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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家大院 作者:朱秀海-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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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致庸扭头向茂才看去。茂才仰头向天,闭上眼睛。
  长栓在一旁叫道:“二爷,怎么办啊?孙老先儿,你是诸葛再世,快想办法啊!”
  茂才听长栓叫得响,慢慢睁开眼睛道:“兄弟,咱们运气背透了,咱们遇上的既不是官兵,也不是长毛,是一伙土匪,我能做的就是拖延点时间,看官兵和长毛能不能杀回来救我们。长栓兄弟,死生由命,富贵在天,你就甭叫了!”
  长栓呆了半晌,突然放声大哭:“天哪,我活到这会儿,连个媳妇还没娶呢,就这样死了,我我……我亏呀!”
  铁信石听长栓哭个没完,实在忍无可忍,喝道:“别哭了!男子汉大丈夫,死就死了,哭个什么劲儿!有点志气!”
  长栓哭声骤然一停,不一会儿又忍不住抽噎起来:“我……我好恨哪!”
  致庸仰天长叹:“茂才兄,是我一意孤行,误了你,也误了大家!”
  茂才慷慨道:“东家,不要这么说!就是你不要到这武昌城里寻找刘黑七,我们今日也难逃此劫,这帮匪徒早在江面上埋伏着呢。”
  致庸道:“真没想到,没有死在长毛手中,却死在一伙无名土匪手里,也算我们不幸!”
  茂才笑道:“东家啊,你不会是后悔来江南贩茶了吧?别后悔呀!就是死在这帮无名土匪手中,我们也是为天下人疏通茶路而死!人生自古谁无死,至少我孙茂才为这件天下大事而死,死而无憾!”
  致庸笑道:“茂才兄,有你这席话,我死时就安心多了!”
  一匪徒走上前,喝道:“你们死到临头,不好好哭一场,却在这里嘀咕什么?再嘀咕你们也是死定了!我们大王还真没有将要杀的人再留下来的习惯!”
  致庸道:“茂才兄,看样子他说的不是假话,就是午时三刻再杀,我们也没多少时间了。多年以来,我就想等我闲了,万事不关心了,好好地票他一出戏。”
  茂才叫道:“好,东家,我来跟你串戏。”
  “咱们来一出《秋胡戏妻》,如何?”“就是它了。”
  “我是秋胡,你是秋胡之妻罗敷女。”
  “现在就开戏?”
  “现在就开戏!”
  第二节
  许多年以后,致庸还会想起这一次离得最近的死亡。他常常会讲述这个故事,用各种方式讲述,讲述给睡在他身边的女人,也讲述给他搂在怀里的孙儿。而在老年以后的多次讲述中,故事渐渐褪去了原来的色彩,变成了另外的一个样子。也许故事还是那个故事,但故事的情节、气氛甚至它的意义都完全不同了。至少,它不再像茂才后来认为的那样,完全出于天意。
  也许谁都没有想到,他们最终是被刘黑七带人救下了。刘黑七当日一别,果然投奔了太平军,不过几十日,因其骁勇善战,很快升至队将。
  武昌城本是官兵和太平军激烈争夺的地方,此次失守之后,刘黑七奉命带着自己的一队人马杀过来哨探,伺机取城,却意外地发现了被绑在杀人桩上的致庸和他的茶船队。
  刘黑七一番合计后决定毅然出手,救人夺城一箭双雕。
  而这一时刻,正是致庸和茂才开唱《秋胡戏妻》之际。
  只听致庸唱道:“秋胡打马奔家乡,行人路上马蹄忙。坐立雕鞍用目望,见一位大嫂手攀桑。前影好像罗敷女,后影儿更像我妻房。本当下马将妻(呀)认,(白)不可!
  (唱)错认民妻罪非常。”
  茂才喊了一声:“好!”
  致庸向茂才示意:“茂才兄,该你了!”
  念白:“大嫂请了!”茂才将嗓音拿捏成女声道白:“呀!”唱:“耳旁听得人喧嚷,举目回头四下望。桑园之内无人往,见一位客官在道旁。”
  那帮看热闹的匪徒纷纷围拢过来,大声喝彩:“好!”
  致庸也跟着叫了一声好,学秋胡:“大嫂请来见礼。”
  茂才学罗敷女:“这位客官,敢是失迷路途了不成?”
  致庸学秋胡,却改了词:“阳关大道,岂有失迷路途之理。只是路过武昌,被一伙小匪拿住,你我英雄一世,没想到竞死在一伙没名堂的小匪手中,真真气杀我也。”
  这边刘黑七带着众人悄悄摸上来。众土匪围着致庸和茂才,一阵阵地叫好,直到他们一直摸到这伙土匪身后,众匪竞毫无觉察。
  刘小宝提刀猫腰走在前头,听见了致庸和茂才唱的山西梆子,回头低声道:“爹,怪了,我怎么会在这里听见山西梆子?”
  刘黑七道:“胡说,这里哪会有人唱山西梆子!”
  刘小宝道:“不信你听!”
