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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街-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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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三夜。

“阿大,你的衣食父母来了!”胖得像头狗熊的船主谢达辉,咧开笑嘴,来到外舱,在他的屁股上狠狠踢了几脚:“船被粮商包走了,还不快去装舱!”

阿大睁开发涩的睡眼,见船主身后站着一位极亮丽的小姐和一位五十开外的官商。他五品顶戴,水晶帽顶白鹇补服,捋着山羊胡子,眯着精明小眼,打量着这位慵懒在船板上不肯轻易起来的大汉。十分扫兴地说:就凭这么一个苦力?那三天三夜也装卸不完!”

“有多少担?”阿大像被锥子戳了一下,一跃而起,抓起太平缸里的水瓢,咕噜咕噜喝了满满两瓢水,提起破袖一抹嘴,问道。

“一百八十斤的标准袋,共六百多袋,你搬得了吗?”

阿大丢掉水瓢,连正眼都不看富商一眼,抓起坎肩,走到船头,见十二条满载粮食的驳船已经众星拱月似的靠近铁胆号大货船。他轻轻地一跳,落在其中一只驳船上,熟练地铺设好连环跳板,一次性地就在肩上搁一袋,两腋还各夹一袋,身负五百肆拾斤,一个箭步就蹿上大船,不到两个时辰就装好一半。

“阿大小心!”谢达辉从小就在江湖的风口浪尖上讨生活,什么没见过,现在他偶尔发现阿大卸第七条驳船时,眉头皱一下,那些麻袋特别沉,袋上还打了特别数码,引起他的注意。但阿大还是咬紧牙根,汗淋淋地三包一趟,三包一趟地搬进大货舱,叠放得整整齐齐,货主和年轻的女郎都看得目瞪口呆。

阿大卸完了最后一船米,太阳已经坠入水面,满湖泛金,那十二条驳船曳着柔和波纹先后离去,只留下巨大铁胆号长长的投影,满天晚霞把天上鳞片状的云块镶上薄透的金边。像是褒赏给晚妆的鄱阳湖一领美丽而飘逸的霞帔。

“阿大,这是你的工钱!”老成的富商从美艳的女人手里接过一个包,亲手交到阿大手里,说“没料到您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不凡的身手,可谓大力士也!”

阿大用手背抹了把汗渍渍红扑扑脸庞,双手接过包,当场打开一看,共二十个大银元,他拣出一枚指弹耳听,认定都是同治年间的铸币,成色上乘,就留下四枚,其余退回说:“靠自己力气吃饭,凭什么要你多给?该得的要得,不该得的即使白送,我也决不会要的!”

富商和身边的女人见他正气凛然,心里就更加佩服。

这位阔绰货主姓尹,名通海,故居鄱阳,同治初年的武举,因讨伐太平军有功,官升五品,后来弃官从商,富敌王族,在江湖上曾经是一代风云人物。沿江的九江、南京、无锡、上海均有自己的米行。本次回乡又娶了第八房妻室,叫崔香,年方二九,如花似玉,同室妒而生隙引起干戈。他索性一个家人不带,唯独带了新宠到苏州,让她主管新设米行,从鄱阳到苏州行程数千里,多有风险,本来要带几个保镖,但自信凭自己江湖上混迹多年,游刃有余,而且要赶在洪汛到来之前启程,一时措手不及。见眼下这位苦力年轻有为,心中便有了主意,如略加调教,晓以利害,可望成为有用之才。

尹老爷吩咐启程。船主谢达辉巴不得提早动身,立即叫阿大升帆。不久,船离开码头,借着顺风,耕波犁浪,全速航行,很快就辞别了繁华似锦的鄱阳码头,在人们的视野里,除了浓重的夜色,也只有这浩瀚水烟上的孤帆了。

阿大三天没有进食,又经过一番非常人能承受得了搬运装卸重活,这才感到肚子饿了。于是拿出一块大洋从谢达辉处籴来七斤米,又买了两斤肉和两颗大白菜,在船尾甲板上生炉做起饭来。

