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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井变-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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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我所愿,我只希望,只希望……结果不会太坏。

    她在微笑,但是如雾的悲伤从她眼里慢慢地涌出来,她那亮如星子的眼眸被越来越浓的悲伤遮去了光芒。

    他诧异地看着她,看着她的身体也开始瑟瑟发抖。你这是怎么了?他问,刚才还好好的,为什么一下子就……

    她不回答,狠狠地扭开脸,眼睛望向远处。迎面而来的风,一点点吹干了她眼中的雾气。

    他看见她微微勾起的唇角,这才松了口气,取笑道,你看你这不是自己吓自己?要是我真的……

    他只说了一半。她忽然回过头,猛地扑到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他。她的身子越来越抖,脸贴着他的胸口,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

    他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好抱住她。胸口冰凉的一片,那些泪水仿佛一直沁入了肌肤里面。

    她从来都没有这样失控过,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那也是唯一的一次,她这样在他怀中肆无忌惮地哭泣。他不解,不忍,又不知所措,只好把她抱得更紧,更紧一点,似乎想用这样的法子告诉她,别担心,也别难过,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边。

    过了好久,她才渐渐地止住。抬起头,眼皮肿得像两个核桃。

    他忍不住笑,你怎么了?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她摇头,还红着的眼睛里渐渐恢复了神气,不说,就不说。

    他固执地再三追问。终于,她叹口气,又把脸埋在他怀里,轻声说,笨!我怕你会死,我怕再也看不见你啊……

    他怔愣,不知为何,心头微微一痛,下意识地又收紧了双臂。

    后来的事证明,她只有一句话说错了——死去的人并不是他。除此以外的每句话,都准确地应验了。当一切发生之后,他才明白,原来她对他的了解,竟比他自己还要深得多。

    她一直都能洞察他的灵魂,甚至最深处隐秘的角落。

    他时常觉得那双眼睛依旧在他面前,静静地注视他。那双看他看得那样透彻,甚至会让他感觉狼狈的眼睛,他知道,终此一生找不到什么可以替代。

    ×××××××××××××××××××

    如今这双眼睛里依旧有着洞悉人心的透彻,只不过,她看的是另外一个人。

    要他分辨心里的滋味可真不容易,他本能地想要摆出一个微笑来掩饰,这种神情原本像个随时都能拿出来用的面具,得心应手。但是此刻,忽然连这面具都觉得太沉,戴不上去。他只好低下头,把脸上的神情藏到暗影里。

    火光有点儿黯淡下来。

    流玥捡起一根树枝,轻轻地拨动柴堆。暗红的火光跳动在她的眼眸里,就像穆天脸上那些飘忽不定的神情。

    那些神情,她看在眼里。不知为何,她却不能如往常那样漠然地视若无睹。恍惚间,心底深处有些遥远的模糊的影子一掠而过,就仿佛极隐秘的某处记忆悄悄析开了一条裂缝。

    然而,终究也没有抓住任何清晰的瞬息。

    流玥很小的时候,母亲把她的世星封起,不让人看到,那时她既不懂,也没有想到去探究原因。长大之后,她渐渐地明白,七世,在精族中是多么怪异的一件事。

    但是,她却没有任何前世的记忆。

    总觉得,没有记忆的前世便没有意义,如同一段绳结,既然已经断了,就要从头开始,重要的只是今世。

    但是,若那绳结重新接起来了呢?流玥从来没有想到过这样的情形。

    她还来不及细想,眼前的火光突然急速地跳动了几下。

    没有风,火光却似有了生命主张,自己跳动起来,倒像种警示。

    那正是精族祭师的守护之力。如果不是心神不定,她早该觉察异样。

    一瞬间,流玥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静。目光从暗夜深处缓缓扫过,不动声色间,守护结界的力量已经倍增。

    穆天也在这时候抬起头,望向远方的某处。

    他清晰地感觉到一种极可怕的寒意,仿佛能在瞬间让河流结冰,让草木枯萎,让山岩崩裂。他的血液也仿佛随这股寒意冷下去,从头一直冷到脚。

    他也曾与异界的绝顶高人交手过,眼前的这股力量,或许深厚不及,那种可怕的阴寒却犹有过之。但,如此极端的力量必有不少破绽。他自己所修炼的法力是纯阳的,但他知道普天下有些道理是共通的,只不过唯有很少的人才能明白这些道理而已,这种感觉就像登临绝顶,俯览群山。所以,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够找出那些破绽。

