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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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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的市民,一觉醒来,突然感到小小的震惊。盐桥、清河坊、羊坝头、大方伯、候潮门一带,到了早该卸门板的时候了,各家的商号却都静悄悄地封着11,人们簇拥在街头巷口,北方来的水客和山里来的山客,一时无事,又焦急又兴奋地挤簇在这中间,等待着罢市的早日结束。吴茶清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虽说关在衙门里,却成了杭州城里的风云人物。
由徽州会馆和茶漆会馆发起的这次杭州各大中小商号的罢市行动,声势浩大,惊动京城。二十年后出任过国务总理的杭州人孙宝传在赴法之前,专门差人过问了此事。也是活该那云中雕气数已尽,原来他哥哥管的那摊子防火,也是个衙门里的肥缺,早有人寻事要把他撬下来自己顶上去。这次乘了他弟弟闹事,正好做文章。原来吴茶清的被拘,也不是通过什么正式途径,是云中雕青一块紫一块回家与他哥哥哭诉了,他哥哥又去开了后门,未经上司批准便收审的。虽说这等草管人命的事情司空见惯,但这次惹的是杭家,又触怒了商界,事情就麻烦了。义和团的事情刚过二年,大清朝风雨飘摇,草木皆兵,实在不敢再起风波。较量结果,是云中雕兄弟被逐出衙门,吴茶清无罪释放。
杭天醉以后经历过不少政治命运的转折关口,此一次为最轻松最不痛苦的。不管他要不要这个世道,反正这个世道,是非拽住他不可。他就那么莫名其妙地成为一颗茶界的冉冉升起的新星。市民们纷纷拥向忘忧茶庄,使茶庄生意大振。茶界的先辈们互相议论说:“忘忧茶庄的振兴,是靠打出来的。”
茶漆会馆,在状元楼摆了几桌酒席,一为杭天醉庆功,二为吴茶清接风。
那一天甚是热闹,不说茶界的要人们,连赵歧黄这样不太出面的名医大夫也驾到了。女眷们另外摆了一桌,婆婆林藕初和媳妇沈绿爱,坐了一个正对面。
会长敬了酒,说:“这一次罢市成功,大长我们茶漆界的志气,大灭云中雕等一干地痞流氓的威风。这些人靠吃祖宗饭过日子,吃喝嫖赌,什么不干!早就该找个借口煞一煞他。茶清伯真人不露相,此番身手,倒叫我们开眼,原来茶叶堆里还藏着个英雄豪杰老黄忠!“吴茶清淡淡地作了个揖,道:“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赵歧黄倒是举了杯酒要敬与杭天醉,说:“此事原与我那个不孝子有关,如今他去了东洋,拍拍屁股把云中雕扔给了你。原来以为你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又值大婚之日,没想到此时杭家有了挑大梁的人,掀起这么大的风浪。到我这里来看病的人,如今有谁不知道忘忧茶庄的厉害?有谁不知那个年轻的唤作杭天醉、年长的唤作吴茶清?一文一武,撑着茶庄,杭夫人此生有望——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说完与杭天醉碰杯,一饮而尽。
杭天醉原本是个不胜酒力的男人,干了几次杯,便觉酒酣耳热。他从小并没有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过,此番刚一亮相,就得了个满堂彩,少年壮志,不免踌躇。况且他本性善良,又好轻信,好妄动,好发石破天惊之言,好作标新立异之事,别人若没有看到过他沮丧泄气时的模样,只看他斗志昂扬之时的壮气,实在觉得这少年小觑不得,将来不知有怎样的前程。