尹老爷和崔香在内舱算账,又谈起请保镖的事,尹说:“我看这位年轻苦力力大无比,一身正气,如果请他当保镖敢情好,再者,你在苏州米行经营,也需一个得力的帮手,里外有个照应。只是他的身世还没摸底。我正忙于盘账,不如你先同他聊聊,摸摸他的志向和来历。”

崔香本来年轻好动,哪耐得住寂寞,再说尹通海年过五十,并不好色,讨偏房目的是为了各地米行都有自己的经营人员,压根儿无法应付春汛潮涌的众多妻妾,放他出舱,也可减少力不从心的夫道压力,好集中力量料理各地账目。崔香本是平民出身,凭着姿色博得尹老爷一时欢心,成了贵妇。但不脱本色,对柴米油盐酱醋的调理仍然有浓厚兴趣,于是来到后舱甲板上,帮助这位苦力烧饭,炒菜,谈天。

天已散黑,江面水雾弥漫,沿岸移过一团团黑色树木,村舍和墨绿连片的田野。阿大见老板娘来帮助自己做饭,借着炉火才看清她俏丽的面孔,心里有些发怵,因为她有景花之貌,在落难水海孤帆中,深感寂寥,现在同一位如此美丽的少妇在一起,又高兴又有点手脚无措。但他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很快就适应这种环境,他壮着胆问:“你是本地人吗?”“是庐山桃花寨人,你从哪里来的,你的家呢?”阿大见问,心里咯噔一下。但很快就恢复平静:“说不清了,做苦力的哪能成家!”“小火饭,大火菜,怎么烈不起来?”“柴太湿了”“一堆湿柴难倒英雄汉,是吧?”“唔……”

阿大烧火,崔香炒菜煮饭,一问一答,谈得有趣。由于劈柴太潮,光冒烟不蹿焰,被她一激急得阿大吹了一口气,反弹火灰溅到眼里,甚是难受,连忙捉起油污袖筒去擦。

“进灰了?我来给你看看!”崔香跑过来,用香绢给他擦一会,问:“眼还难过么?”

“好得多了,还有一点!”阿大闻得一股体香,心里涌起一股从来没有过的奇妙感觉。

“来,我给你吹一下!”一个蹲着,一个站着,好翻开他的眼睑,吹了一口气,阿大稍一抬头,她那两片小巧美丽的红唇刚了落到他的大嘴上,触电似一股神奇的快乐遍及肺腑。阿大歪头躲避,哪里还来及。崔香早已两手抱住他的脑袋,那张灵巧的小嘴紧紧地堵住他的大嘴,上下磨动,然后她又把舌头贪婪地伸进他的嘴里,对着他的舌头细细搅动,又用那整齐的碎玉般的皓齿咬住他的舌头。她那娇小的身体软得像一团揉和的面,倒在他的怀里,闭着眼,还不断地呻吟着……

阿大终于挣脱了她,瞧一眼船舱,没有动静,也没有人影,船主在舵舱里根本无暇出来,尹富商正在内舱灯头盘账……

崔香盛得满满一碗饭送到他的手里,又把筷子用手帕擦了擦递给他,他望着面前崔香,感慨万千,闯荡江湖以来,第一次有女人给他递送,犹如在梦中,她在他的眼里简直成了景花再现,他开始吃饭了,狼吞虎咽,很快七斤米的饭和所有的菜肴一扫而光。

“壮士好饭量!”尹老爷不知什么时候来到甲板上,他是来接崔香回舱的。随着脚步的消失,从内舱传来他们的谈话。

“谈成了吗?”

“问题不大!”

