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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世明言-第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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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忿忿地对虎一般坐下。闻氏到走在外面,拦住出路,双足顿地,放声大哭,叫

起屈来。

老店主听得,忙来解劝。闻氏道:“公公有所不知:我丈夫三十无子,娶奴

为妾。奴家跟了他二年了,幸有三个多月身孕。我丈夫割舍不下,因此奴家千里

相从,一路上寸步不离。昨日为盘缠缺少,要去见那年伯,是李牌头同去的。昨

晚一夜不回,奴家已自疑心。今早他两个自回,一定将我丈夫谋害了。你老人家

替我做主,还我丈夫便罢休!”老店主道:“小娘休得急性。那排长与你丈夫前

日无怨,往日无仇,着甚来由要坏他性命?”闻氏哭声转哀道:“公公,你不知

道。我丈夫是严阁老的仇人,他两个必定受了严府的嘱托来的,或是他要去严府

请功。公公,你详情他千乡万里,带着奴家到此,岂有没半句说话,突然去了?

就是他要走时,那同去的李牌头,怎肯放他?你要奉承严府,害了我丈夫不打紧,

教奴家孤身妇女,看着何人?公公,这两个杀人的贼徒,烦公公带着奴家同他去

官府处叫冤。”张千、李万被这妇人一哭一诉,就要分析几句,没处插嘴。老店

主听见闻氏说得有理,也不免有些疑心,到可怜那妇人起来,只得劝道:“小娘

子说便是这般说,你丈夫未曾死也不见得,好歹再等候他一日。”闻氏道:“依

公公等候一日不打紧,那两个杀人的凶身,乘机走脱了,这干系却是谁当?”张

千道:“若果然谋害了你丈夫,要走脱时,我弟兄两个又到这里则甚?”闻氏道:

“你欺负我妇人家没张智,又要指望奸骗我。好好的说,我丈夫的尸首在那里?

少不得当官也要还我个明白。”老店官见妇人口嘴利害,再不敢言语。

店中闲看的,一时间聚了四五十人。闻说妇人如此苦切,人人恼恨那两个差

人,都道:“小娘子要去叫冤,我们引你到兵备道去。”闻氏向着众人深深拜福,

哭道:“多承列位路见不平,可怜我落难孤身,指引则个。这两个凶徒,相烦列

位替奴家拿他同去,莫放他走了。”众人道:“不妨事,在我们身上。”张千、

李万欲向众人分剖时,未说得一言半字,众人便道:“两个排长不消辨得,虚则

虚,实则实;若是没有此情,随着小娘子到官,怕他则甚!”妇人一头哭,一头

走。众人拥着张千、李万,搅做一阵的,都到兵备道前。道里尚未开门。

那一日,正是放告日期。闻氏束了一条白布裙,径抢进栅门,看见大门上架

着那大鼓,鼓架上悬着个槌儿,闻氏抢槌在手,向鼓上乱挝,挝得那鼓振天的响。

唬得中军官失了三魂,把门吏丧了长魄,一齐跑来,将绳缚住,喝道:“这妇人

好大胆!”闻氏哭倒在地,口称:“泼天冤枉!”只见门内么喝之声,开了大门,

王兵备坐堂,问:“击鼓者何人?”中军官将妇人带进。闻氏且哭且诉,将家门

不幸遭变,一家父子三口死于非命,只剩得丈夫沈襄,昨日又被公差中途谋害,

有枝有叶的细说了一遍。王兵备唤张千、李万上来,问其缘故。张千、李万说一

句,妇人就剪一句;妇人说得句句有理,张千、李万抵搪不过。王兵备思想到:

“那严府势大,私谋杀人之事,往往有之,此情难保其无。”便差中军官押了三

人,发去本州勘审。

那知州姓贺,奉了这项公事,不敢怠慢。即时扣了店主人到来,听四人的口

词。妇人一口咬定:二人谋害他丈夫。李万招称:“为出恭慢了一步,因而相失。”

