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王母还情记-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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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撇下金星，一个弹跳翻上云霄闯入南天门。

　　　　天上正筹备设宴，大开宝阁，白眉蝠出了紫金殿，上到离恨天太上老君炼丹房，吃了老君的九转仙丹，猛地想到自己抛下胡杨颠，急赶回胡杨颠。

　　　　果然大军已压上胡杨颠。玉帝差四大天王，协同李天王并哪吒太子，点二十八宿、九曜星君、十二元辰、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东西星斗、南北二神、五岳四渎、普天星相，共十万天兵，布十万天罗地网，水泄不通地围困了胡杨颠。

　　　　但见黄风滚滚遮天暗，紫雾腾腾罩地昏。绝色手提两口青锋宝剑。冷颜厉色，与那九曜星恶战。

　　　　白眉蝠道：“绝色，我来了！”

　　　　绝色道：“天狼将军的三万天兵已被抽走。他们废了他的兵力。他现在生死未卜去向不明，看来是不能回来保护胡杨颠了。”白眉蝠听了又悲又愤，杀进战团骁勇痛打。一接战，九曜星倒拖兵器败阵而走。

　　　　李天王调四大天王与二十八宿，一路出师来斗。白眉蝠调独角鬼王，七十二洞妖王与四个鼠将解带映太阳，如撞天的银磬，层层甲亮砌岩崖，似压地的冰山，杀得空中无鸟过、山内虎狼奔，扬砂走石，播土飞尘，狼烟煞气掩天蔽日，昏天黑地，直从辰时浑杀到日落西山，死伤无数。白眉蝠得胜，以方收兵罢战。

　　　　第二天观世音菩萨派弟子惠岸及十八罗汉下界助战。这一仗已经打绝了，不能不打下去，到了非打到出个结果不行的地步。这时候谁也收不了手了，没人有办法，而结果必然是英雄的被镇压。惠岸不敌，又求助。观音就请了二郎真君杨戬及十八罗汉。杨戬即唤四太尉，二将军，点三部神兵、驾鹰牵犬，搭弩张弓，纵狂风，霎时过了东洋大海，径至胡杨颠。

　　　　白眉蝠早就寒了心，知道上天非杀自己不可，自己便也非与天斗不能；绝色心里挂念天狼将军，天狼将军因预料会有此一战，返回天上调遣自己的三万天兵。谁知上界釜底抽薪，叫他的部下统统都背叛了他。

　　　　绝色只想着自己不死，能够熬过这场生死的战役，说不定能再见天狼。若是他也死了，她心里没有这点凭藉它咬紧牙关苦苦撑下去的信念，早就放弃生的艰苦抵抗了。

　　　　杨戬清俊秀气，戴三山飞凤帽，穿一领淡鹅黄，盘龙袜，缕金靴，腰挎弹弓，手执三尖两刃枪，神情孤傲冷峻，临空立着。

　　　　绝色便冲了过来，她衣衫残破，发辫松散，却有种叫人近不得身的凛然神气。脸白得像寒露为霜，愈加显得一双眼睛深深地黑，尖利地盯着杨戬，嘴里咬着一缕头发。

　　　　杨戬被盯得心里莫名一疼。她银牙一咬，那缕青丝断然委地。绝色道：“天狼怎么了？”

　　　　杨戬道：“他领军造反，是罪有应得。”

　　　　绝色泪光一闪，刺到杨戬的心里去，提剑直刺杨戬胸口。杨戬竟来不及闪避，剑及身才一让，青风宝剑直刺进杨戬肩胛骨下一寸有余，没进身体三寸。

　　　　杨戬负痛。蹙紧了眉头，强力一挣把宝剑生生拗断，带着那一截断剑，另一只手一把抓住绝色手腕，恨恨地看她。绝色大惊，挥另一只手宝剑来砍。

　　　　杨戬袖子一扬将剑打飞，绝色被他的功力镇住了，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苍白的脸上逐渐泛上恚怒的酡红。杨戬就这么抓着她，也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她用力挣脱了。

