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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井变-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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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生活一向都很简单,从小跟着师父长大,熟悉的只有剑,还有师父那双因为长年累月练剑而结满了硬茧的手。忽然间,触到这样的柔软,心底深处的一个角落仿佛起了异样的变化。

    他微微侧过脸,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儿伏在他耳边,轻声地回答:“流玥。”

    然而,翼风毕竟从来没有照顾过小孩子,虽然在赶路的时候,他也会问问她累不累,但是只要她说不累,他也就认为她真的不需要休息,他自己不饿的时候,就想不起该给她吃东西,晚上他在野地里随便盖个毯子就可以睡觉,便认为那孩子也可以。

    如此赶了三天的路,流玥就病了。

    一开始,翼风还不知道她是病了。只是那天早上,她看起来特别没精神,平时她都会帮着收拾东西,但是那天却蔫蔫的,拣起一样东西就失手掉了。一直等他抱起孩子的时候,才发觉她的身子烫得可怕。

    生病这件事情,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出现在翼风的生活中。

    当然喽,他小时候也发过烧,他模模糊糊地记得,师父命他加倍地练剑,出了一身透汗,就好了。可是这孩子,翼风看看她,像只幼小的兽蜷起身子,胸口因为发烧而急促地起伏着,把她拎起来练剑?

    他忽然有点佩服自己的师父。

    想了半天,翼风总算记起传说中还有种人叫大夫。

    他把孩子抱到诊堂,大夫看了看,问他:“你是她什么人?”

    这可不太好回答,总不能说是他拣来的吧?正在想,流玥抬起头,自己回答:“哥哥,他是我哥哥。”

    大夫看看他们俩,倒是没有怀疑,开过了药,告诉他:“这病已经不止一天了,一下子退不了烧,你好好照顾着,别再大意——早该来看了,你想害死你妹妹?”

    不止一天了?翼风看看那孩子,她努力地摇头,迷迷糊糊地说:“不是的,今天才……”没说完,就沉沉地睡过去。

    这孩子,比他想像的更加懂事。

    流玥晚上烧得更厉害,喝下去的药吐了一大半,翼风只好和衣睡在她旁边。夜里,听见她喊:“妈妈,妈妈,妈妈……”翼风起来倒水给她喝,但是她拨开碗,手向前抓,嘴里还是在喊:“妈妈……”她没有眼泪,只是带着哭腔不停地喊。翼风这会儿也没办法立刻把她妈妈给她,只好把自己的手给她。流玥的手揪住他的袖子,然后抱住他整个胳膊,最后把身子偎进他怀里。

    “妈妈……”流玥在他怀里,轻轻地喊。

    小孩子特有的体香撩动在鼻端,翼风下意识地抱住那个纤细的小身体。那夜,翼风第一次想到了自己从未谋面过的母亲。

    流玥一直病了三天,到第四天上,终于退了烧。

    等她彻底康复,翼风带着她去了神界。后来的事态发展实在出乎他的预料,不管他怎么跟神界的人解释他只是要解决这个孩子的事情,那些人就是不肯相信。事情闹得几乎要不可收拾,他不得不把孩子寄放到寺庙里。

    临走,流玥问:“什么时候来接我?”

    翼风说:“很快。”顿顿,又交代,“这寺庙的主持很慈悲,如果我不回来,听他的话,他会安置你。”

    那个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大概是不能够活着从圣皇殿回来了。

    流玥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六岁的小女孩儿,眼睛像泉水一样清澈见底,他忽然觉得,其实她是明白的。他以为她会哭,当然她这一世不会再有眼泪了,但是那种像哭的眼神,会让他无所适从。

    但是她没有,她一直静静地看着他,只是说:“早点来接我。”

    他只好笑笑,说:“我尽量。”

    事情最后的结果就更出乎他的意料,虽然说,他的心底里,一直也期待着能与帝晏一战,即使死在他剑下也在所不惜,但是,在那种情形下,他却没有办法对帝晏拔剑——那个人的高贵,不仅仅在于他的地位。而且,他也答应过流玥,尽快回去。

    这是诺言。

    他很少对人许诺,许下了就一定遵守。

    回到那寺庙,远远地望见一个影子,像只小兽蹲在路口。看见他,忽然就跳起来,扑过来:“翼风大哥!他们说你不会回来,我告诉他们你会回来接我的,你说过的,我知道你会的——”

    僧人说:“这孩子太固执了,她一定要在这里等,吃在这里,睡在这里,我们劝不动她。”