杭州方言里,说人头脑发热,叫“事雾腾腾走“。杭天醉眼下就“事雾腾腾走“了。他脑门喇的一亮,一个主意就跳了出来,来不及细想,便全部泊泊地淌了出来。
“诸位前斐,晚生天醉承蒙各位夸奖抬举,不胜荣幸之至。天醉先父早逝,自幼好读书,不喜商务。茶庄生意,一赖母亲支撑,二赖茶清伯经营,三赖各位同仁相助,方有今日局面。此番恶棍骚扰,竟黑白颠倒,丧心病狂,拘捕我家栋梁之柱,遂使茶清伯白发先生为我受累。中夜们心叩问,自愧有辱先人,每每泪如雨下,几番不能入眠。家母再三督促,望子眼柱中流,不肖子今日幡然醒悟,自明日起走马上任,接手茶庄一应事务,与在座前辈共兴茶业,以告慰我父在天之灵。“众人听了他这番半文半白的忏悔自责加豪言壮语的演说,便大声叫好,鼓起掌来,把个老板娘林藕初听得措手不及。她对视过去,见新媳妇沈绿爱神采飞扬,双颊飞红,一双黑漆眼睛,直直盯住了丈夫,一副崇拜的神情。再看看对面桌上的吴茶清,面目淡然,仿佛所有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一样。
杭夫人乱了方寸,但表面上还要装得感激涕零,对那频频向她敬来的酒杯加以回报。她真没想到儿子会来这一手,实际上她一直就希望能和西太后一样垂帘听政的。她希望大小事务都由她和茶清来决策。儿子搭个架子,慢慢地干些鸡零狗碎的小事,再到外面闯一闯,当一当水客,也当一当山客,真正吃透茶叶饭了,再来当家作主。那时,我林藕初、他吴茶清也才算是真正老了,可以享清福了。
没想到天醉当着众人就自说自话,还说得这样感人肺腑,好像他继承这份家业,要斩断人间多少情缘一样,真是岂有此理!这痴憨小子有这样的能耐吗?林藕初用一种恍然大悟的目光盯住了媳妇,媳妇却对婆婆票然一笑,亲自夹了一块醉鸡,孝敬到了婆婆眼前。
对这个新娘子,当婆婆的还没接触几天,就大吃一惊地领教了。新娘子过门三天了,始终没有亮出那块象征纯洁的带血白线子帕,她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下,没问半句,新娘子便很理直气壮地说:“妈,你怎的问我?你该问他呀!”
林藕初不悦,又不好发作,说:“我儿子可是没有做过男人的。头回做,你要顺着他一点。“沈绿爱坦坦荡荡看着婆婆:“妈,我也是头回做女人的。”
林藕初听了,真正目瞪口呆。
新娘子甚至破了三天后要回娘家的习俗。因为夫婿不能陪她回湖州,要在杭州商议罢市营救茶清,她很赞成,说:“我回不回娘家不要紧的,总是自己家里的事情要紧。”
林藕初对媳妇这么快就把立场转到了夫家,又满意,又不满意,心里又惦着关在衙门里的吴茶清,心思一时混乱不堪。坐着轿子,通了关节,去看关在衙门里的茶清。茶清倒也没有吃多少苦,牢头禁子早就被打点过了。问及家事,林藕初长叹一声,眼泪先掉下来,说:“只怕杭家又要断后啊!”
吴茶清一听,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此刻,新媳妇就在众人面前这样亮了相。男人都把眼睛恨不得贴到沈绿爱身上,婆婆的风光被她夺去了十之八九。婆婆失落、伤心,强作欢颜却五内俱伤。婆婆的肚子里有了一口井,十五只吊桶在那里七上八下。
这里,林藕初正对儿子的夺权痛心疾首,那边,吴茶清站了起来,众人纷纷敬了酒说:“老英雄,老英雄有何高见?”
吴茶清两只袖子卷了一个格,露出两道洁白内衣袖口,轻轻作一手揖,才开了讲:“诸位,我吴茶清,一介浪客,承蒙杭家老太爷器识,操持茶庄三十年,终于盼来茶庄后继有人,茶情可以放心走了。”
众人听了,都道茶清伯你怎么啦,好端端地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忘忧茶庄几十年了,还不都是姓杭的当老板姓吴的当掌柜才发达起来。莫非杭少爷刚披挂上阵就要变卦?