    但,纵然他有获胜的机会,却没有获胜的力量。他刚刚受过重伤,法力还远未恢复,即使他的眼光再准,剑法再高,却已力不从心。

    这样的经验,他也曾经有过,那一次当他盗取精石面对蜂拥而至的精魅,他也知自己凶多吉少。然而这一次,情形却又有不同。这一次他身边有一个无论如何,他也一定要保护的人。千年之前发生过的事情,他绝对不会让它再度发生!就算再没有机会,他也非得要找出机会来。

    黑暗深处的那个人,走得极慢,仿佛迈出的每一步都需要经过充分的深思熟虑。

    也或许,他只不过是一个慢慢收着网的捕猎人,他的乐趣就在于看着网中已无处可逃的猎物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步步接近死亡时候的恐惧。

    那种一点一点越来越深的恐惧,远比死亡本身更加来得可怕。

    穆天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一点一点地缩紧。他当然已经觉察对方来者不善,更知道来人选择的时机绝对不是巧合。自从进入异界,甚至更早,从在东荒的时候开始,他就已经感觉到黑暗中的对手就如同一个对局的高手,一路的陷阱伏击,不断试探,只是为了寻找时机,一个一击必中的机会。

    现在,是不是这可怕的对手认为这个时机已经来临?

    然而他的脸上却又忽然露出了一丝笑容。

    那绝非是种掩饰,连站在他身边的流玥都已感觉到他的平静和松弛,只有心中真正没有一丝恐惧的人,才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流玥当然也知道这位同伴的神经比别人粗一些,只不过大家都认为那是因为他的脸皮比别人厚一些,但是现在她才明白,他的神经确实比别人坚韧。

    流玥的手本来已经紧紧握住剑柄,掌心已经隐隐渗出了汗,可是忽然间,她像是受了他的微笑感染,手指不自觉地松弛了几分。

    夜更黑暗。

    就如同乌云遮目,连枝叶间洒落的零星的微薄的月光也消失了,甚至连篝火也已失去了光焰,这一方天地仿佛沦入了比夜更深的黑暗。

    可奇怪的是,两个人却都看见了迎面渐渐走近的黑衣人。

    他的脸,苍白得仿佛从来未见过阳光,眉眼口唇都像是用浓彩画上去的,有种刺目的美。他的人,阴冷得像从万年寒冰中化出的精魄,然而他如暗夜般幽深的眼眸中,却闪动着火一般的光芒。

    那是仇恨的火。

    他们两人曾从同伴的描述里知道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只不过他的面容一直隐藏在黑色的斗篷下。然而现在,他已甩开了那件披风。

    他故意将自己的面貌展露出来,是不是,已将面前的两个人视为死人?

    但是,穆天根本没有去想这些事情,他的心中已是一片空灵,没有任何杂念。

    无论面对多强的敌人,他都能在最短的时间让自己进入这种状态,几乎已成为他生命中的一种本能,所以他才能一直活到现在。

    流玥的手又已握紧,她整个人就似一张渐渐拉满的弓,蓄势待发。

    那人走近一步,又一步。

    她本来还有一些紧张,然而离出手的时刻越近,她反而越来越镇定。她当然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比以往遇到的任何对手都更可怕,但她一定要试试。

    那不仅仅是为了保全自己和同伴的生命,也为了这一世她心里始终不变的愿望。

    她希望自己是一个有资格与翼风并肩的女人。

    所以她决不允许自己软弱和退缩。

    她在心里默默计算,来人现在距离她出剑的范围还差七步。还差七步,即使不能够一击而中,她也已想好了十几种变招。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穆天忽然动了!

    他出手的第一招,居然是攻向流玥的。

    她只觉得眼前一花,右臂一酥,手中的剑竟已到了穆天的手中。

    他轻笑,“一命还一命,这次让我来。”

    话音未落,剑已刺出。

    流玥只觉得眼前陡然一亮!