……

虽然挂了风灯,里舱仍旧显得有些昏暗,崔香还沉浸在与阿大体肤之触的兴奋里,便扒在案头看老爷继续理账,来掩饰内心的慌张。她见他低着头,一面伸出那发黑的舌头,用大姆指醮了些唾液,翻动那粘满污垢的账本,那老花眼镜一闪一闪,脸上的皱纹如同风干的胡柚。由于时疫感染,尽管频频动用手绢,那鼻涕还是不住的流挂,粘在那稀疏灰白山羊胡子上。她忽然发现她的丈夫老了,除了钱、权、势,已经没有她可取的东西,她所极需要的,而他已亏欠得太多,根本无法满足她的需求了,而那年轻苦力给她展示了梦寐以求无限向往的春光明媚的空间。但又偏偏隔着危险的鸿沟,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人生被戏弄更痛苦的呢?

“老爷,早些安歇吧,保重身体重要呢?”她终于启齿了。

尹通海抬头,审视了满脸通红,神色恍惚的爱妻,掏出金表看看,果然为时不早,全不顾绅士体面,伸展手脚,打了个哈欠,张大了的上下嘴唇,几乎遮掩了六孔,从那无底洞里冒出沙哑而苍老的声音:“不觉过了下午四点,该睡了。”说罢,一动不动,尊贵得连洗澡、更睡衣,上鼻烟壶,都须人服侍的,崔香卸了妆,先自已洗了澡,还得给丈夫抹浴,擦背、按肩、更上睡衣,供上鼻烟壶,才灭了灯,双双上床,相拥睡下。凡是女人在迎蜂引蝶浪漫季节,哪个不需要男人的体贴、呵护,满足她对感情生活的渴望。崔香同样企望着他的爱,但尽管她对他百般亲近、撒娇,柔情似水,而他总是无动于衷,因为尹老爷早已越过敢于承担丈夫责任的黄金时代,底气显然不足,偶尔还作态,曲意迎逢,但他已力不从心,稍有活动就喘气不止,事妻远没有经商那样看重。年事已高、加上偶遇风寒,一翻身就鼾声如雷。任凭怎么摇动,就是不愿再醒。崔香无奈,又不甘寂寞,面对这块老朽的木头,从心底产生厌恶的情绪:“天哪,我怎么能跟这样掏空了人情味的老头过一辈子呢?当初眼瞎父亲怎么能忍心把我往金丝笼里送,尹老爷为什么不放过漂亮的女人,见一个占一个,硬是以三担米二百大洋,把她要过来作第八房妻室。葬送了她的青春和幸福?人性何在?天理何在?”

崔香心烦意乱,她从床上爬了起来,换下睡衣,穿上件真丝白旗袍,悄悄地打开舱门,来到船头,深情地瞧着那个劳累了的苦力。

阿大吃饱了就睡,日间与崔香亲热的事早已丢到九霄云外,家有景花,眼下连肚子都填不饱,那有兴头动那些花花肠子的事儿?再说环境不允许轻举妄动,唯有睡觉最妥。

船鼓满风帆,加速前进,次日清晨,天际出现巍峨的岳阳楼,浩瀚的洞庭湖已经展现在人们的面前。这是鄱阳湖怎么会出现洞庭湖的景致呢,啊!这原来是海市蜃楼,是天气突变的征候。

在船左右摇荡,把睡得死猪似的阿大颠醒了。

“不好!”阿大一个鲤鱼打挺跃起,那风灌进船舱,把船篷撕得七零八落,哗啦一片作响,东方火烧云排浪似滚过头顶。湖面水浪间跃出一条条白鳍豚。凭着他多日江上生涯,已经断定一场罕见暴风即将来临,按理,所有船只立即靠岸,躲进避风港,但此船已置在湖心,离最近岛屿少说也有四五十里,无论如何已经来不及撤离了。

阿大立即掀开船板,跳进底舱,先敲舵室大门:“快起来,变天了”“狗日的,吵什么?刚才还是清天皓洁的,怎么会变天?”谢达辉骂道,他进了鄱阳湖不久才定了舵位,让船按舵标指定方向自行,自己落得休息,刚睡下没多久就被阿大吵醒,十分恼怒。

“要刮大风了!”

