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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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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子,便要出门。
杭天醉,上世纪末中国最后一代文人,被革命的浪漫激情正搅得热血沸腾,最听不得做生意三字。见母亲真的要出门,便大声在锁着的屋子里威吓:“妈,你若去林知府那里退学,我立刻就这里一头撞死!”
气得林藕初坐在轿子里,走又走不得,下又下不来,连声骂道:“你这短命活祖宗,你要我倒拜转跪下来求你不成?平日里读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前日有人不耐读,被除了名,你还说除得好,大家方便,还说了要随了他去,怎么现在个个都退学了,你却不随?“杭天醉就在屋子里跳脚:“谁说个个都退学了?谁说个个都退学了?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我们就是那干帆,就是那万木!中国不维新变法,就是干疮百孔之沉舟,就是半死不活之病树。我说维新变法还不够,须革命一场,驱逐动虏,恢复中华——”
吓得林藕初惨叫一声:“我的活祖宗,你是要杭家满门抄斩啊!我不去了不去了,求求你小太爷,你快点给我闭上祸嘴,免得干刀万剐,菜市口杀头,作孽啊!“忘忧茶庄的老板娘要哭,又不敢,怕惊动更多人,生出是非。所幸庭院深深,连忙叫了摄着去关大门,撮着走了几步,又回转来,说:“铁头来了。”
撮着爱叫寄客铁头,还以为他是个天生的惹是生非的坯子。林藕初心里便叫苦不迭。这个赵寄客着了魔似的,整天在天醉面前联噪不已,弄得她这个宝贝独生子,连杯热茶都不再有心思喝。碍着赵老先生面子,又不好撕破脸皮去得罪。正不知如何是好,那活冤家又在屋里头叫:“寄客兄,寄客兄,你看我妈把我家忘忧楼府弄成个牢狱之地,要把我像谭嗣同一样押到衙门里去呢!”
林藕初一听,气得丁丁当当从腰间夹袄上拉下钥匙,一把扔给心急慌忙走来的赵寄客,说:“我是管不了你了,叫你寄客兄管着你吧!”
说着,就坐在园中那丛方竹旁的石鼓凳上掉眼泪。
那赵寄客,也是个不知老小的贼大胆,手一扬,薄浦洒洒接了钥匙,说:“伯母只管放心,有我赵寄客在,天醉进不了菜市口。”
说完,径直去开了房门。
杭天醉正在屋里急得火烧上房,见赵寄客来了,一盆子水浇下似的,却反而不急了,转身就躺在他专门从母亲屋里搬来的美人榻上,伸直了两条长腿,长叹了一声:“哎,这次,怕是完了。”
“叹什么气,还不到你哭的时候呢!”
寄客一把端起那只曼生壶,对着壶嘴一阵猛吸。杭天醉想夺过来,嫌他弄脏了壶口,又一想这本来就是他的,欠起的身子,又倒下了。
“听说书院扩充学员的诏命收回了,监院本先借垫的建筑设备一干费用,六千余元,都不知到哪里去筹集了呢!”
“瞎操心,林大人什么样的品行,会看着自己创办的书院于水火而不顾?”
“林大人怕是此刻自顾不暇了吧。”
“也好,让这些'保皇派'头脑清醒清醒。”
赵寄客双手握拳,搁于膝上,腰骨笔挺,坐在太师椅上,“大清国本来就该土崩瓦解了,还只管相信那一个两个皇帝做甚?”
杭天醉激动了一番,现在有些疲倦了,便蒙着双眼睛,用余光看着房梁,道:“寄客,我们怕不是空捞捞一场。人家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我们这般天地间芥子一样的微尘,参与不参与,又能左右什么大局呢?”
见杭天醉又把那副颓唐嘴脸搬出来,赵寄客急忙把手一指:“打住,我最听不得你说这些混充老庄又梦不到蝴蝶的酸话。我来,也不是听你这番理论的,你可听说今日城中的一大新闻?”