    来人可怕的阴寒之力,原本已将这一方天地笼罩在比无星无月的夜更深得多的黑暗当中。然而这一剑刺出,便如旭日破云而出,顿时劈开了黑暗。

    那绚丽得如同梦幻般的光华,几乎令人无法相信那是真实的。

    但,面对这样的光华璀璨,来人并未流露出任何的畏惧和退缩,他的嘴角甚至闪出了一丝冷笑。

    这一剑虽然绚丽,但那光华之下,力却不足。任何人,在那样的重伤之后,即使还能催动这样一剑,也已是强弩之末,绝对不可能维持足够的力量。

    所以,他有完全的把握破这一剑。

    他等的,原本就是这样一个机会。因为他不仅仅是要杀死这个人,还要摧毁他!他要让这个人在死之前,尝到足够的痛苦和耻辱。

    穆天手中的剑,几乎已经刺到了黑衣人的眉心。

    也就在这一瞬间,黑衣人突然向旁边一闪,同时,手中的剑也扬起。

    他的剑就和他的人一样阴寒,如同一片乌云,遮蔽了阳光。

    这一剑并非攻向穆天的人,而是攻向他的剑。

    来人既然看出他的剑力已不足,这一出手便是要迫他弃剑。

    穆天似已看出他的企图,中途变招,剑势向下一沉。

    这变招也在对方的预料之中,那乌云已将旭日完全遮蔽,无论他怎么变化,都已在阴云笼罩之下。

    然而,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一件事情。

    穆天的这柄剑,是从流玥手里夺下来的,那并非一柄普通的钢剑,而是一柄软剑。

    他原来用的剑和剑法都刚硬已极,来人算准去势,必要迫他弃剑,却想不到,那刚硬已极的一剑忽然变得像蛇一样柔软。

    柔软的剑去势总要稍微慢一点儿,来人原本也是来得及变招的。只可惜他太过自信,因为他知道穆天已经受伤,也因为他很了解穆天的为人,知道他是一个何其骄傲的人,却想不到他使出的这一剑,全然就是一个诡计。

    等他想明白的时候,那条蛇已经缠上了他的手臂。

    持剑的手臂。

    然后,就听见“叮”的一声,剑落地,磕在石头上。剑柄上,还握着那半截手臂。

    来人原本苍白的脸突然间惨白得像透明一样。

    虽然剧痛,但他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后退、隐身,转瞬间已消失在黑暗中,没有丝毫的迟疑。

    穆天也没有追。

    他站在原地,努力地想要挺直身体,可是腰却越来越弯,终于,不支地跪倒,大口吐血。血绵绵地滴落,和对手的血混在一起。

    血好像带走了他最后的力量,他用手里的剑杵着地,可是从那柄软剑已借不到任何力,他的身体越来越弯,弯得像只煮熟的虾米,索性,整个人都躺在了地上。

    流玥走过来,默然片刻,说:“你重伤未愈,法力不足,不应该勉强用这样的剑招。”

    穆天看着她,忽然笑了起来。他一笑,血又从嘴里涌出来,但他还是不停地笑着。

    “我说,求你个事……”

    流玥眼波微微一闪,轻声问:“什么事?”

    他横过手臂,遮住眼睛,只露出嘴角的苦笑,“千万别告诉别人,我自己把自己震得吐血,这也太他妈的丢人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恍若睡着了一般。所以也未曾看见,片刻的怔愣之后,流玥眼里慢慢流露出一缕异样的神情。

    ×××××××××××××××××××

    已经有很长的岁月,她的那双眼睛,就像高山绝顶终年不化的积雪,始终是那样冰冷。

    总觉得这样,才不会显得软弱。

    因为一直希望自己坚强,太希望,所以极度地害怕软弱,哪怕只是流露出丝毫。渐渐地,让冰冷成为习惯。

    她从未想过改变这习惯,可是,当穆天夺下她手里的剑,刹那间心底里有什么松动了。

    穆天的胳膊从脸上滑落下来,他的双眼合拢着,然而流玥却仿佛依旧能看见那双幽深的眸子。

    这个人,他可以嬉皮笑脸、莫名其妙,但是当他看着她的时候,他眼里的神情却始终都是认真的。只不过,那些认真的神情总是藏得很深,而她原先也根本没有注意过。

    原先她不喜欢穆天,甚至有点讨厌。

    她不明白那是为什么,就像此刻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以前一直看不到的,忽然间就看到了。连同过去的日子里发生的种种,也都叠合在一起,变得清晰起来。

    所以,他总是最先觉察她的危险,就好像他生了一只眼睛在她身上。

    所以,不管曾经有过怎样的误解和拒绝,当她需要帮助的时候,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来到她身边。

    其实,她也不喜欢被救的感觉,但她的心毕竟不是真正的冰冷,一个人那么样拼了命来救她,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只是,她却全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便如同有一阵风吹过,拂乱了心事。既不知那风从何处来,也不知该如何收拾起。

    她的人生,从十岁那年起,就一直清晰。要干什么事,要走哪条路,要做怎样的人,她始终都明明白白。可是忽然间,明明白白的心事模糊起来。

    这种感觉对于她实在太陌生,一时间让她不知所措。

    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终究不得头绪,无声地叹口气,把凌乱的思绪抹到一边。

    穆天依然昏睡着。他只是重伤未愈,又损耗太大,筋疲力尽之下不能支持,于性命倒是没有大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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