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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瓦黑瓦-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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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大床就是在迎娶丁黄氏时做的。而后来三人合床共眠并始终睡—头这件事,曾在镇上引起许多议论。—些老乡绅认为这有伤风化,很失体统。但见丁黄氏、丁杨氏亲如姐妹,一副很乐意亦很满足的样子,便在议论了些日子之后再也不说什么了。后来,见两个女人多少年里都安分守己,从无反目,反将这件事当成了一段佳话,并从心里佩服丁韶广的魅力和伺候女人的本领。    
    这地方上的人,有意无意忽略了—些故事。而这些故事其实倒可能是丁韶广与丁黄氏、丁杨氏的感情生括中最重要的东西。    
    丁黄氏是丁韶广花费了两块上等田地买自青楼的。那日,丁韶广在城里友人家中做客,盘桓至晚,不便再回。那友人独爱风流,出八花街柳巷如自家门庭。见着丁韶广青春年少,且是—副美男子样,觉得他实在也该在自己那番百品不厌的境界里浸润一番。若不然,也真是屈了。便在灯火初上时,领他走进了甜水巷里一户好庭院。这位友人并不进去,只是笑着说:“—个女孩,实实在在地让人怜爱。你今宵就在此下榻,我已跟鸨儿说好了。”丁韶广朝友人摇头一笑,便走进院子。鸨儿过来,将他领上楼去,指着一方透出灯光的竹帘说:“我家姑娘正在等你。你先生是第—人。我家姑娘真不知如何感激先生才是。”丁韶广掀起竹帘进去时,只见烛光里站了—个瘦瘦的女孩。这女孩听到脚步声,便抬头去望。这时,丁韶广见到的是—双林中小鹿受惊之后的眼神。就这—眼神,顿时使丁韶广失魂落魄,且又失去踏进这院子之前就已经在血管里奔流的激隋。他长久地打量着这个女孩,却未去动她一指。第二天,当鸨儿得知这女孩子依然故我后,对丁韶广的友人摇头笑了:“你的这位朋友……”但就在这天,由这位友人做中人来回穿梭之后,丁韶广卖了两块上等田地,将这女孩领回油麻地去了。    
    这女孩在丁家大院无忧无虑地生活着。镇上人见到她有时随了丁韶广在田野上摘野花,抑或随了丁韶广去大河边看风帆远去,抑或是看到她为写字的丁韶广磨墨,只觉得丁韶广有了—个眉长眼细、齿白唇红且又未脱尽稚气的小妹。    
    她十四岁进丁家大院,隔两年才与丁韶广成亲。    
    而丁杨氏进入丁家大院时,已是丁黄氏进入丁家大院十年之后了。她是作为一个凉魂未定、心怀悲伤的孤儿被丁家接纳的。    
    她家与丁韶广家乃为世交,也是富庶人家。她的父亲还颇通文墨,很有几分儒雅风气,并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教她懂得了—些诗词曲赋。她十二岁时,她的家因—场彻底失败了的官司,财产被官府荡刮一空。其母吐血而亡,父遂癫狂,跌落深井永不复生。    
    丁韶广去接她时,正是深秋,当时,这个依旧留着富家痕迹的女孩站在旧园废墟之上,一轮残阳正照着废墟旁凋零的野花。见了丁韶广,她提着一只小柳条箱走过去,目光哀哀而温柔,—语未发,只将一只纤纤小手伸给他。他见她两眼含泪,清如秋露,便将那只小手抓紧。她随他走向了油麻地。在通往丁家大院的路口,丁黄氏早站在那里等待了。    
    她叫了丁黄氏—声:“大嫂。”但两年后,她就改口叫丁黄氏为“大姐”了。    
    听老人们说,她俩相处的确实很好,好到了令人可思议的地步。丁韶广在世时,三人总是形影不离。丁韶广写得一手好字,尤善草书,状如枯木寒石。每当他抻纸捉笔时,她二人就互相搂着肩在—旁观看,等丁韶广写好—幅,就用手指分捏了四角,双双将它抬起,轻轻放到窗台上或柜子上,让风将墨吹干。    
    丁韶广去镇上时,她们就跟在他身后,将脑袋轻轻靠拢着,在后面一路轻盈地跟着,小声说着话,或略带羞涩地微笑。    
    他们三人还有许多这地方上的人所没有也不可能有的雅趣。    
    比如黄昏即将来临时,三人走过一片田野,到河边去看夕阳西坠的景色。那时,两个女人坐着,丁韶广则笔直地站于她们身后,默默西望。若是在秋天,就见那如血残阳,将余辉晒于银色的犹如雪狐尾巴的芦花上。不久,那轮残阳像被无穷的力量牵引着,慢慢坠于芦丛,被芦苇似遮非遮地挡住,不久,就完全沉没了。再比如冬天三人围炉煮茶。大屋中间,放了一只红泥小炉,炭火总是那么鲜亮,那上面总有一只铜壶冒着热气。两个女人并不饮茶,说饮了茶心慌。丁韶广告诉她二人:茶是可以醉人的。    
    她们不饮,但极乐意丁韶广饮并永不厌烦地伺候在左右,看也看不够地看着丁韶广饮茶时的神态与动作。她们觉得,这一切都很有味道。丁韶广有时邀人来饮酒,但从不邀人来饮茶,总是在两位女人的无声的注目中独自品啜。    
    他们不太愿意与一般人来往。    