　　　　白眉蝠赶来，绝色就在他的肩膀上痛哭失声。

　　　　白眉蝠站着，看着杨戬。杨戬也看着他，和绝色。

　　　　绝色用尽力气哭泣，泪如泉涌，哭得肝肠寸断摧人心肝。

　　　　她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哭过，那所有的委屈和难过统统在这时候汹涌而来，沾湿白眉蝠坚强的肩头。后来白眉蝠的一只手放上她的肩头，他把她搂在怀里，并看着杨戬。杨戬也看着他们。两个男子安静地聆听着她一个人的哭泣、她的悲恸。整个胡杨颠留给她一个人痛哭。而周围，十万天兵包围着他们的穷途末路。

　　　　杨戬长啸一声，动手了。白眉蝠抱起绝色将她放在一小块空地上，掣出星月锁来接招。这一过手就是三百个回合，白眉蝠经连番恶战，杨戬受伤在前，招势却非但丝毫不见缓滞，反而益加急骤凶险。生死在毫厘之内。

　　　　天将天兵插不了人手，提防愈紧，把他围绕中间。杨戬摇身一变，变得身高万丈，双手举着三尖两刃神锋望白眉蝠着头就砍。白眉蝠也变化自己的身躯，像昆仑山顶的山峰一样，用锁抵住杨戬的凌厉杀着。可是阵底下的五蝠王的军队抵不过了。

　　　　毕竟不敌天兵。四太尉、二将军传号令，十八罗汉叠十八罗汉阵。这一路神兵天将向西花厅外纵着鹰犬，搭弩张弓，一齐掩杀。胡杨颠军心涣散，抛戈弃甲，撇剑丢枪，跑的跑，喊的喊，上山归洞，好似夜猎惊宿鸟，飞撒满天星。

　　　　白眉蝠忽见本营惊散，不由得心头一慌，收了法相，四下张望未能寻着绝色，也来不及多想，抽身就走。杨戬哪里肯放，紧迫不舍。白眉蝠前头猛地被四健将二将军堵截，慌了手脚，把星月锁藏起，摇身变作个本相，飞在树梢停住。那六人前后寻觅不着，吵吵嚷嚷。

　　　　杨戬赶到，见那树上松鼠一侧尾巴羽色偏深连带一片胸脯，显是被水打湿，认出是绝色的泪水，撇了神锋弹弓，变成饿鹰，抖翅飞扑。

　　　　白眉蝠见了，一翅飞起，变只鹚老冲天而去。

　　　　杨戬见了急抖翎毛变作大海鹳，钻上云霄来啄。

　　　　白眉蝠将身按下，笔直往下坠，投入涧中，变作鱼儿，猝往水下。杨戬在水面上运功催动寒气要把水冻住将白眉蝠困在冰里。

　　　　白眉蝠一惊，只能自己也变成水，在水的间隙之间逃脱，只觉得身体越来越僵硬，周围阻力越来越大，移动越来越困难，好不容易挤到水面，藉着胸口一团热气蒸发上天成云。杨戬继续催动内力使温度不断下降，周围百万士兵的铠甲都结了一层冰霜，兵刃都被冻脆了，呵一口气掉一地的冰屑子。

　　　　白眉蝠在水里扛不住了，打了个激灵，凝成雨就跌了下来，跌到当中终于化成雪了，散散落落飘下。杨戬催起一阵狂风，直吹得士兵须眉似铁，西海浪高，只教白眉蝠躯体的碎片四分五裂不能归复一处。

　　　　雪花当真团团滚滚漫天纷飞。白眉蝠强提一口真气顺势往昆仑山飞。此时杨戬经恶战后又如此不顾惜自己地全力以搏，胸前的剑创不断汩汩地渗出血来。

　　　　白眉蝠逃至昆仑山口，再支持不住变化现了本相。再欲提气逃奔，南天门遥观下界战事的五神联盟之一的太上老君取了一只金刚琢往下一掼。

　　　　白眉蝠只不防有此暗算，被打中天灵，摔倒在地，就势滚开要逃。却被十八罗汉阵困住，杨戬的啸天犬扑上冲他腿上一口就咬，他又扯了一跤。四太尉二将军赶到一拥按住即将绳索捆绑，拿勾刀穿住白眉蝠琵琶骨。五蝠王意气已尽，再不能变化，便被迫害了。