张千、店主人都据实说了一遍。知州委决不下,那妇人又十分哀切,像个真情;

张千、李万又不肯招认。想了一回,将四人闭于空房,打轿去拜冯主事,看他口

气若何。

冯主事见知州来拜,急忙迎接归厅。茶罢,贺知州提起沈襄之事,才说得

“沈襄”二字,冯主事便掩着双耳道:“此乃严相公仇家,学生虽有年谊,平素

实无交情。老公祖休得下问,恐严府知道,有累学生。”说罢,站起身来道:

“老公祖既有公事,不敢留坐了。”贺知州一场没趣,只得作别。在轿上想道:

“据冯公如此惧怕严府,沈襄必然不在他家。或者被公人所害也不见得;或者去

投冯公,见拒不纳,别走个相识人家去了,亦未可知。”

回到州中,又取出四人来。问闻氏道:“你丈夫除了冯主事,州中还认得有

何人?”闻氏道:“此地并无相识。”知州道:“你丈夫是甚么时候去的?那张

千、李万几时来回复你的说话?”闻氏道:“丈夫是昨日未吃午饭前就去的,却

是李万同出店门,到申牌时分,张千假说催趱上路,也到城中去了,天晚方回来。

张千兀自向小妇人说道:‘我李家兄弟跟着你丈夫冯主事家歇了,明日我早去催

他出城。’今早张千去了一个早晨,两人双双而回,单不见了丈夫,不是他谋害

了是谁?若是我丈夫不在冯家,昨日李万就该追寻了,张千也该着忙,如何将好

言语稳住小妇人?其情可知,一定张千、李万两个在路上预先约定,却教李万乘

夜下手;今早张千进城,两个乘早将尸首埋藏停当,却来回复我小妇人。望青天

爷爷明鉴!”贺知州道:“说得是。”张千、李万正要分辨,知州相公喝道:

“你做公差,所干何事?若非用计谋死,必然得财买放,有何理说?”喝教手下

将那张、李重责三十,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张千、李万只是不招。妇人在

旁,只顾哀哀的痛哭。知州相公不忍,便讨夹棍将两个公差夹起。那公差其实不

曾谋死,虽然负痛,怎生招得?一连上了两夹,只是不招。知州相公再要夹时,

张、李受苦不过,再三哀求道:“沈襄实未曾死,乞爷爷立个限期,差人押小的

捱寻沈襄,还那闻氏便了。”知州也没有定见,只得勉从其言。闻氏且发尼姑庵

住下;差四名民壮,锁押张千、李万二人,追寻沈襄,五日一比;店主释放宁家。

将情由具申详兵备道,道里依缴了。

张千、李万一条铁链锁着,四名民壮,轮番监押。带得几两盘缠,都被民壮

搜去为酒食之费;一把倭刀,也当酒吃了。那临清去处又大,茫茫荡荡,来千去

万,那里去寻沈公子?也不过一时脱身之法。闻氏在尼姑庵住下,刚到五日,准

准的又到州里去啼哭,要生要死。州守相公没奈何,只苦得批较差人张千、李万。

一连比了十数限,不知打了多少竹批,打得爬走不动。张千得病身死,单单剩得

李万,只得到尼姑庵来拜求闻氏道:“小的情极,不得不说了。其实奉差来时,

有经历金绍,口传杨总督钧旨,教我中途害你丈夫,就所在地方,讨个结状回报。

我等口虽应承,怎肯行此不仁之事?不知你丈夫何故,忽然逃走,与我们实实无

涉。青天在上,若半字虚情,全家祸灭!如今官府五日一比,兄弟张千已自打死,

小的又累死,也是冤枉!你丈夫的确未死,小娘子他日夫妻相逢有日。只求小娘

子休去州里啼啼哭哭,宽小的比限,完全狗命,便是阴德。”闻氏道:“据你说

不曾谋害我丈夫,也难准信。既然如此说,奴家且不去禀官,容你从容查访。只

是你们自家要上紧用心,休得怠慢。”李万喏喏连声而去。有诗为证:

