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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谁敌-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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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言,顾惜朝不由狂笑起来。
“好一个无用于世!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要入京?为什么要当上这个楼主?”
——他突然问出这样一句。
戚少商为之一怔。
他没想到有人会这样问他,虽然这个问题他自己也想过,却从来不愿深想。
其实他本来很不喜欢京城。
他更爱边城关外的长天水阔,广袤无垠,爱那黄沙漫卷中的横刀立马,热血豪情。
自来到这红粉遍地、歌舞生平、繁华绚烂的京城,他的每一个晚上都要与无由的寂寞与疲倦共度。
但他却没有走,还长久地留了下来,甚至坚定地住进了那座高处不胜寒的楼宇——因为他知道,是真英雄便不能不入京。
不如此便不可适逢其会,揽尽群雄,无以成大事,遂大志。
他没想过自己要不要做一个英雄,但他喜欢做领袖,也适合做领袖,所以他决定要封存往事,隐藏寂寞,好好地做一个真正的群龙之首,打出一个飞龙在天!
那么,顾惜朝呢?他身怀不世之才,比天之志,当年来到京城,何尝不是心怀高远,欲求一展抱负,可惜造化弄人,他最终事败、名裂、妻亡、梦碎,难道都是他的错么?
如此想来,戚少商心头不由隐约一恸,恍惚起来。
半晌,他才动了动嘴角,低声道:
“无论如何,晚晴姑娘为你而死,你不要辜负了她最后的遗愿。”
顾惜朝的面容遽然凝固,刹那间结满了飞雪寒霜,唇边却慢慢地浮起一弯诡谲的笑纹:
“她让我走——”
他转过身子,似乎竭力平复着痛苦的情绪,道:“你说,我能走到哪里去?”
片刻的沉默,他的人,就象是一个不经意的失足落进了千古的惆怅,再回头,已是千山万水的悲凉与萧瑟。
戚少商喉头一涩,已经说不下去。
往事依稀如梦,浮于他和他之间,近在咫尺,又已远在天涯。
顾惜朝却先于他抽离了这场梦。
他最后说了一句话:
“逆水寒确已不再适合如今的你。”
他垂首,目光落在戚少商腰间的剑身上,清澈里含着洞透,凝重里带着冷酷。
等戚少商惊觉的时候,他的人已经飘然离去。
衣衫是洗得发白的淡青。
他,一个人,穿林越石,拖着倾斜的步伐,隐入夜色。
戚少商怀着梦醒时分的淡淡怅惘,良久地伫立着。
月华清清。
但冷。
在他眼里,顾惜朝远去的背影就像一个梦。
一个碎了的梦。

第四章、惟恐天下不乱

1、
晚来风寒,凉意入骨。
天地无情,以万物为刍狗。
楼前,一株晚梅正开得恣意,似要拼尽今春最后一点妖娆芳华。
远远的街头巷陌,白日的最后一丝喧嚣热闹被渐临的暮色卷掠而去,惟剩了一片萧瑟的沉静。
那是一种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的萧瑟和沉静。
诸葛正我负手伫立在高楼之上,在这趋之不能的末世晚景中,定定地看着一辆马车疾疾驶入了神侯府的大门。
马车上覆着厚厚的尘土,一看便知是赶了很远的路,车上下来的男子一身风尘,携带着深深的倦意,脸色阴沉得正如同这暗下去的天色。
——追命一向很少坐马车。
他以脚力轻功称绝天下,追查案件追捕疑犯时,常常摈弃舟马,但是今天,他却没有什么心思自负脚程——因为他实在是太累了。
等到他进入“瓜田李下阁”,看到已经等候在此的诸葛神侯、无情和铁手时,他几乎已经累得连眼睛都睁不大开了。
铁手不言不语地给他递上了一杯茶。
诸葛正我却并没有等他喘一口气,立刻向他发问:“情况如何?查到什么线索没有?”
追命的回答只有两个字:“没有。”
屋内的空气骤然一凝,陷入了沉默。
过了片刻,诸葛正我方缓缓颔首道:“你辛苦了,先去休息吧。”
他的动作略微有些吃力,这一个简单的颔首竟似让他历经浩劫般的艰辛。
追命目光一动,低头应了一声“是”,口中再道:“世叔,我只是有种感觉,东西虽是丢在路上,但行事的,极有可能是近前的人,且计划缜密手段高明,怕是……怕是一时间很难追得回来……”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抬头迅速地看了眼世叔的表情。
“恩……”诸葛正我捻了捻胡须,似乎陷入了沉思,面上的忧戚之色更显深沉了。
他的心情无法不沉重。
——江南各路州县刮尽民脂所呈供的这十万两白银,乃是作送至辽国的岁币之用,如今在进京途中被劫,不知所踪,端的非同小可。
他所忧心的,倒不只是因皇帝听了童贯那厮的撺掇,把彻查此事追回贡银的差事压给了六扇门,更是因为担忧圣听蒙蔽,全然不知如今国库空虚,百姓困厄,一时间更难以凑齐这十万岁币供辽,届时若由此而引起辽国不满,诉之武力,则大宋边防岌岌危矣!
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局势,再发生这样的事,对风雨飘摇的大宋无疑是雪上加霜。
一直垂首沉默无语的无情和铁手,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望向了诸葛神侯。
也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惊觉:世叔……竟真的老了这许多!
——沉霭暮色中慢慢背转过身体的老人,在一瞬间全然不复平日的神光矍铄,银白的发丝在黯淡夕阳中散发出形同灰烬的苍凉。
世事催人老,国事摧人老。
无数的波折和重压正一日疾过一日地催促,也摧残着他的生命。
他今日仍站立在此,虽然身躯略有些佝偻,但仍是砥柱和基石,可他却尚能站到何时呢?
——这是无情他们心中同时泛起的一个没有答案的感伤。

