过来,傍了路一同向江尾村去。她就走去河边,一路又把拾得的白羽毛扔到水里看它顺了水打转又顺了水流。范宽湖看她费事拾了来,又费事丢掉,本想说她,又觉得是她故意如此引自己开口,便只作不见。
羽毛不是容易扔的。有些被风吹回落在路边草上,或是石隙里的,她就再去捡起来,从新再丢。一点儿也不嫌烦。范宽湖又只有等着她,他只看水里的羽毛,不看她。
忽然,她因为有点乏了,顺了手臂的力量,在丢羽毛时,脚下被草一滑,几乎跌下河去。她急忙稳住身子,张开着口,心上怦怦地跳。范宽湖没有伸手拖她,她回头看他,眼睛中恨恨地。他心上也很怪自己不该,便改心回意,走到她身边,扶了她细腻的手臂。蔺燕梅没有摔开他的手,只把所有的白鹭羽毛都抛一下水去,穿着看它们流。
范宽湖也不忍就把手释开,他柔和地说:〃你就是会赌气,爱任性。〃她仍没有说话。范宽湖就又接着说:〃这么爱走极端。〃
她松开他的手说,〃你就会说人家,你呢?〃
他笑了,说:〃你听我唱,大田栽秧。〃他唱了。浑厚,润泽的声色,把歌调装饰得十分美丽。
〃这个歌,这么唱就不对了。〃她也平和地说:〃原来的表情不是这样。〃
范宽湖用情时的神态,眼睛,是很难抵拒的。他既然低下心气来,向她求情,便十分蕴藉,又复婉和。他说:〃我也知道,这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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