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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瓦-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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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下午,谢百三跑到排练场,对我说:“许—龙让你去他家—趟。”
  当着赵一亮的面,我毫不含糊地说:“欸,我现在就去!”
  许一龙见了我,咧着大嘴乐,与此同时流了一大串口水,“林冰,镇上也成立了文艺宣传队,但缺人拉副弓,你要给我帮个忙!”
  “行!”
  第五节
  镇文艺宣传队的规模比油麻地中学的还大,有三十几号人,借了粮站的—个大仓房做排练场。那天,我拿了胡琴跟着许—龙到了排练场时,许一龙向众队员介绍:“这是油麻地中学的林冰,胡琴拉得好得不得了,油麻地中学的第一把胡琴!”
  我脸上便—阵燥热,直觉得身后站了—个赵一亮。
  许—龙不光拉胡琴,还当导演。他导演时,就我—个人拉胡琴,拉他的主胡。
  演员明白了他的意图与动作之后,他又退坐到椅子上,眼睛望着演员,手伸过来从我手中接过他的胡琴。每当我独自一人拉胡琴时,心里就有了一种满足,那弦上的指头也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机灵活跃起来,弹跳很有节奏,揉弦也揉得缠缠绵绵的,仿佛情感如温热的泉水,从心底汩汩流出,流到指头上,又流到了弦上,心里在说:这一段时间,我的胡琴还真有长进。于是情绪高涨起来,全身心感到舒服。
  这里还很有趣。
  参加宣传队的人员很杂,有家庭妇女,有做小生意的,有为人家红白喜事吹喇叭的,也有镇上到处游荡不学好的二流子。这些人或是从前唱过戏的,或没唱过戏但有好身段好嗓子的,或是会敲锣鼓家伙吹唢呐的。他们的作风全不像油麻地中学文艺宣传队的学生那么纯净,在一起时总爱说那些百说不厌常说常新的荤话,在嘴上讨人一个小便宜,还有的常常—边唱着“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边咬了嘴唇在异性身上捏—下或掐一下。—个女的唱着“飒爽英姿五尺枪”,摆姿势时跌倒了,便有—个男的趁机也跌倒了,趴在那女的身上半天不肯起来,逗得那么多人大笑不止。女的起来后还有点恼,红了脸又打了男的—拳,男的就厚着脸皮说:“打是亲,骂是爱。”闹了一阵,才又继续排练。
  也有很认真的时候,那认真就真的很认真,把从前演戏的作风摆出来,仿佛他们都是专门吃这碗饭的,—个动作反复地做,直到做到位,做到家。
  一些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和不伙子。他们虽然大我不了几岁,但就在那几岁里似乎都长成熟了。他们都有很结实的身体。姑娘们大多脸红红的,眼睛亮亮的,含了一种渴望和羞涩,对自己身体的每—个部分似乎都很敏感,不时地就会有一种小小的掩饰动作。还有个别泼辣—些的,会忽然从姑娘群里冲出来,给某个小伙子一拳,又赶忙躲回到姑娘群里。小伙子们肩宽膀阔的多,面容都有点愣,像从山林里刚来到平原的一群年轻的虎。他们唱起来,跳起来,都很有生气,但个个都有表现的痕迹。
  所以这些人都很愿意凑在一块儿。他们宁愿不在家与自己的老婆在—块儿过真的生活,而到这里不分白天黑夜地与另—个女人演两口子过假日子;宁愿耽误了家中的各种活儿,而到这里卖力地唱呀跳的。
  常有一个小孩来叫:“爸,妈让你回去挑粪。”做爸的吼道:“滚蛋,有空我再挑!”那时候,文艺宣传队之所以多如牛毛,实在是因为它是芎先诵缘摹H讼?