就在众人忧心怔忪之间,只听诸葛神侯低低一咳,一字字地说:“此事暂且搁下,不必再查了。”
此言一出,追命等人俱是一惊。
只这一惊间,诸葛正我已转过身来,脸上回复了不动如山的澹泊。
追命不禁愕然:世叔作此言语,难道竟不惧皇帝的降罪么?
铁手则皱着眉疑惑:夜长梦多,离贡银被劫已有十日,此刻停止追查,以后再找线索更是难上加难,难道就此放弃不成?
惟有无情平静地双手交握膝头,心有所动般阖上了眼帘。
四人正自各怀心事纷沓间,却听外面脚步响起,有府役在外高声通传道:“刑部朱月明朱老总请见!”
白衣无风而动,无情倏然张开了眼睛:“他来做什么?”

2、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朱月明呵呵呵呵地眯眯笑了大半天。
他肥肥胖胖、笑容可掬的样子,看去不但不精明强悍,简直有点脑满肠肥。
他居然是一个人来的。
以他在刑部的身份,去一个地方随便带上两三百个随从,不算是件铺张的事,可是他这次却只身前来。
他一团和气地弓着腰,笑着施礼,笑着落座,笑着捧茶,笑着看诸葛神侯展开他递上的信函细阅。
很简单的一句话,诸葛神侯却看了很久:被劫贡银已运抵京师。
纸是普通徽宣。
字是瘦金体。
下署:知情人。
信函转到无情手里,他只看了一眼,就说话了:“外间都说,京城里朱刑总和诸葛先生各拥刑部和六扇门势力,朱老总向来是蔡太师身边红人,与先生在皇上面前各有各的说话,谁承想关起门来,老总倒为我们六扇门的事情操持费心至此。”
朱月明干咳了两声,眉更开,眼更笑了:“成捕头哪里的话,咱们份属同僚,都是圣上面前听差的,又何必分什么你我。”
说罢他整了整脸色,低着嗓子再道:“我这刑部老总,不过是个挂名的,谁不知道我是不学无术、庸庸碌碌、尸位素餐、狐假虎威地混口饭吃?安安稳稳多活两年可不比什么都强?这种事,我是真的管不了,也没那个本事管。”
这一番话,倒说得在场诸人均是微微一默。
要说京师里最深不可测最难应付的几个人,朱月明当属其一。谁也摸不清他真正的实力和想法,他在刑部执掌大权,在京中亦是举足轻重,就连势头正健的“有桥集团”也不得不相当顾忌他的存在,可他却从不轻易动手、出手。
是以京中群雄换了一茬又一茬,无数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都倒了、塌了、栽了、死了,他却还好好地站着,在江湖上和官场中屹立数十年而无半点撼动——
这岂非正因为他比谁都更懂得明哲保身、隐忍不发?
甚至不惜自贬、自轻、自贱来自保!
这种混水,他朱月明才不要趟,不但不趟,还避之惟恐不及,连沾上一星半点都不干!
所以他把手一摊,很是为难很是无辜地嘿嘿干笑:“这送信的人定是弄错了地方,朱某别的不会,拨乱反正还是懂的。”
言下之意,此事交由你六扇门处理,从此一切与我姓朱的无关。
诸葛神侯心照不宣地淡淡一笑,颔首做感激状:“多谢朱大人。”
“不谢不谢!应该应该!”朱月明圆滚滚的脸上堆满了笑容,似乎一不小心就会掉得满地都是,站起身来准备告辞。
临走前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他扭头朝铁手递了个诡异的笑脸,眨眨眼睛说:“对了铁捕头,你那位住在城郊竹林的故人,最近似乎活动得很频繁呢。”
铁手一愣,还未及反应,朱月明胖乎乎的身体已经一溜烟转出了门口。