杭天醉一听,立刻就跳起来,睁大那两只醉眼,间:“什么新闻?今儿个我被妈锁了这整整的大半日,心里寡淡,正要弄些消息来刺激刺激,你快说来我听!”
赵寄客便拉了杭天醉出门:“走,上三雅园喝茶去,那帮老茶客厂可是专门等着忘忧茶庄的少东家读《申报》呢。”
“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读报?”
“大丈夫嘛,去留肝胆两昆仑,天崩地裂也不改色,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到茶楼读报,是励志社同仁共商定的,你想破例吗?”
“小弟不敢。”
天醉急忙揖手,“我掏了这半日,正好放风。只是你又何必用什么新闻来勾我呢?”
“真有新闻。三雅园来了个唱杭滩的,'三国'唱得到门,姓段,你不想去见识?”
天醉一听,眉眼顿时就化开来,连声说:“去!去去!莫不是我们小时候的那个姓段的先生把红衫儿带回来了。这么好的事情,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赵寄客连连摇头,说:“你啊,公子哥儿一个。到底也只有拿公子哥儿的办法对付。我这是噱你呢。看你诚不诚心,哪里有什么段先生?”
“'去看看去看看,万一碰上呢!”
天醉三步并着两步,跳出门去,急得他妈在后面跟着问:“小祖宗你又要死到哪里去?”
“这不是到衙门里去投案自首吗?”
天醉故意气他母亲。
“撮着,去,跟牢!”
林藕初命令道,又带着哭腔,对赵寄客说,“寄客,你也是个宝贝,干万别在外面闯祸啊。你爹一把年纪,你娘前日还来我这里滴眼泪呢。“赵寄客赶紧捂着耳根往外走,他平生最听不得的,就是这婆婆妈妈的废话了。
那一天,赵寄客要把杭天醉拖去的三雅园,是杭州清末民初时著名的茶馆。就在今日的柳浪闻写,离从前的忘忧茶楼也差不了几步。因这几年由忘忧茶楼改换门庭的隆兴茶馆江河日下,败落少有人问津,三雅园便崛起取而代之了。店主王阿毛牛皮得很,汉族青年,旗营官兵,携笼提鸟,专爱来此处雅集。赵寄客等一干学子也就乘机把这里当作了一个“聚众闹事“的窝。
中国的茶馆,也可称得是世界一绝了。它是沙龙,也是交易所;是饭店,也是鸟会;是戏园子,也是法庭;是革命场,也是闲散地;是信息交流中心,也是刚刚起步的小作家的书房,是小报记者的花边世界,也是包打听和侦探的耳目;是流氓的战场,也是情人的约会处;更是穷人的当铺。至于那江南茶馆,一向以杭州为中心的杭嘉湖平原为最。一市秋茶说岳王,亦可见茶事中人心向背。当初求是书院成立励志社,讨论的无非是读书立论写诗作画等一干书生常作之事,到茶楼去读报讨论时事,首倡,还是杭天醉。他一时心血来潮出了这么个主意,当时便有人笑道:“天醉兄真是维新、生意两不误,上茶楼读报,又灵了市面,又卖了茶,何乐而不为呢?”
原来这三雅园也专卖忘忧茶庄的茶,和杭家原来素有生意往来的。杭天醉便红了脸,说:“这可不是我创的新,原是有典可查的。《杭州府志》记着:明嘉靖二十一年三月(1542年)有姓李者,忽开茶坊,饮客云集,获得甚厚,远近效之。旬月之间开五十余所。今则全市大小茶坊八百余所,各茶坊均有说书人,所说皆'水池'、'三国'、'岳传'、'施公案'罢了。”
众人见杭天醉认了真,便纷纷笑着来打圆场:“天醉兄何必掉书袋子,杭州人喝茶论事,又不是从你开始。我们哪一个不是从小就看着过来的?”