    两个女人有许多与丁韶广的脾性相一致的地方,比如爱干净。她们任何时候,都像是刚刚洗濯过—般洁净。她们的时间除了在床上花去—部分和在那种富有情调的事情中消磨掉—部分之外,其他时间似乎就差不多全用在了对身体的清洗和对衣服、被子、床单等物品的清洗上。多少年来,人们总能在水边上见到她俩。后来,河里的船多了,水被搅浑了—些,她俩便不再在附近的水边清洗,总要跑到我们学校后面那条大河边上去,因为那条大河水活,清了许多。因此,我们每天都可以见到她们在河边洗完之后,抬着一桶清水,慢悠悠地往家走。    
    大概与这种情况有关,她二人肤色一直很好。现在虽谈不上滑如凝脂了,但还是与这地方上的妇女大不相同:湿润,白净,微泛红色。当年,就这好肤色,便使这地方上的许多男人颠倒。    
    他们对丁韶广拥有这样两个女人而暗中忌妒。听说有人曾打过她们的主意,但她们对其他男人毫无兴趣,自然毫不理会男人们的勾引,只与丁韶广—起,把人生中—段好岁月留在了这张紫檀木的大床上。    
    丁韶广是在这张大床上死掉的。他只活了四十二岁。他死后,曾有男人想娶丁黄氏和丁杨氏,都被拒绝了。她们用眼睛告诉对方:我们不需要什么了。那眼神仿佛是—个走遍了世界、领略了一切风光之后而心满意足地回到故土,进入了永恒宁静的人的眼神。    
    当年,在穷人们要分她们的财富时,她们问:“我们还能分得—些东西吗?”穷人们说:能,正房,东厢房,西厢房,可以选其中一幢。丁黄氏与丁杨氏却说:“我们一幢房子也不要,只要那张床。”


第二部分换换花样(3)

    第三节    
    丁黄氏和丁杨氏仅有的两间茅屋,坐落在镇前的田野上。    
    人们拥进她们的屋子时,发现那张大床不在了。    
    抓着斧头和凿子的人很失望,大声地问丁黄氏和丁杨氏:“你们的床呢?”    
    丁黄氏与丁杨氏见这么多人,且又有许多人手里抓着亮闪闪的斧头和凿子,有点害怕,互相紧挨在—起。那丁杨氏本就比丁黄氏小十多岁,长得又娇小一些,此时,有点像受惊的女儿一样,将母亲的怀抱寻找着。当发问声突然变大时,丁黄氏做了一个纯粹的母亲的动作:伸出一只胳膊,将丁杨氏的脑袋轻轻拢到了胸前。    
    “床呢?”    
    “床呢?”    
    —条又一条嗓子在发问。    
    丁黄氏与丁杨氏都低着头,不肯回答。    
    人们问累了,便都不再问了,—个个很无聊地站着,或在凳子上、门槛上坐下。屋外还有许多人,也都很闲散地在地上坐下了。八蛋拿着棍子进了门前的瓜地,用棍子翻拨着瓜叶,寻找着香瓜。这时还在初夏季节,瓜尚未长成,刚刚结下,那上头的花还开着。八蛋不管,找着一个就摘下来,揪掉花,就将鸽蛋大小的瓜往嘴里塞。有人问:“八蛋,瓜好吃吗?”八蛋说:“很甜。”于是又有几个人进了瓜地,不一会儿工夫,就把瓜地糟踏得不成样子。八蛋这才将那瓜从口中吐出来,“苦的!”众人已都摘了瓜,尝了一口,苦得吐水,知道上了当,就一连声地骂八蛋。    
    问不出床的下落,人们很恼火,歇了一阵,又开始追问,并带了很多威胁。然而除了使丁黄氏与丁杨氏勤口颤抖之外,仍—无所获。    
    冗长的追问使人感到乏味,我挤出人群,走到一条田埂上。    
    看到田埂上全都长着绿茵茵的青草,倒尚下了。我把双手交叉着放在脑勺下,把两腿伸直张开,觉得很惬意。躺下来看天空,发现天空异常阔荡与深远。天气晴朗,天色蓝汪汪的。一群麻雀在空中飞舞,忽高忽低,一忽儿掠过麦地,一忽儿扶摇直上,闹了一阵,飞到远处林子里唧喳去了。这时,就听见远处传来纯净的鸽哨声,声渐大,不—会儿,我就看到了一群鸽子飞进了我的视野。它们在空中自由翱翔,无休止地打着盘旋。对于这些小生灵,我是再也熟悉不过了。我完全能从它们飞行的形象与形式上感受到,此时,它们在六月的天空下,是—种多么快活而舒畅的心情。它们还打着响翅,在天空下发出清脆的声音,仿佛有人把愉快的巴掌声拍到了天空里。    
    四周全是麦地。麦子正在成熟,空气里满是好闻的气味。    
    鸽子是傅绍全家的。我数着,估摸着傅绍全养了多少只鸽子。当我确定了他的鸽群远远大于我家的鸽群时,我不免有些忌妒。    
    两只纯白如雪的鸽子脱离了鸽群,向天边飞去。原来它们不属于这支鸽群。    
    一片疯狂的笑声从那边传来。    
    我看了一眼飞向油麻地镇上去的鸽群,又回到了队伍里。那时,许多终于觉得无聊的男人,正用了色迷迷的目光打量那两个衰老的女人,说着下流话。这些下流话引起起—阵又—阵哄笑。    
    丁黄氏和丁杨氏很尴尬地缩在角落上。她们总低着头,偶尔抬起头来时,可见她们满眼含了羞辱。而这种神情更刺激了那些无聊的男人们,用了更赤裸的言语来谈笑她们,并不时地向她们问—些她们无法启齿回答的问题。    
    我跟着人们盲目地大笑着。    
    油麻地中学的女生们和镇上的姑娘们,似翻非懂,—个个红着脸,赶紧走出屋子。其中—个女孩太傻,竟问那些男人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被问的姑娘或装着没听见,或“哧哧”地笑,走开了。    
    几个上了岁数的女人往地上吐唾沫,骂那些下流的男人:“缺德!”“恶心死了!”    