半晌,追命才第一个打破了沉默:“朱月明这个老狐狸,倒脱身得够快够干净。”
“乱局未明之际,他不过是不想轻举妄动而已。”
一点阴翳在诸葛神侯的目中化开,他对着追命说话,眼睛却望着无情。
无情的脸色有些苍白,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去接住世叔的目光,而是喃喃自语般沉吟道:“看来,有人已经等不及了。”
他的目光黯了一黯,垂首凝视着自己平放在膝头的手指,似乎正看着什么令他很不忍、很神伤的东西。
总有些人喜欢“乱”,参与“乱”、制造“乱”,享受“乱”,惟恐天下不“乱”——因为只有乱,才能混乱摸鱼,或是趁乱谋私。
——要不然为什么那么多人渴望乱世?只因乱世出英雄,更能出枭雄!
岁币被劫一事中,是谁在背后策划“乱局”,等待“乱起”?这个“乱首”到底是谁?
无情的表情依然沉静如水,但他的心,却开始有些“乱”了。

诸葛神侯收回目光的同时转换了话题,这次他是向铁手说:“顾惜朝最近的行迹,你要注意留心。”
铁手脸上一燥,赶紧低头应了声“是”。
这些日子来,他一直忙于手头公务,此前又远赴洛阳办案有月余,已颇有一阵子不曾踏足惜晴小居探访(查看?)顾惜朝了。
“朱月明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追命忽然问了一句。
诸葛神侯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移步走过去推开了窗,朝黑压压的苍穹作悠长一望,这才肃声道:“京师之中,如能有几人联手,足可使天为之塌——顾惜朝,必为其中之一。”
无情忽然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诸葛神侯的大半张表情隐在暮霭之中,眼色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冷冽肃杀之意,就似两点熊熊的寒火。
这两点寒火似凝聚了这个老人所有的生命,燃烧着,跳跃着。
也挣扎着。

3、
春夜总是令人寂寞的。
如果不想捱过这漫长的寂寞,那就有必要找些打发时间的方法。
比如品茶、拥香,或是听曲、看戏,当然也可以是会客。
——蔡京的方法是以上全部。
他刚着人沏上了杭州府新进献的新茶,嘴里含着身边新纳的小妾秀秀方才以舌送上的西域珍果紫玉葡萄,耳边是湖中水榭上传来的丝竹声声,眼里是五彩花灯下的广袖长舒。
那么他等的人呢?
来未?
蔡京又愉悦地喝了一口茶。
这茶的味道令他相当满意,据说那是在高耸入云的山峰岩石中采下的极品,不用寻常方式炒作烘培,而是将茶叶放置在年少处子的胸前双峰间彻夜烘干,似乎犹带着少女独有的体香。
蔡京一边喝着这样的茶,一边忍不住又将手伸进秀秀的胸前狠狠揉了一把。
他已经老了,但他仍想要最大限度地留住青春,他喜欢所有年轻稚嫩的人和物,但他更喜欢将他们(她们/它们)纳入自己掌中,随意玩弄、享用——甚至摧残、糟践。
这样的时候他总能找到快感,一种无上的,无与伦比的快感。
比如说现在,他一想到昨天晚上用了林灵素那个老道士给他的丸药,就把秀秀给做到哭喊求饶的事,就觉得无比的兴奋。
可就在他渐渐涌起的快感即将上升为蓬勃的欲望时,他瞥见了那两个沿着湖边慢慢走来的身影。
访客已至。
蔡京马上就推开了秀秀,一点不快和犹豫都没有。
他要比谁都懂得克制,更懂得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样的事,否则他也不会几起几落仍稳稳把持着朝政大权,更不会成其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蔡相”。
只一瞬间,他已正了色、端了身,亦清了心、寡了欲。

两个人影已到了近前。
前面的那个一身锦绣白袍,温雅俊秀,笑靥如梦,贵介如兰,正是方应看。
蔡京的目光一闪,凝在他后面的那抹青影之上,便再也不动了。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顾惜朝。
一袭青衣的书生,不徐不疾,缓步踱来。表情淡漠、风清神秀,他的俊,要比方应看多一些傲岸,他的傲,又比方应看添一丝高洁。
蔡京一看到他,突然想起的竟是一曲琴,一阕歌。
失却弦音的琴。
遗落曲调的歌。
然后他的心里惊了一惊。
惊了才,绝了艳。

“太师!”
“唔,”听到方应看的一声轻唤,蔡京忙一整容色,露出亲切的笑容示意他们,“坐。”
他的眼睛盯在顾惜朝身上,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顺手指给他的位子竟是自己左首。
东为上,左为尊。
方应看的脸色变了一变,又立刻恢复了自然,微笑着施施然在右首坐下。
“多谢相爷。”顾惜朝不着为意地一拱手,也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你称我什么?”蔡京故作好奇地托腮,问他。
此际,他受戚少商策划的散沙行动和诸葛神侯的巧意弹劾所累,正是被攫去相位,按圣命在家“潜心思过”的当口,众人为避忌天子意旨,都暂以“太师”来称呼他。
顾惜朝闻听,抬眼微微一笑:“对惜朝来说,现在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将来,是以后——相爷觉得呢?”
蔡京略略动容,表示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他发现,这个青衫含笑、明眸无心,看似遗世而独立的年轻人居然有一双入世而执着的眼,惟顾盼之间,已傲气逼人,隐隐间有睥睨天下的锋芒。
慢慢端起茶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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