　　　　他们把他押去天上，绑在降妖柱上想要碎尸万段。刀砍斧剁、枪刺剑戳。他以空前绝后的坚忍默默坚持着。在这过程中，他紧闭双眼尽量不去感受身体承受的痛苦。他用从胡杨树洞出世之前的寂静和漫长的记忆来冰镇肉体的苦痛。

　　　　他想着：我那个时候，那么好那么好，那么坚硬，我连那么坚硬的石头都可以打破，又有什么能够打破我呢？没有什么能破坏我的。你们都是痴心妄想！刀剑越是伤害他，他越是深深想那块胡杨不屈的记忆，想得越是坚强。

　　　　他的身体最后就变得像那石头一样坚不可摧。他们又着火部众神放火煨烧，着雷部众神以雷屑钉打。千方百计的每一次伤害都使他增长抵抗的能力，最后他被观音菩萨送来的一盏古灯照住，一切力量都没有了。

　　　　那个梵音在半空中缓缓说：“你知道来处在那里？”

　　　　“不知道。”

　　　　“你知道胡杨颠有多少棵胡杨？”

　　　　“十万棵。”

　　　　“不对！”

　　　　“……？”白眉蝠犹豫了。

　　　　那个梵音又缓缓说：“不信，你去数一数是多少。”

　　　　白眉蝠腾身投向胡杨颠，怎么数都是十万棵，他找不到。他累了，忽然看到那棵连理胡杨树身上有个树洞，他爬了进去。

　　　　四周一片黑暗，他真的睡着了……

　　　　玉帝问：“我佛，朕数也是十万棵啊！”

　　　　梵音道：“他就是第十万零一棵胡杨，他当然找不到自己。”

　　　　基督道：“有罪的人，认不清法门。阿门！”

　　　　白眉蝠就这样被串成灯捻，封在一盏天灯中，用地火锻炼，要最后把他化成灰烬。

　　　　闲愁如飞雪，人酒即消融。花好如故人，一笑杯自空。我愿西海水，尽向杯中流。

　　　　四

　　　　水流一阵一阵有些急的时候，那些修长的海底植物就一阵摇晃，叶子相互擦出像一个人因为没有人听琴手指在弦上心里想着不知道听琴的人会在哪里什么时候会到来摩挲出来的声音。

　　　　海皇波士顿时常在这林子里面喝酒、作歌舞，月徘徊、影凌乱的，就是他一个人，醉了就自己睡过去，睡过去的前一刻还会说：“明朝有意抱琴来。”总是他自己一个人了。那场变故之后，忽然三千年来都没什么朋友了。

　　　　满眼生涯千顷浪，不醉又怎样？几百年，朋友失踪的失踪、受害的受害、断肠的断肠，多少人间事，天涯醉又醒，纵然颠倒醉眠三数日。不思量，自难忘，醒来又平添不解愁。

　　　　海皇波士顿笑笑，道：“还记得当年这些事情吗？”

　　　　白眉蝠也笑笑：“记得。”

　　　　海皇波士顿道：“怎么就走不下去了呢？真是的。说酒是穿肠的毒药，其实记忆才是呢。”

　　　　白眉蝠见旁边的红泥小火炉上煨着青绿色酒，想起他们曾经一起喝酒的下雪天气。

　　　　海皇波士顿突然又道：“哦，总算是还有一个人来的。你知道么？心狠手辣的杨戬。那次我救走天狼，和他交过手的。但是最后他又忽然放我们走了。我犯了错，可我是天定的海皇波士顿，他们不能废黜我的。那以后杨戬每年都会来找我二次，也不怎么喝酒，说酒喝多了，心肠就软，拿兵刃的手会抖。心狠手辣的杨戬，来我这里，也许，只是为了听到什么人的消息罢。”

