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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王母还情记-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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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骗子把这当成是种小女孩的亲昵,但听到白眉蝠一声不响可是气愤的话:“你干什么?!”
女子仍搂着小骗子,扭头看了一眼白眉蝠,忽然展颜笑了,
这一笑直羞煞春风,问道:“请问这二位法父,传灯的?”
白眉蝠冷冷道:“是。与你何干?”
女子道:“没什么,我只是问一声。”
小骗子问道:“你怎么会独自在这荒郊野岭,又怎么会冻在冰下?”
女子想了想,眼波流转,像盈盈的春天的潭水,道:“我迷路了。我是出来找人的。”
白眉蝠道:“找人?找谁?还有谁人可找?”
女子离开小骗子,坐到地上,道:“找过去认识的一个人,想问问他……说过的话,还可曾算数否。——这里也并非荒无人烟,过了这个山,就是绝情谷,有很多人的……只因为天寒地冻,且管理森严,物资在内皆能自给自足,所以,一般是不会外出的……”
白眉蝠冷冷地看着她,她在他目光里无所遁形了,他才开口说两个字:“妖精。”
女子的眼光一下子定住了,也迅速寒冷结冰。忽然发出一阵咯咯娇笑,跳起来转身就走。白眉蝠也不拦她,看着她湿淋淋的像个水妖的背影。水又在她周围笼起一层寒烟。
“等等。”白眉蝠忽然说道。
她回过头来。
“风衣,留下。”
女子看了眼披在身上的风衣,嘲讽而妩媚地笑了一下,不理会他。树林里跃出一头斑斓猛虎,驮了女子又奔回林中。
白眉蝠目光里有种轻蔑的神色。你这样的妖精,真的很烦,叫人讨厌。
小骗子低了一下头。
白眉蝠往树林走去拾柴。小骗子开口问道:“你认出她来了?”
白眉蝠看了看小骗子,问道:“认出什么?”
小骗子也不说话。低下头。小骗子是个话很少的人,低头的姿势很好看。他生下来,像每个小女孩那样预感到诞生的不幸福而哇哇大哭,然后他就没有想到要说什么话。说出来的话像泡影一样白费,像炙灼的锯子一样切割真和善,嘶嘶响着,缕缕青烟升起来,还是像泡影一样化为乌有。
这堆火等到射天狼和画皮来的时候派上了烧酒的作用。射天狼说酒能洗肠,可清心,他的心肠一直都很软,也很热。
四
绝情谷的状貌,好像是亘古的时候这里可能有过一滴水和一整座岩石山峰长相厮守的故事。一滴水从天而降掉进它的罅隙,结成冰,自己像榫子一样把它弄伤、裂开、深入它。更多的水从天而降,岂止是厮守,简直是厮杀,漫长的抵死缠绵,直到如今山变空心。
水在它的脉络里流淌,造成天地间孤零零的一个她和那七百个孤零零飘荡的游魂野妖的栖身之所。她住在洞府的最高处,上方有一眼透天的洞,像是口朝天的井,月亮刚好滑到它正上方的位置照下来,映在水潭上,又反到贴石壁的一帘水上,像淡黄色的眼泪不住地往下掉。她的脸也照在水帘上,当镜子来用。镜子里看见自己披着风衣,身后男子进来了。
“你没事罢?”
“唔。”她没回头,在镜子里看着男子的脸和她的和淡黄色的稀薄月亮一起哗哗往下掉。男子体段峥嵘,面貌硬朗,眼角眉梢有一点甜腻腻懒洋洋的媚意,除此以外掩饰不住的忧郁,从精健的肢体动作里流露出来的蠢蠢欲动,蓄势待发的暴力。
男子穿着黄色的衣服,道:“你没说一声就走开了。”
她道:“唔。”
飞天道:“怎么会?”
她道:“练功的时候突然听到奇异的鼓声,扰乱心神,寒气岔乱,被封住了。”
飞天想了想似的,道:“哦,你早就知道他们会经过这里么?”
她猛然转身,大声道:“我怎么会知道?我也没想到。”
飞天道:“那现在打算怎么办?”
她道:“没想好。我想不出。知道他们要来了只想先问问他,听他怎么对我说。”
飞天露出一丝艰涩的表情,道:“结果他说妖精两个字。”她紧紧咬了一下牙齿,缓缓道:“他说的没错。”
飞天道:“不知道你去哪里,我担心着。”
她漠然道:“没什么好担心的。”
飞天道:“受伤,我以为是你故意的计策。”
她淡淡说道:“你也来羞辱我?”
飞天顿了顿,道:“那么,白眉蝠羞辱你,你又能怎么样?”