此话倒真是不假,偌大一个中国,杭州亦算是个茶事隆盛之地。南宋时,便有人道是“四时卖奇茶异汤,冬日添七宝擂茶“。那时杭州的茶坊多且精致漂亮。文人墨客、贵族子弟往来于此,茶坊里还挂着名人的书画。如此说来,求是书院的才子们亦不必以师出无名为憾,原本宋朝的读书人,就是这么干的。不过那时的老祖宗还在茶坊里嫖娼,那茶楼和妓院便兼而有之。这一点,求是书院学子却是立下规矩断断不能干的,谁若在读报的同时胆敢和青楼女子调笑,立刻开除。赵寄客再三再四将此条嘱咐天醉,把个天醉气得面孔煞白,说:“你这哪里还把我当读书人,分明把我当作嫖客了事。”
赵寄客笑着说:“我看你就是个风流情种,不预先和你约法三章,保不定栽在哪个姑娘怀里头呢!”
杭天醉又气得直跺脚,双唇乱颤:“那风流二字,可与下流相提并论吗?你们看我,何曾与哪一个妓女明铺暗盖过?““这个,谁知道呢?又不会拿到《花间日报》去登新闻。”
又有人笑道,却被赵寄客连忙止住,说:“你们可不能冤了天醉,天醉清清白白,从未越轨的。”
众人又是一阵调笑,这才商议以抽签方式推定每星期日由谁上茶楼读报。杭天醉先还兴趣盎然,被众人又是做生意又是寻女人地调侃了一通,便扫下兴来。他本来就是个想入非非的即兴的人,真要一步一个脚印去做了,就会生出许多厌倦来。想要打退堂鼓,嘴里呢哺着还没找到借口,便被赵寄客封了嘴:“你可不要再给我生出什么是非来。主意是你出的,你死活也得参加,我横竖和你一个小组给你壮胆当保嫖便是了。““什么保缥,分明是我的牢头禁子罢了。”
杭天醉笑了起来。有赵寄客陪着上茶楼,他就不愁没趣了。

第一部:南方有嘉木
第七章
本世纪初元,岁在庚子,闰于八月,清帝德宗——爱新觉罗·载促登基已经第二十六个年头。
时值春夏之交,北京,义和团起义;八国联军再掠圆明园;慈接太后携光绪一行,先赐死珍妃,后出逃皇宫,经怀来、宣化、大同、太原,亡命西安。
与此同时,七十一岁的杭州人氏,户部左侍郎兼尚书王文韶,并未意识到时世扔给他的那只绣球会如此凄惶。七月二十一日,慈清召见王公大臣五次,最后仅剩王文韶、刚毅、赵舒翘三人。“最是仓皇离帝京,垂泪对老臣“,慈槽离京时,身边哪里还有几个大臣护驾,倒是无轿可雇的王文韶父子,徒步三日,于怀来追上主子,肿破的双膝一软,便涕泅纵横。西太后见满朝文武备作鸟兽散,独此江南老夫追踪而来,悲感交集,遂解随身佩带的玉中之玉——胚胎一块,恩赐于他。这位大清王朝、也是中国两千年封建王朝的最后一任宰相,就这样狼狈而又痛楚地载入史册。
与此同时,恰是王文韶的故乡,人称天堂的江南杭州,一群秘密的反清志士结党而起,与香港孙中山的兴中会遥相呼应,成立浙会,东渡日本,图谋造反。又有一些不想造反更想挣钱的商人办厂开矿,经营实业,以期富强。五年前。庞元济和丁丙集资三十万元,在拱定桥如意里创办世经级丝厂;五年后,尽管京城在杀人放火,杭州有个叫庄诵先的人,还是凑了七万银两,设办了利用面粉厂。再过一年,杭州的第一张白话报刊——《杭州白话报》便要问世了。
与此同时,当北方义和团闹得沸沸扬扬之际,遍布杭州城的大小茶馆,也都忙得不亦乐乎。市民们议论的一个焦点,便是那个名叫王文韶的杭州人的命运。
三雅园这些日子,戏也无人唱,棋也无人下了。靠墙的那副残局摆了多日,竟连那白子上也沾了灰,有人偶尔路过,摆一个棋子,手指便黑了。牛皮阿毛很高兴,七星火炉通红,铜茶壶日日擦得提亮,嗤嗤地此起彼伏,冒着白气。隆兴茶馆的茶博士吴升与他处隔不了几步,常常跑过来透露一点消息,见了面就伸大拇指:“老板,你这里日日人涌起涌倒,都在听什么大书?”