    这孩子,翼风看看她,又像哭又像笑的表情,这孩子大概是世间唯一这样坚定地等着他回来的人。

    可惜,这回是真的得分别了。她的母亲回家了,她也该回家了。自从师父过世,翼风第一次感觉到离愁,那种淡淡的,像雾气一样,明知在那里,却无论如何也挥不去的感觉。

    但是,那孩子终究会长大,会将他淡忘成一段童年模糊的记忆。正如他也会渐渐地淡忘她,需要在午夜,极静的时候,才会回想起来。

    所以,后来又见到流玥的时候,翼风委实吃了一惊。

    她长高了许多,俨然已有些少女的身姿,但是她的眼睛,依然像泉水一样清澈见底,他一眼就认出了眼前戴孝的孩子,就是四年前在草丛里哭泣的小女孩儿。

    流玥说:“我妈妈过世了,我没有其它的亲人,所以我来找你。”

    翼风有些惊异,她是怎么找到他的?就是神通广大的帝晏后来为了些事情再要找他,都得派出几十个侍卫来到处转悠。

    流玥回答:“我感觉得到你在哪里。”

    后来他发觉,这女孩儿的法力异乎寻常的强大,一经修炼便进境神速,百余年后即成为精族最强的祭师。

    但是,“你来找我有什么用呢?”我连给自己做饭都是一顿生一顿熟,怎么照料你?

    流玥看他,嘴抿成一条直线,过了会,她说:“我想学剑。”

    这倒是不难。翼风熟人不多,不过也有那么几个,不巧大部分剑法都不错,而且其中有几个很爱收徒弟。理理人脉,翼风决定送流玥到吴林山桑镜那里去学剑,不光因为桑镜的剑法十分高明,而且她是个女人,门下又收了许多小女徒,想来该是最合适的。

    主意打定,翼风就把孩子送了过去。流玥那时已生得眉目如画,言谈间也显得十分聪明,桑镜欢喜得很,没有二话就留下了。

    翼风告辞之后,一路游玩一路走,才走了十五天,桑镜便遣了徒弟追上他。

    回到吴林山一问,桑镜说:“你没发觉走了这几天,我们这里已经变样了吗?”

    呃,翼风倒是发觉了,但是没敢往那里想。一个十岁的孩子,还是个女孩子,不至于吧?

    “她把这前前后后的花全毁了,说是要做药,这也罢了,她做的药还骗着她那些师姐喝,合着拿她师姐们试药呢,害得我这儿的徒弟们上吐下泻,一个个脸绿得跟进了菜园子似的。还有,前面那两棵雕棠,原是我师父种下的,如今好容易长得这么大了,她非说那树不吉利,百年后必招祸害,难为她,那么小的人居然就能把那两棵树全砍了。这几日,她摔了多少盆儿碟儿就不提了,连椅子也弄坏了多多少,想都想不通她怎么弄的,翼风,你要是再迟来几日,只怕我们就要站着说话了。”

    翼风一辈子没那么狼狈过,这桑镜是同他师父并辈的人,他小时候还指点过他剑法,人家总算涵养不错,说话总还客客气气,没把他也一块数落进去。最后也只说:“我这里也是历经好几代才经营起来的,可不想到我手里给拆个干净。”

    翼风只好带她回去。

    她自己收拾好东西,低眉顺目,安静无比。

    翼风本来是打算好好教训她一顿的,可是看见她这个样子,就只剩下叹气的份。他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轻轻地说:“我想见你,我想跟你学剑,我不想跟别人学。”

    她的声音软软的,像当初的那双小手,在说不清何处轻轻地抚过,翼风的心底忽然也变得柔软起来。

    但是,他还是不可能留她在身边。

    于是,流玥有了第二个师父,这次坚持得长些,足足一个月。接着,半年里又换了七个师父,最长的两个月,最短的三天。好在,翼风的面子其实比他自己以为的要大得多,所以大家都客客气气,但是非常坚决地将她送回来。

    最后,他送流玥去朝歌山,昆首道人那里。

    “如果他也不行的话——”翼风想,该说重一点的话,“那我就再也不管你的事了。”

    女孩儿蓦地站住脚步,看着他,“为什么?”她的眼底像忽然有两团火焰在燃烧那样,亮得刺目。

    为什么?哪有什么为什么,翼风苦笑,随口吓唬吓唬这孩子的话罢了。

    然而,女孩儿却不知从他脸上看见了什么,他惊异地看着她眼中的火焰渐渐熄灭,变得沉静如水。

    “明白了,”她轻轻地说,“我不会再麻烦你了。”

    她去了朝歌山,拜了昆首道人为师,而后修炼百年。出师后,她似乎一直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游走于天地之间。他遥遥地关念着她,听到许多她的传闻,也知她越来越强。百年中,两人也有过几度邂逅,翼风发现昔日如泉水一样清澈见底的眼眸已变得冷漠如冰,拒人千里之外。然而,对他而言,心底深处的印象依然是他颈间的那点温暖,是等候在寺庙门外的身影,是那柔软的声音:

    “我想见你。”

    ××××××××××

    当翼风在流玥的床前,握起她的手,掌底的温暖瞬间唤起了无数纷杂的记忆。

    那始终是,他生命中唯一的温柔。

    翼风双手交握,轻轻地抬起那只手,举到唇边。指尖的温暖仿佛透过双唇,沁入血脉。

    他闭上眼睛,眼前仿佛出现了另一双眼眸,那里面的痛苦,那么深入骨髓的痛苦,让看见的人都觉得不堪重负。

    怎么办呢?还是……继续装傻吧。

    生平第一次,翼风觉得自己有些卑鄙。

    
 


百井变 正文 第十章
章节字数:7880 更新时间:07…12…11 22:58
    流玥慢慢地睁开眼睛。

    窗外有风,窗纸沙沙地轻响,阳光映在窗纸上,苍白得仿佛没有一丝温度。

    很冷。

    深入骨髓的寒冷,血液也仿佛凝固成冰。

    不知何处在刺痛,如同无数的冰针在身体里游走,不可捉摸,却又那样清晰。

    只有指尖还残留着梦中的温暖。

    梦里有人握着她的手,把温暖给她。就像久远久远以前,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在他的怀里。无论外面有多冷,她知道,有她可以抓得住的温暖,无比的安心。

    那个人,像冰雪垛出来,却有那样温暖的怀抱。

    要是永远不长大多好。不长大,可以毫无顾忌地说:“抱着我,别让我冷。”

    她把手指放在唇边。

    嘴唇冰凉,指尖也慢慢地凉下去,凉下去,无可避免。

    就像太阳升起总会落下,就像花朵盛开总会凋零,就像再美的梦境终究会醒来。

    门轻轻响动,有人走进屋里。

    “咦?你已经醒了?”玉叶脆亮的声音,仿佛现实伸出的手臂,把最后的一丝梦境扫净。

    “我想着你强撑了那么多路,该是累坏了,总得睡一夜才能醒。”玉叶把手里的托盘放在桌上,走到床边,低头审视,“毒是排尽了,身子怕是一时还好不了。”

    她伸手,按在流玥的额头上。

    流玥下意识地扭过脸。

    玉叶一怔,缩回手,若有所思地看她。

    流玥说:“我的伤我自己很清楚,很快会好的。多谢你。”

    玉叶微微一笑,说:“那最好。——要不要喝水?”

    流玥想了想,掀开被子。

    她身上没有力气,费了很大的劲,才坐起来。头上冒出了薄薄的汗,脸苍白得像透明了一样。

    玉叶把水碗递给她。

    她的手抖得厉害,连端住水碗都很吃力,但她还是说:“我自己可以。”

    玉叶暗暗地叹息,这女子外表柔弱得像一株小花,内里却刚强得如同利剑,只怕,会割伤了自己。

    喝完水,流玥依然坐着。

    玉叶说:“你身子虚,还是多睡一阵吧。”

    流玥点点头。

    玉叶本来还有话要说,然而想想,没有说。

    流玥听着她走出去,关上门。

    那渐渐远去的脚步仿佛在她身体的某处拉扯开一道缺口,全身的力气倾泻而出。只有自己才知道的软弱像挥抹不去的寒冷一样,转瞬间包围了她。

    她环起双臂,紧紧地抱住自己。

    “我好恨……”

    十指深深地掐入肉体。

    “好恨……”

    恨自己为什么还是不够强?恨自己为什么还是会受伤?恨自己……内里其实这样的软弱,总在期翼着一个温暖的依靠。

    如果可能,她不想要成为最强,她只想放任自己,其实她只想做回那个小女孩儿,放纵地依偎在那个温暖的怀抱里,再也不让寒冷刺痛身体。

    然而,那个生命中只有剑的男人,任何的软弱对于他而言,只是负累。

    所以,活该吧。

    素如雪莲的祭师对着自己露出一抹冰冷的讥笑。

    既然抛不下软弱,活该只能在梦里寻找那丝温暖,在梦醒后忍受无边无际的寒冷。

    ×××××××××××××

    山坡上,来了个红衣小女孩儿,梳着总角小辫,看看罗离,又看看穆天,“咦,穆天大哥,你居然在这里,叫我好找。”居然没有认错。

    穆天觉得有趣,问她:“你认识我啊?”

    小女孩儿的眼睛忽闪忽闪,“爹爹说,看上去比较赖皮的那个就是。”

    “噗——”罗离一口酒全喷在草地上。

    穆天干咳了几声,“你爹爹是谁啊?”

    小女孩儿从来没有见过陌生人,所以觉得奇怪,“你不认识我爹爹?他可记着你,天天都在念叨你——你偷走了他的酒。”

    这回连罗离也听明白了,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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