白金廿两酿凶谋,谁料中途已失囚。锁打禁持熬不得,尼庵苦向妇人求。

官府立限缉获沈襄,一来为他是总督衙门的紧犯,二来为妇人日日哀求,所

以上紧严比。今日也是那李万不该命绝,恰好有个机会。却说总督杨顺,御史路

楷,两个日夜商量,奉承严府,指望旦夕封侯拜爵。谁知朝中有个兵科给事中吴

时来,风闻杨顺横杀平民冒功之事,把他尽情劾奏一本,并劾路楷朋奸助恶。嘉

靖爷正当设醮祝釐,见说杀害平民,大伤和气,龙颜大怒,着锦衣卫扭解来京问

罪。严嵩见圣怒不测,一时不及救护,到底亏他于中调停,止于削爵为民。可笑

杨顺、路楷杀人媚人,至此徒为人笑,有何益哉?再说贺知州听得杨总督去任,

已自把这公事看得冷了;又闻氏连次不来哭禀,两个差人又死了一个,只剩得李

万,又苦苦哀求不已。贺知州分付打开铁链,与他个广捕文书,只教他用心缉访,

明是放松之意。李万得了广捕文书,犹如捧了一道赦书,连连磕了几个头,出得

府门,一道烟走了。身边又无盘缠,只得求乞而归。不在话下。

却说沈小霞在冯主事家复壁之中,住了数月,外边消息无有不知,都是冯主

事打听将来,说与小霞知道。晓得闻氏在尼姑庵寄居,暗暗欢喜。过了年余,已

知张千、李万都逃了,这公事渐渐懒散。冯主事特地收拾内书房三间,安放沈襄

在内读书,只不许出外,外人亦无有知者。冯主事三年孝满,为有沈公子在家,

也不去起复做官。

光阴似箭,一住八年。值严嵩一品夫人欧阳氏卒,严世蕃不肯扶柩还乡,唆

父亲上本留己待养,却于丧中簇拥姬妾,日夜饮酒作乐。嘉靖爷天性至孝,访知

其事,心中甚是不悦。时有方士蓝道行,善扶鸾之术。天子召见,教他请仙,问

以辅臣贤否。蓝道行奏道:“臣所召乃是上界真仙,正直无阿。万一箕下判断有

忤圣心,乞恕微臣之罪。”嘉靖爷道:“朕正愿闻。天心正论,与卿何涉?岂有

罪卿之理?”蓝道行书符念咒,神箕自动,写出十六个字来。道是:“高山番草,

父子阁老;日月无光,天地颠倒。”嘉靖爷爷看了,问蓝道行道:“卿可解之?”

蓝道行奏道:“微臣愚昧未解。”嘉靖爷道:“朕知其说。‘高山’者,‘山’

字连‘高’,乃是‘嵩’字;‘番草’者,‘番’字‘草’头,乃是‘蕃’字。

此指严嵩、严世蕃父子二人也。朕久闻其专权误国,今仙机示朕,朕当即为处分,

卿不可泄于外人。”蓝道行叩头,口称:“不敢!”受赐而出。从此嘉靖爷渐渐

疏了严嵩。

有御史邹应龙,看见机会可乘,遂劾奏:“严世蕃凭借父势,卖官鬻爵,许

多恶迹,宜加显戮。其父严嵩溺爱恶子,植党蔽贤,宜亟赐休退,以清政本。”