  刘黑七侧耳听去,竟真的听到了地道的山西梆子,忽然醒悟,大笑道:“这里面绑着我们山西人,自然你们听到了山西梆子!”
  刘小宝道:“爹,动手吧?”
  刘黑七恋那乡音,道:“莫慌,咱们也听两句。”
  一时间,刘黑七和飞天自在王手下的匪众,竟然一同听起《秋胡戏妻》来。
  午时三刻眼看着就到了。致庸和茂才唱着唱着,抬头看了一眼日头。
  致庸改词道:“大嫂所言极是,你虽然在那飞天自在王前为我等争得了一些时间,等那刘黑七刘寨主杀将回来,救了我等性命,只是这午时三刻快到,天不遂人愿.刘黑七刘寨主不知人在何方,可叹也可叹!”
  人丛中刘小宝听见了,回头道:“爹,这戏里还有你呢!”
  刘黑七笑道:“原来乔东家和这孙先生唱戏,竟是为了等我来救他们性命。小的们,给我上!”
  众人杀将上去,土匪猝不及防,稍作抵抗,一半人做了刀下之鬼,剩下的一半人作鸟兽散。过了一会儿,刘小宝又将匪首飞天自在王押了过来。
  众人赶上前去为致庸等松绑。
  茂才仰天长啸,一行泪终于落了下来,然而仍旧闭着眼继续唱了一段:“听罢言来心欢畅,果然是刘寨主转还乡。客官休怪奴……”
  这一次,叫好声则差点盖过云霄。
  致庸大难不死,与刘黑七相见,忍不住双泪长流。但见刘黑七真投了太平军,心中又不觉大痛,与后者发生了激烈的言语冲突。他指责对方堂堂七尺男儿,竟然言而无信,半道上不辞而别,投靠长毛,由小寇变成了大盗。
  刘黑七面对致庸的指责,不由哈哈大笑,随后正色道:“乔东家,《庄子》上有一句话,叫做燕雀焉知鸿鹄之志,你难道忘了?真是难以相信,乔东家如此聪明之人,竟然相信能够靠自己区区一番言语,让刘黑七放下平生之志,去做区区一贩茶的商人?”
  致庸闻言,微微一愣。
  刘黑七笑道:“乔东家不要生气,即使是我与乔东家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仍然愿意交你这朋友!”
  致庸闷了半晌,深深看他:“南下投奔长毛军,是刘寨主多年来的夙愿,是吗?”
  刘黑七点头,大声说:“不错!”
  致庸还要说话,忽听耳畔响起一阵越来越响亮的喧哗,接着一大群孤儿拥进中军帐,围住刘黑七,后者脸上马上现出慈父般的温情。
  注意到致庸疑问的眼光,刘黑七解释道:“这些孩子都是我牺牲的太平军将士的遗孤,算是童子军,前几日清妖破城,他们被冲散了,今日所幸又把他们都找到了。”说着,他丢下致庸,去为这些孩子张罗吃饭、疗伤的事。
  致庸在旁边看着,渐渐地被他待这些孤儿的真情所感动,又不想多看下去,只得转身走出。
  在一顶帐篷里,长栓等人正狼吞虎咽地吃饭。
  刘小宝看不惯长栓的吃相,而且和他也算是久别重逢的“老相识”了,忍不住笑道:“哎,慢点儿,刚刚下了杀人桩,别再噎住!”
  长栓一梗脖子:“你们都甭管我!我今儿以为自个儿已经死定了,魂儿早就飞走了,你不让我多吃点,多喝点儿,我这魂儿它就回不来!”
  月亮带着清辉慢慢地升了上来。致庸和茂才巡视了一番茶船,安慰了受惊的船工和茶农,回到岸上。他仍然没有忘记刘黑七,虽然后者带人救了他的命,他却仍然认为,刘黑七所以走到这一步,是自己的责任。若不是他带刘黑七等人出山西,刘黑七就不会成了比老鸦山草寇更不可饶恕的长毛。纠正这个错误的惟一办法就是重新说服刘黑七,让他带自己的人跟自己回去。
  他终于再次走进刘黑七帐中.正色道:“刘寨主,天亮后我们的茶船起锚,你得跟我走!”
  刘黑七勃然变色,怒道:“乔东家,你想让刘黑七从太平军中离开?”
  致庸点头,直视着他。
  刘黑七又气又急,赶紧屏退左右,悄声道:“乔致庸,你给我住口!你刚才的话要是传出去,你立马就是个死!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在引诱我做太平天国的叛徒,你是在替官兵做说客!”
  致庸亦怒道:“你一定不能呆在这里,你呆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刘黑七大怒,拍案喝道:“乔致庸,你看看我现在,到这里尚不足百日,就升了队将,照这个趋势,过不了一年半载,我就是一支大军的统帅!”
  说着他兴奋地站起,指着案上的地图,道:“你瞧,这就是我从北方来到南方,献给太平军北方七省的兵要地志图,我都想过了,也许三年两载,我就会带着一支队伍,打过长江,挺进淮河,攻占开封府,北渡黄河,然后进军北京……”
  “刘黑七.住口!你这是做梦?”致庸听得忍无可忍,拍案而起。
  刘黑七亦大怒:“你给我住嘴!什么做梦?这一回我们一定要推翻满清,打倒洋人,在全中国实行耕者有其田。我刘黑七说打到北京,就一定要打到北京,不然我死不瞑目!”