　　　　白眉蝠和海皇波士顿都默默喝酒，不说话。良久，白眉蝠缓缓道：“也有可能，那一仗根本不是这样，也许这件事根本不是这样。我应该自己推翻了从头来过？”

　　　　海皇波士顿道：“你来找我，我这里有的都是传说。你过去的事情已经变成传说了。真相呢？你自己已经想不起来了罢，那是不可能再记得起来了。若是推翻了，你还找得到再来这里的路么？没有根，开不出花，花落盈杯，还是，喝了罢。”

　　　　白眉蝠道：“嗯。我也知道那是很累的。就是，来到你这里，索性承认不甘心了。”

　　　　海皇波士顿道：“我知道不甘心啊，那你又能怎么样？你已经活在这个故事里，没有它就没有你，你却想记起真正的故事，可那毕竟是别的故事啊！……不然你走不下去了。来却就是为了走下去。你真是矛盾。”

　　　　白眉蝠道：“是啊，我真是矛盾。我总算是为了要走下去。”

　　　　海皇波士顿道：“那就对了。陷在悖逆里出不去，比困在光明峰下还辛苦一百倍罢。”

　　　　白眉蝠笑道：“好，不纠缠了。后来呢？”

　　　　海皇波士顿道：“故事如此，故人却不知今宵酒醒何处。”

　　　　天神震怒，王母娘娘终于让这狂妄的东西见识到了法力。自己渺小得微不足道轻如鸿毛，将他串成灯捻，罚他静思，直到灾愆满日，有人释放他出来。

　　　　“蝴蝶飞不过沧海。”

　　　　“你一生就是片雪花，在太阳底下的一瞬间。”

　　　　“……”

　　　　他们说话像唱歌一样。暗无天日的日子，一过就过了三千年。过得黯然销魂。

　　　　“你终于被释放。再出来行走，锉了锐气，神通还在。现在往彼岸去传灯了。断肠人保得平安，对酒临花，饮酒至咳，相思无边。还有……失踪的……呢？”

　　　　白眉蝠道：“哦？”

　　　　海皇波士顿道：“我上蟠桃会的时候，你已被镇压。那壶酒是我从蟠桃会上带回来的。天狼正是喝了这酒，我戏说那是‘醉生梦死’，没想到他喝醉以后，真的一去再无踪影。他一定是把什么都忘记了，不然一定会回来的。”

　　　　白眉蝠道：“‘醉生——梦死’？”

　　　　海皇波士顿道：“也是传说。传说有这么一种酒，喝过之后可以忘记所有的事情。传说是精卫的眼泪掉在海里那一滴水就是。胡说的呢。”

　　　　白眉蝠道：“哦？那是很忧伤的眼泪了？”

　　　　“假如真的有，醉生梦死，你会喝一口么？”

　　　　五

　　　　白眉蝠离开西海的时候，四顾茫然，不知道应该去哪里。他想到，三千年前，天狼离开西海的时候，是不是也是一样的状况呢？总之，悲伤的灵魂满街游走，都找不到去处，没有容身之所。天大地大。

　　　　谁又有容身之所？

　　　　也许暂时，我们是有容身之所的，都有来的地方。本来，在那里好好的，偏偏留不住，要出来，一出来就成了孤儿，回不去了。大家都是孤儿，被孤零零抛在这个世界上。

　　　　我的兄弟姐妹，我们曾经在一起过，炉火边的日子，现在又飘零了，看的都是晓风残月，是我剩下的岁月。假如真的有醉生梦死，我想喝呀！也许喝了，就暖和些，就忘记炉火的温暖，可以重新开始了。打真羡慕可以重新开始的人，真羡慕呀！
第十二卷　最是消瘦女儿心
　　　　一

　　　　白眉蝠想到，要说一个人在路上，这个说法，对他的同伴们又是不公平的，虽然那是两个意思。小骗子是把他从灯杆山下的困顿中解救出来的人，他叫这个人师父，也是他真正知道他的好，衷心叫的。

　　　　的确只有小骗子能告诉他们去彼岸的方向，可能他也不知道，但是他能让他们信服，他能叫人坚信些什么，叫心坚定起来。

　　　　圣诞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