嘉靖爷见疏大喜!即升应龙为通政右参议。严世蕃下法司,拟成充军之罪;严嵩

回籍。未几,又有江西巡按御史林润,复奏严世蕃不赴军伍,居家愈加暴横,强

占民间田产,畜养奸人,私通倭虏,谋为不轨。得旨,三法司提问,问官勘实覆

奏。严世蕃即时处斩,抄没家财;严嵩发养济院终老。被害诸臣,尽行昭雪。

冯主事得此喜信,慌忙报与沈襄知道,放他出来,到尼姑庵访问那闻淑女。

夫妇相见,抱头而哭。闻氏离家时,怀孕三月,今在庵中生下一孩子,已十岁了。

闻氏亲自教他念书,五经皆已成诵,沈襄欢喜无限!冯主事方上京补官,教沈襄

同去讼理父冤,闻氏暂迎归本家园上居住。沈襄从其言。

到了北京,冯主事先去拜了通政司邹参议,将沈炼父子冤情说了,然后将沈

襄讼冤本稿送与他看。邹应龙一力担当。次日,沈襄将奏本往通政司挂号投递。

圣旨下:沈炼忠而获罪,准复原官,仍进一级,以旌其直;妻子召还原籍;所没

入财产,府县官照数给还;沈襄食廪年久,准贡,敕授知县之职。沈襄复上疏谢

恩,疏中奏道:“臣父炼向在保安,因目击宣大总督杨顺杀戮平民冒功,吟诗感

叹。适值御史路楷阴受严世蕃之嘱,巡按宣大,与杨顺合谋,陷臣父于极刑,并

杀臣弟二人,臣亦几于不免。冤尸未葬,危宗几绝,受祸之惨,莫如臣家!今严

世蕃正法,而杨顺、路楷安然保首领于乡,使边廷万家之怨骨,衔恨无伸;臣家

三命之冤魂,含悲莫控。恐非所以肃刑典而慰人心也。”圣旨准奏,复提杨顺、

路楷到京,问成死罪,监刑部牢中待决。

沈襄来别冯主事,要亲到云州,迎接母亲和兄弟沈袠到京,依傍冯主事寓所

相近居住;然后往保安州访求父亲骸骨,负归埋葬。冯主事道:“老年嫂处,适

才已打听个消息,在云州康健无恙。令弟沈帙,已在彼游庠了。下官当遣人迎之。

尊公遗体要紧,贤侄速往访问,到此相会令堂可也。”

沈襄领命,径往保安。一连寻访两日,并无踪迹。第三日,因倦,借坐人家

门首。有老者从内而出,延进草堂吃茶。见堂中挂一轴子,乃楷书诸葛孔明两次

《出师表》也。表后但写年月,不着姓名。沈小霞看了又看,目不转睛。老者道:

“客官为何看之?”沈襄道:“动问老丈,此字是何人所书?”老者道:“此乃

吾亡友沈青霞之笔也。”沈小霞道:“为何留在老丈处?”老者道:“老夫姓贾,

名石,当初沈青霞编管此地,就在舍下作寓。老夫与他八拜之交,最相契厚。不

料后遭奇祸,老夫惧怕连累,也往河南逃避。带得这二幅《出师表》,裱成一幅,

时常展视,如见吾兄之面。杨总督去任后,老夫方敢还乡。嫂嫂徐夫人和幼子沈

袠,徙居云州,老夫时常去看他。近日闻得严家势败,吾兄必当昭雪,已曾遣人

去云州报信。恐沈小官人要来移取父亲灵柩,老夫将此轴悬挂在中堂,好教他认

认父亲遗笔。”沈小霞听罢,连忙拜倒在地,口称“恩叔”。

贾石慌忙扶起道:“足下果是何人?”沈小霞道:“小侄沈襄,此轴乃亡父

之笔也。”贾石道:“闻得杨顺这厮,差人到贵府来提贤侄,要行一网打尽之计。

老夫只道也遭其毒手,不知贤侄何以得全?”沈小霞将临清事情,备细说了一遍。

贾石口称“难得”,便分付家童治饭款待。沈小霞问道:“父亲灵柩,恩叔必知,

乞烦指引一拜。”贾石道:“你父亲屈死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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