  致庸失望地看了他半晌,道:“刘寨主,也许我这会儿应当称你为刘将军,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打不到北京,永远也打不到北京!”
  刘黑七“哐”地抽出腰刀,一刀砍在案上,吼道:“你说出个道理来,否则我的刀不是吃素的!”
  致庸冷笑一声:“你让我讲出道理,道理就在眼前,因为就连我这样一个普通的山西商人,也不相信你们能打到北京!因为就在这武昌城下,我也没有看到自称要救万民于水火的你们对天下万民做了什么好事,相反却堵塞了商路,让万千商民流离死亡。得天下者要的是民心,弃天下者要的是民命,你们不得民心,却在要老百姓的命,怎么能打到北京?”
  “不,我们是义军!你是读过书的人,当然知道官逼民反的道理,民心是向着我们的!就说刚才,我们要是不来,那些孩子,还有你们,就会全部死掉!”刘黑七用刀指着致庸的鼻子,声嘶力竭地喊道。
  致庸毫不畏惧地对着刀口道:“可是你想过没有,你们堵塞商路,让万民失业,又有多少孩子成了孤儿,流离死亡?朝廷为了对付你们,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向百姓勒索银子,以供军用,以致天下骚然,百业凋敝!就在不久前,还有一位名闻天下的人对我说,一片小小的茶叶当然不算什么,可它却预示着天下的兴亡。人们没有茶当然也能过日子,可是没有茶,天下万民就没有幸福安定、其乐融融的日子,你们把天下万民安定祥和的日子都毁了,还想让他们心向着……”
  致庸滔滔不绝地讲下去,刘黑七反而坐下来了,冷冷道:“乔东家,你是个读过书的人,却连民贵君轻的道理都不懂,朝廷并非因为有了太平天国才向百姓勒索,事实上是百姓不堪勒索才有了太平天国。我知道我说服不了你.可你也不能说服我。我只问你一句话,万一两三年问,我刘黑七带兵打到了北京,你怎么办?你敢跟我打一个什么样的赌?”
  致庸凝神想了半天,突然道:“刘将军,再说一遍,乔致庸不相信你能打进北京!你们根本就进不去!”
  刘黑七这次不怒反笑:“好啊,那我们就来打一个赌,我也不想跟你赌别的,我现在觉得你这人也不是一无是处,你喝酒的工夫不错,我听说北京有好酒,等我有一天打进北京,你得请我喝酒!喝好酒!”
  致庸拍案道:“好,咱们一言为定!可你两三年内打不进北京,你跟我赌什么?”
  刘黑七微微一笑,带点苍凉道:“要是两三年内打不到北京,我恐怕就没什么和你赌了。因此我只能跟你赌命,两三年打不进北京,我就不要这条命了!”
  致庸神色略变,向前执住他的手道:“不,你不要跟我赌命,如果两三年内你打不进北京,你就回山西,改恶从善,从头跟我南下贩茶!”
  刘黑七心中颇为感动,使劲与他握了握手,哈哈大笑道:“乔东家,你是三句话不离本行。我要是输了,我也不跟你南下贩茶,我还是跟你赌我这条命吧!”
  说着他抱出酒坛,斟了两大碗酒,带着点伤感道:“乔东家,今日作别,只怕日后即使相见,也已是沧海桑田,来,我们再喝一碗酒!”
  致庸端起一碗酒,半晌含泪道:“刘兄,你把你自己误了,也把致庸误了,致庸此次若不能带你回山西,会难过一辈子的!”
  “乔东家,你怎么是这样一个人呢!瞧瞧,你都闹得我要掉眼泪了!罢了,你真的不知道我走上这条路,是遂了我一生的志愿吗?这会儿我就是死在战场上,也觉得自个儿是一飞冲天的鸿鹄,不是只会在草棵子上低飞的燕雀!”刘黑七说着仰天大笑,也忍不住涌出了泪花。
  致庸深深看他,还在摇头。
  刘黑七抹泪豪迈道:“我不强迫你不做商人,你也不要强迫我做商人!人各有志,不可勉强!”
  两人久久凝视对方,接着将碗中的酒一口饮尽。
  第三节
  当夜致庸一行再次扬帆起航,由长江入汉水。这次他不敢再大意,依着茂才的吩咐,昼伏夜出,而且增加了前后斥候,三个纵队依次行进,一路小心翼翼,几位茶农则沿途观察寻觅适合种茶的江岸。
  一日行至临江县,一位茶农上前禀道:“乔东家,到了这个时候别的地方雾都散了,而这一带山高,山头上雾一直未散。在此地种茶,必能出好茶。”
  致庸闻言大喜,刚想吩咐拢船上岸,却见前方有大船逼近。致庸等人虚惊一场,却发觉大船上是左宗棠,他一来在临江县巡查当地军务民政,二来已“顺便”为致庸选了一座宝山种茶!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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