“托八国联军的福,赵四公子同杭家少东家,天天在讲朝廷里的大头天话呢!”
阿毛对这位精明机灵的小伙计很是看重,吴升有一副天生乖巧的奴才相,那双滴溜乱转的眼睛,一看就晓得,生来是为察颜观色而长的。便问:“你那里呢?”
“红鼻头眼看着要撑不下去了。”
吴升作了个不屑的动作,“做茶馆生意,吃油炒饭的人,他哪里是你的对手?等着看他倒台吧!”
阿毛便顺手给他几个铜板:“你有数哦,听说他得了绝症,要卖楼,你有数。”
“阿毛老板你说什么话,我会没数吗?要不是给你盯着,我不是老早上你这里来跑堂了吗?我这样的人,到三雅园混碗饭,老板你还肯要吧。”
“年纪轻轻,头脑煞灵。你做到哪个份上,我自然也回报到哪个份上,这点你还不清爽?听说吴茶清也在打你们这家茶楼的主意,他是想要物归原主了!”
“哦,这倒我真没听见过。”
吴升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犹疑了一下,牛皮阿毛就大笑起来,“你和茶清是老乡,安徽会馆里常常见面的,当我不晓得?我跟你说你嫩着呢,两头讨好,两头伸巴掌,小心两头脱空。”
阿毛到楼上去听赵四公子讲时事去了,他并不把吴升放在眼里。
那些日子,杭天醉在家里坐不住,动不动就往外跑,林藕初命撮着死盯着他。这位郊区翁家山茶农出身的伙计年过三十,娶妻生子,不知秦汉,无论魏晋。义和团造反了吗?造反吧,八国联军打进紫禁城了吗?打吧,老佛爷逃了吗?逃吧,明年的茶叶要歉收了吗?嗅,撮着就会从他那张夜里当床板的柜面上一跃而起——匆来事、勿来事。见少爷这样无心读书,到处乱跑,甚为担心,便说:“少爷你不是上了求是书院吗?太太说了,那就是考上状元了,出来抵上一个县官的呢。”
“这算个什么。寄客兄都退了学,每日在白云庵里习武练功,他父亲原来指望他继承家风,悬壶济世,现在,算是逐出家门了。“天醉叹口气,倒在身旁那张美人榻L,“人人都骂他不肖子孙,自甘堕落。我看他倒是个有志气的,敢作敢当,不怕冒天下之大不。“撮着问了一会,说:“人各有志嘛!”
杭天醉一下子从榻上跳了起来:“还是我们撮着,算个英雄知己。寄客家世代名医,到他手里,尚可弃之如敝展。我却不行,这个家,这个茶庄,哪里容得了我动弹半步?唉唉,苦闷啊苦闷啊,弄得我都要发疯了。”
撮着便很认真地说:“少爷,不是我多嘴,你这个疯病真的是要好好治一治的。你是四代的单传,哪里好跟人家赵公子比?赵公子家有兄弟四五个呢!莫要说去白云庵,哪怕去月亮,有谁管得了?你却是不一样的,你走到哪里,肩膀上都扛着一个忘忧茶庄呢。“一听这话,天醉就开始跺脚发起魔症来了:“还不给我闭上嘴巴出去,连你也这样教训起我来。我偏就是想上月亮看看娘娥的模样,你们又想怎的?整天茶庄茶庄的,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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