杭天醉一听,也说:“茶清怕你要走的话头,谈也不要谈。没有你,我这老板当得还有什么意思?我这个老板也不要当了。“茶清说:“正是要断了你靠我的想头,我才这么决定的。我也一把年纪了,还能撑多少年?你母亲也是含辛茹苦,做女人做得像她那样累的,又有几个?如今你成了亲,有了那么个开头,我趁你有势头之际,赶紧撤了,你自己挑大梁去,将来我们一口气吐出,你也有在这个乱世安身立命的资本。“吴茶清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旁边那一桌的女眷们,便开始抹眼泪,林藕初抖了半天嘴唇,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众人又要啼嘘,吴茶清却道:“这又不是什么一刀两断的事情,我只是想出来,在候潮门开一家茶行。各位若相信我茶清,出了股,等着收钱就是。那茶行的名称,自然是谁出的股最大,便随了谁。““那我家自然是要认了大股的。”
杭天醉立刻说,“我们认了大股,茶清伯和我,还是一条绳上的蚂炸,我反正是要依靠茶清伯的。”
杭天醉的表态,叫林藕初松了一口心气。一旁那几家茶庄,见茶清挑头,都晓得可靠,有利可图,便也当场认了股,这么一件大事,在饭桌上就定了。
此时,各位已经酒足饭饱,准备撤席,杭天醉突然又说:“各位前辈,晚生还有一个打算,不要各位出钱,只要讨个支持。”
原来杭天醉是要动忘忧茶楼的主意了……
林藕初见儿子今日一反常态,主意出了千千万,没有一样和她商量过,心里自然发急,可她一个女人家,能出来应酬吃饭就十分赏脸,哪里还有她险三喝四的权力。没奈何,赔着笑脸说:“九斋活着的时候,倒是常常念叨这件事情,他是个好热闹,喜欢灵市面的人,日里皮包水,夜里水包皮,想把茶馆收回来,会会友,听听大书也便当,倒是叫我挡了。如今茶馆收回来了,只差吴升守门,也没想好了做什么用场。常言道,开茶馆的人,都是吃油炒饭的。“那媳妇听了新鲜,便问:“妈,什么叫吃油炒饭的呢?”
“你哪里晓得这一行的艰辛?须得八面玲现才是。如今开茶馆大约总是两种人,有权有势的,或者便是地痞流氓。正儿八经的商人、文人哪里敢随便开茶馆?风险大,是非多,又要耐得痛,喝起讲茶来万一闹翻,桌子椅子朝天翻,你寻哪个去?“杭天醉说:“我倒是想吃吃这碗油炒饭。别样事情,我一时也插不进手的,唯有茶馆这一套,我还熟络。各位要议个事情,也好去茶馆,推敲起来,终归是利大于弊嘛!”
赵歧黄已经擦嘴巴要走了,这时,才倚老卖老,对林藕初说:““弟妹,这件事情,天醉有兴趣,叫他做去就是了,总比他一时无从下手好吧。再说这一次这么一闹,倒也闹出牌子来了,杭州城里那么些个破脚梗,做事也须让三分了。我家那个闯祸坯不在也好,他上面三个哥哥,却是和茶清伯一样有分寸的。真正需要对付几个流氓,找他们便是了。你们一家子回去再从长计议一番,这里茶清开茶行,我是生不出资本,有心入股也没用,将来有一日用得着我赵某人来讲几句公道话,只管吩咐。茶清,你相不相信?”
吴茶清一笑,说:“原来是想一个人躲出去图个清静,看来真要清静,大隐隐于市,我是不可能了,恭敬不如从命吧。”
他眼睛在屋里扫了一圈,停在了门角,说:“吴升,我只向天醉老板要了你去,你答不答应?”