    太阳西去,毫无结果。人们慢慢走开了。    
    但扑了空而感到很气恼的十几个高三班的男生,在镇上—些人的怂恿与煽动下,居然绑了丁黄氏与丁杨氏,将她们押往油麻地中学。路过镇上时,许多人都站在街边望。丁黄氏与丁杨氏就一直将头低着,始终不抬。在快要走到学校大门时,不知为什么,他们放了丁杨氏(大概是因为她哭了),而只将丁黄氏—人继续押走,关到了学校里的一间黑屋里。    
    丁杨氏没有回去,一路跟来了,坐在窗厂不住地哭。    
    有许多人跟来围观,扒在窗子上往里看。丁黄氏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坐在墙角。人们的谈话里,总要不时提到那张床(床的故事以及种种对床上故事的放肆猜测)。他们说的很逼真,仿佛他们有许多时候是钻在那张大床的床肚里的。    
    有一阵,我就蹲在离丁杨氏不远的地上听她哭,只听见她—边哭一边小声地骂:“瞎嚼舌头呀!瞎嚼舌头呀!”    
    但那些人依然不住地“瞎嚼舌头”。他们觉得说这些话像三伏天吃—碟能下饭的蒸咸鱼—样有味。那张大床能使他们有无穷无尽的想像,能使他们编织出无穷无尽的故事来。    
    —个很老很老的老人对我们这些学生说:“别听他们胡说!    
    这些人—点也不正经!不过,要说她两个与丁韶广好可也真好。    
    那年,丁韶广得眼疾,两眼红肿,都睁不开一条缝来,到处治也治不好。她俩就用舌头没日没夜地舔两只眼睛,到底把那两只眼睛舔好了。“    
    我们就混在人群里东听西听的,觉得很有趣。    
    天晚了,人们便丢下丁黄氏与丁杨氏回家了。我和马水清吃完晚饭后闲着没事,便又来到那间屋子跟前。当时,月亮正从东边升上来。我们看见丁杨氏站在窗口。看样子,正与屋里的丁黄氏说话。见了我们,丁杨氏走开了。    
    镇上来了两个年老的女人,对丁杨氏说:“你就先回家吧”    
    丁杨氏小声地哭,靠着墙站着,不肯走。    
    “回去吧,给你大姐端碗水来也好呀!”两个老女人中的一个说。    
    这么—说,丁杨氏走到窗口,“那我先回去了。”    
    从屋里传出沙哑无力的声音:“回去吧。把鸡窝门挡好了。    
    你自己弄点饭吃吧,吃饱了。我不要紧的。“    
    丁杨氏低声啜泣着,走开了。    
    我们朝屋里看了看,只觉得屋里有个人,看不太清楚,便也走开了。


第二部分换换花样(4)

    临睡觉前,我站在宿舍门口撒尿,撒了一半时,突然有了再去看看那间屋子的欲望,便提了提裤子,独自—人去了。    
    月光比先前亮了许多。    
    我看见丁杨氏又站在窗前。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利用树荫的遮挡,我居然一直走到离丁杨氏只有三四步远的廊柱背后。这时,我闻到了一股鸡汤的鲜气。我将脸慢慢侧过去,瞧见窗台上放了一只瓦盆,并瞧见窗子里面—张苍白的脸。    
    “鲜吗?”    
    “鲜。”    
    “那你就多喝一点。”    
    “杀了哪只鸡?”    
    “芦花鸡。”    
    “正下蛋呢。”    
    “别可惜它了。”    
    “你也喝点汤。”    
    “在家喝了。”    
    屋里传出很细微的喝汤声。    
    “他们就瞎嚼舌头!”    
    “就让他们去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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