“什么?为什么不早来报告!”谢达辉一跃而起,上了甲板,见天上乌云密布,浊浪滔天,那一阵紧一阵大风把帆索扯断,整张大帆迎风卷荡,像一面飘扬不定的大旗,不用三分钟,就可以掀翻货船,船像失去控制烈马,上下拱动,颠簸得无法站住。

尹通海,崔香还没来得及更衣就从下层舱里逃了出来,睡衣和头发被狂风吹得笔直。

“快回舱!”船主命令道。但他俩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抓住船栏,东颠西倒,无法站稳,死死不肯放手。那里还能离开半步。

“降帆!”谢达辉喊道。

“帆已无法降了,不须三分钟,船就要倾翻沉没。”阿大拿了劈山大斧道。他还没等船主命令,就跨上去,噼啪噼啪三大斧就把吊桶粗桅杆齐胸砍断,那桅杆连同大帆被狂飙带出数丈开外,抛进滚滚浊浪。

大船稍处稳定,但狂风更烈,浊浪排空,船像大海中一叶,在漩涡里团团转动,富商和崔香都在翻肠倒肚,呕吐不止。阵阵拍浪越过船舷,灌进船舱,很快就出现沉船的险情。

“阿大,快排水!”

“排水,顶个屁用,抛粮!”阿大两眼发红,像座铁塔一样巍立在甲板上。

“不准抛粮,粮食是我的!”富商拉开沙哑声音喝道:“阿大,南京粮食已涨到三元五角一担,你,你,赔得起吗?”

“我赔你两条人命!”阿大吼道。他以极快的速度把一袋袋大米抛入水中,足足抛了三百多袋。

这时,狂风夹着暴雨,盖天铺地倾注,一个浪涛冲过来,船一倾斜,只听嘎嚓地一声,尹老爷夫妇随同折断的船栏掉进洪波。阿大急忙拉住保险绳,跃进水,在波谷浪尖中救出富商,又把晕厥中的崔香抱了上来,放到甲板上……

暴风雨过去,过午的日头悠出阴云,给劫后余生的货船洒上一束温柔的阳光,鄱阳湖千里水波也重见天日。

船主命阿大排水,并用油布重新搭起被吹光了的大船篷,竖起备分桅干,重新张帆,趁潇潇雨歇间隙,使船主全部家当脱离险境。

崔香很快就苏醒了,他像做了一场恶梦,生平哪里见过这样惊心动魄的场面,假如没有阿大,这一船的人和货物都要喂鱼,从他身上证实了生命的价值,又从丈夫阻止抛粮的嘴脸看到商人灵魂的卑鄙,以及船主的贪婪,毫无怜惜地无偿掠夺阿大的生命资源而愤愤不平。她挣扎起来,洗了澡,更了衣,并为惊魂未定的丈夫洗脸、擦身……。

“崔香,我没有病,只是有点风寒,落水后又呛了几口水,过一二天就会好的。眼前担心的是米,浸过水的米是要发霉的,要就近处理,不过,按合约,我们损失都由船家赔偿,如果不照价赔偿,我要让他在公堂相见”。

阿大战胜了这场意料不到的浩劫,像一条泥泞里爬起的公牛,衣裤破烂,浑身汗迹,满脸污垢,现在险情已经过去,谁都用不到他了。他也不知道自己需要干什么,于是摇晃着身躯,像大树一样倒了下去,湿透了米堆就是给他准备的床,不久那有节奏的鼾声大作。船主料他一时醒不过来,在平时,对船上有的人来说,他睡去比醒着要省事得多。

“请尹先生喝杯酒压压惊”谢达辉把一罐樟树产的四特酒摆到露天的甲板上,随即斟了两杯说。

船尾甲板上又升起炊烟,胖得像只公猪似的谢达辉,虽然有着钟馗式的大胡子,但他的皮肤乳嫩,那张娃娃脸曾经倾倒了多少女人,而现在船上唯一的女人则被三双眼睛盯着,逐鹿中原,鹿死谁手,眼下还不一定呢,他约同富商席地而坐小酌,闲聊,醉翁之意不在酒,拨旺了炉火烤衣的崔香,已经煮好饭,香飘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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