一屋子有钱人,这才把目光都射在了这小伙计身上。吴升因为被如此地重视着,几乎头昏目眩,胜日结舌。天醉便笑着说:“别急别急,我自然放了你的。”
吴升这才味味地笑了,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愣着,像个拾了元宝的纯朴的乡下人。
新媳妇沈绿爱,心施从未如当日夜里一般摇动。她是一朵山野的花,有了阳光与风传送的异样的味儿,便如受了诱惑一样,经了挑逗一般地需要雨露了。她又是在大地方呆过的人,读过诗书,不以男欢女爱为耻。一开始她对丈夫的印象不好,以为他娘娘腔太重,整日价风花雪月,真要温存体贴良宵一刻值千金时,他却又银样锻抢头。今日的表现,叫她开心,原来丈夫还是有英雄气的。喝了酒,神采飞扬的样子,很是让人心动。沈绿爱一个美丽的江南女儿,水一般的柔情,从未想过要去主动费心思。今天却羞怯动情起来。夜里,丈夫尚未回房,她却早早地向婆婆请了安,想着夜里的安排,头先就低了下来。婆婆心里却烦,见媳妇低着头要走,便问:“天醉呢?”
“和撮着去看大水缸了。”
“要大水缸干什么?好好的有着井,也没见人家开茶馆一定不让用井水的。”
“这个我也不懂。倒是昨日翻《茶经》陆羽却是说了,山水为上,江水为中,井水为下的。“媳妇比婆婆有文化,还能拿古人的话来压婆婆,这也叫林藕初很生气。人一生气,便尖刻,也顾不得那许多的脸面,便问:“只顾看那些书干什么?有心思,倒是想想你俩自己的事情。”
沈绿爱却是不吃婆婆这一套的,说:“妈,我成亲两个多月了,正要听娘的指教,天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知道的,像你我,倒也体贴不怪罪他;那些不知道的,里里外外斜着白眼,还以为是我的罪过了呢!”
林藕初听了媳妇这一番话,竟也无言以对,长叹了一口气,说:“这种事情,你们小夫妻最明白,怎么倒问起我这个守寡的婆婆来。要说吃药寻医,这两个月来又何尝断过!唉,我也不逼你,杭家几代的单传,绿爱,我是只有指靠你了。”
沈绿爱听了,不禁潜然泪下,对婆婆那些暗暗的不满,也早已抛之九霄云外,默默地点点头,便走进房门。
梳妆台前,红烛高照,她把她那一脑袋的花花头饰一件一件地摘了下来,最后连发夹部摘了,披了一头的黑发,长及过腰。她又一件件地脱了外衣,屋里生了炭盆,倒也暖和,本来穿着贴身小袄,是要立刻进了被窝的。绿爱却舍不得她那好看的身子在镜中的窈窕,脱得只剩一条睡裤,一个抹胸,露出那上半截洁白透亮的肩膀胳膊,黑黑的长发瀑布一样倾泻下来,翻过她玉山一样的胸乳,垂挂着,摩搓到了小肚子,痒痒地,又往下,发梢挂在了两腿之间。些微的涟份,就轻轻地泛了上来。
绿爱盯着镜中的自己——她不明白,她不美吗?没有女人的诱惑力吗?夜色幽暗,镜里的世界也幽暗。绿爱望着望着,对自己就着了迷,她轻轻地用力一扒,抹胸被扒拉下来,两只胸乳,像欢奔乱跳的小兔子,剥了出来,镜子里的红豆,便与红烛交相辉映起来。毕竟是冬天,羊脂上立刻就跳起了鸡皮疙瘩。绿爱用手掌去抚暖,手指便触摸着了浪花,浪花便簇簇地抖荡了起来,她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镜中的世界一下子退得遥远了,那里面的人儿也小了,被目光挤扁了。她听到了自己喉口发出的喀喀的憋气的声音,她难受到了极点,竟不觉得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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