她静了一下,很快地说道:“我要他死。”
她又道:“你可以出去了。”
飞天站了一下,转身出去。
通过一条不长的狭窄的甬道,出口喇叭状豁然打开,是一个无比宽阔的天然岩石殿堂,可以容纳七百个妖魔鬼怪在此向他们的月亮和法力超群的圣主公顶礼膜拜。
七百个里面是追随她的亡灵和山上野生妖精。月亮投在前方的水潭,这里面沉积了无数曾经活过死去的祭品。它们被沉埋在水和月亮的压制底下,永世不得超生,用来偿换妖魔鬼怪不得安宁的苦痛生命。这是绝情谷可以看见月亮的第三处。
它的出现一日一度唤醒它们苦痛的记忆、现有的灵魂和身躯、现有的存在、得以存在的极度欢愉。为此它们最大限度地伸展扭曲的身躯,伴着欢呼、咒语和呻吟,全力跳跃起舞,以期获得生的放恣和欢畅。
飞天在上首坐下,旁边有个麦色皮肤的甜美女子幽幽地道:“你我都是不得意的人,何苦为了那些负心人?”递上人骨酒樽。飞天端起比血还浓的酒浆毒汁一饮而尽,肠胃就燃烧起来。他一面纵声歌唱一面跳起了火焰一样熊熊的舞蹈。
——而它们的厮守和厮杀从不曾停止。她想,看见又一滴水沿着倒挂的尖润石头滑下来。她伸出食指去接,可水滴在坠下来的一刹凝成了冰,像一柄无锋的剔透的剑要刺破她指尖一点。
要是刺破也不会流出殷红的一滴血,她想。她往水帘凑近了些看自,又一滴水沿着方才的轨迹掉在她脸上。她不喜欢月影在她眼角眉梢明晃晃的摇摇欲坠,便把水帘冻结住了,悬挂在半空,水滴也在脸上化为一层水银模样。
我怎么知道还会再次遇见他们?
现在打算怎么办?
你又能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
她自怨自艾了一会儿。圣主公,神功盖世、法力无边是么?呵呵,什么神功?什么法力?呼风唤雨还是引雪降霜?降低温度或许是出于心底的寒意。
一向不喜欢雪,雪是那样转瞬即逝,如何求得不消逝的生命……因为背负的誓言,不再有恒定温度的血液。假如周围春暖,身体里便能花开;假如接近一分太阳,身体就会沸腾。这样一来,同人类对时光流逝的看法大相径庭。
对他们而言,每一秒钟的长度和周期是相等的。可是对她来说,当温度变高,每秒钟变短促,温度降低每秒钟开始扭曲、无限延长。于是,定义一项事件,不仅利用空间和时间,还加上第三种坐标——温度,就好像微小的爬虫。至少,可以暂时延长存在罢,可是,连爬虫都不如呢!他们是活的,她却是死去的,在死之后无法终结的畸形延续,像守宫不要的尾巴——别人丢弃了的,却已是我的全部。
她试着变老。身体一下子萎缩佝偻下去,弱不禁风,脸如枯叶,水分都蒸发,袅袅白雾笼罩全身。她狠狠地看着镜子,在它融化之前一下子把一面月亮砸成碎片。
——我要他死要他死要他死死死死……
五
杀死他之前要不要让他知道我是谁?
为什么不?不是很想听他到底能说些什么吗?
他能说什么?
竟然在想到要杀死他之前,心里有一种很温柔的感觉。
好像亲手杀死他,是跟他最亲近的亲近。不让他清楚明白,而温柔地死在我的目光里,不是很动人而宁静么?关于杀他,竟然能带来一丝羞涩,不想让他知道,不想让他看低,不让他恨我……
竟然还管他恨不恨我,我已然恨他人骨,有趣。
我,就凭我,如何叫他死?
白眉蝠五人走在路上,忽然听到前方不远处的树林里传来若有若无的呜咽声。凄凄惨惨,听来叫人头皮发麻。
第二声叹息,已在咫尺之内。
听的人心里一紧。
“杀人偿命。”老妪从斜刺里出来,一把抓住圣诞老人的袖头,带着浓郁的哭腔道,“你去死罢。”
圣诞老人一惊,但又似乎嗅到一丝相识的气息,因而犹疑着,只是不安地小步踏动。
白眉蝠又非常非常烦躁起来。
“我杀了谁了?”
老妪悲切地笑了一下。
即使你的头发已斑白,我也记得它像缀上闪烁星辰的夜空;即使你的脸干瘪枯萎布满了皱褶,我也记得它像晚霞映照下最高山峰上终年不化的积雪;即使你的眼睛失去寸光泽爬上了蜘蛛的网,我也记得——它令我失去形容,白眉蝠想——我已经看破你了!
“你看破我什么了?”老妪嘲讽地笑了一下。
你竟然会变得如此苍老,我不曾想到,又也许会想到
却不曾预料苍老的变化发生在我眼前如此仓促。原来世人说的与子偕老是件如此具有悲怆意味的事情,却要与另一个人在仓促之间做一个见证。你的样子行将就木,白眉蝠想——妖精!
“滚!”白眉蝠强忍住无来由冲天的怒气,压低喉咙说了一个字,“滚!”
妖精倔强地不肯动,冷冷地看着他。
小骗子、射天狼和画皮也都不说话。小骗子是不愿说,说了又如何。射天狼是不知如何说。画皮呢?都不说话,看着,那么沉默,简直听得到热血在耳廓里面汩汩流动的动静。
白眉蝠很难堪,莫名其妙、烦躁不安、愤懑,好像是有所亏欠。感觉中如此,可究竟是什么?还有妒忌,可又妒忌什么?该死的!白眉蝠绕开妖精独自往前走。小骗子终于开口轻轻地道:“娘。”
妖精倔强地不肯动,冷冷地看着小骗子。一颗眼泪从混浊的眼泪眶里流出来,陷进纵横的深皱褶里蜿蜒成河。
泪未落定,妖精一脚踢中圣诞老人膝盖。圣诞老人咳嗽了一声向前跪下。妖精单手一按马车,空翻而上,另一只手就去扣小骗子的脖子。手没够到就被一锁打来,她也不避,手掌一翻就抓住了星月锁,身体欺锁而上,改而抓白眉蝠的脖颈。
白眉蝠甩不脱她,只好另一掌当头切下。见这妖精定不闪避,忽然收住了手,那一刻竟心一软,那一掌切到手端的星月锁上。星月锁脱手,妖精从锁链上弹起,手指已到了白眉蝠喉间。
一迟疑,白眉蝠回神,怒喝。妖精一迟疑间已失去机会,白眉蝠开始下杀手,冰冷的枯枝般的手指在喉头残余的触觉仍在,万分令人厌恶的感觉。妖精惧怕了,知道他这次当真要杀她。怎甘心被他杀除?避了几避都险些丧命。脚尖一挫,拧身逃遁。
白眉蝠伸手一抄,触手是一截羊脂软玉般柔滑细腻的脚踝。再一迟疑,妖精在雪雾中遁去,洒落雪末一样的咯咯笑声。
白眉蝠喘息。
很累人的战斗。
是因为山太高罢。
白眉蝠变得不愿与他们多说话,生着辨别不清楚的气愤,心里也有一点点的惊讶,并且,好像刚才听见小骗子唤了声“是你”……
小骗子又垂下了眼睛,只道:“走罢。”就接着上路了。白眉蝠好像听见射天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再听就是他唱起歌来,拖着悠长徊转起落的调子。白眉蝠听来面色却愈发难看了。画皮也垂头,沉默不语。
“是你什么?”白眉蝠发问道。
小骗子低声道:“你已经知道她是谁了罢?”
白眉蝠只觉得胸口一阵发闷,果然。
白眉蝠闷闷地走了一段,说道:“我找找看哪里有吃的去。”将身一纵,跳上云端里。冰凉清新的云间水雾钻不进他紧闭的肌肤,不过在高处稍微好了些,朝下看黑黑白白的山石冰雪广袤无边,山峰向阳处竟会有一片粉红色的点子。是桃花罢!还记得天上的桃之夭夭,胡杨颠漫山遍野的桃花比朝霞还鲜艳。那时候,虽然有时也焦躁不安,但是那是种叫自己痛快的冲动罢!何况,三千年后,再也回不去以前的轻狂时分了。
那片白雪中娇嫩的粉红,是在一道银蓝色的涧水环绕之内,还有依照天然地形造就的一座城池,利用洞穴开凿出的堡垒,却明显是他们要通过这座山的惟一道路。旁边都高耸着刀削一样的峭壁,好像强健的禽鸟都难以飞越。
他平生第一次有了一点畏惧退缩的感觉,不过微不足道。
六
西王母,这是我的名字。我是用积德行善换来活九年又九个月的孩子。那一年我已经会偷偷把姨娘的胭脂点在嘴唇上照镜子。我喜欢在黄河边一边哼歌一边跟自己玩。我从没想到和我一起唱歌的河流会抢劫走我的生命。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柳絮像蹒跚学步的小鸭子后脑勺上的绒毛。我生于立春,死在处暑,同样寒冷的冬天和夏天。寒流在身边穿梭,摘着六瓣的雪花。占卜任何问题,都得到否定的答案。只听到一个人说:我不会让你死。这个人生可比海、命可齐天。
可是他放弃了我的生命。我知道不是他一手造成,可是……就是对生离死别耿耿于怀,为什么要我生生同他的世界撕开?——他没有应承他说过的话,妄称五蝠王。他可以对全世界掷地有声出言必果,惟独背我的信弃我的义。朝三暮四其实是说,人生总归只有七颗果实,所谓幸与不幸,无非是朝三暮四和朝四暮三的区别。恩爱际会大抵如此。西王母是我死之前的名字,现在它们都叫我:
“圣主公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魔伏拜,白昼将尽,黑夜降临。
白眉蝠四人行进中。
“往前赶得到落脚的地方吗?天黑了。”画皮道。
射天狼笑嘻嘻地道:“再往前不是有绝情谷么?只不过是妖精的地方,我们求不求它们借我们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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