  欢唱呀跳的,更喜欢在一起起唱呀跳的,尤其喜欢带了种种净的与不净的念头与异性唱呀跳的。也可以说,为了—个共同的目标走到—起来了。
  乐趣时时有——这个大仓房很高大,房梁上有无数只麻雀。它们或是对人们侵犯了它们的领地不满,或是也感到热闹,总在房梁上“唧唧喳喳”叫成一片,严重地干扰着演员们的排练,遇到嗓门小的,竟被麻雀闹得听不见。于是,许一龙骂了一声“小麻雀,我操你妈!”让人突然地将门窗全关上,然后大家就挥舞—切可挥舞的东西,呼叫着轰赶那些麻雀。麻雀们都吓破了胆,要往外飞,“扑通扑通”地撞在玻璃窗上,当场晕过去十几只。接受了教训的,被轰赶着在空中不停地飞,直飞到一点力气没有了,掉在地上。连着搞了三回,终于使大仓房安静下来。
  我很喜欢来大仓房里给油麻地镇文艺宣传队拉胡琴。一是向赵一亮示威,二是觉得大仓房很有趣。这段时间,油麻地中学的文艺宣传队正巧停止排练。当赵—亮他们无事可做时,我却天天拿了胡琴,从他们眼前走过,走上大路,走向大仓房——“油麻地镇文艺宣传队请我林冰去拉胡琴!”走在大路上,我也很孤独,却又觉得自己强大了,变得很重要了。
  这天晚上,油麻地文艺宣传队第一次公开演出,我竟然像油麻地镇宣传队的队员—样兴奋,仿佛我不是油麻地中学的,而是油麻地镇的。
  下午,我在宿舍将所有曲子温习了—遍,演出之前,便很消闲,就抓着胡琴看许—龙给那些演员化妆。他在左手掌上摊了很多种颜色的油彩,叫过—个女孩,先往她脸上打底色。他用手轻轻地,很均匀地在那女孩的脸上涂抹着,像作一幅画似的那样认真而细致。涂着涂着,那女孩就变了,像—朵花儿似的从他掌后出来了。
  他往后退着,望着那几乎已经认不出来的女孩一笑,便有几滴口水落下来。他走上前去,稍微再加工一下,又让另—个女孩上来紧紧地靠在他面前。我想,他当时的感觉一定特别地好。许—龙的一双手似乎生来就是要在男男女女的头上脸上动作的。
  他理发时,那双手是永不知疲倦的,并且让人舒服。洗头时,你的头皮会感到她那十个用了劲的手指把—种好的感觉直送遍全身。刮脸时,他的手指舒张开来,很好看的。许—龙喜欢他的手在人的脸上动作,尤其喜欢那些年轻的散发着青春气息的脸。那时,他便会在—个境界里,让自己的灵魂变得纯净美丽起来。他的作品似乎都很成功,他很满意。这时离开场就剩下十五分钟了,他擦了擦手,拿了胡琴,与我—起坐到台边那儿为乐队摆好的椅子上。
  这次演出很成功,至少我觉得自己的胡琴拉得很不错。我与许—龙挨着坐,拉得几乎没有一点缺陷。
  在节目开始后不久,我就看到了赵一亮。他将胳膊抱在胸前,站在礼堂最后面的黑暗里。于是,我把胡琴拉得更好,并与许—龙像栖息于两棵树上鸣叫着的鸟一般,既抒情又叙事地呼应着。
  第六节
  油麻地中学文艺宣传队又恢复了排练。带着—种不可名状的心情,我来到排练场。
  排练尚未开始,大家在东—伙西—伙地说笑嬉闹着。当我一踏进排练场时,便立即感觉到众人都用了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我。片刻的寂静之后,那异样的目光怕负担不起某种情感的债务似的,很快地转移开去,但其中还有几对目光,又情不自禁地看了我几眼。我的视线立即落到了乐队通常所在的位置上。我发现,所有的座位上都有了人,即使那把大低音胡的位置都不是空的——乐队又新添了两名拉胡琴的。赵一亮仿佛没看见我—样,在调试他的琴弦。我抓着自己的胡琴,很尴尬地站着,一下子失去了做出对策的能力。
  尴尬是—种非常奇特的心情,它软绵绵地损害着—个人的自尊,并使人暂时失去逃出那一情境的智慧而变得呆头呆脑。持久地站着,必定是—点一点地加强这种尴尬。我的脑子用力一转,终于使自己的身体得到了信号。我抓了胡琴,快速走到乐队后面。但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逃出尴尬的惟一办法,便是逃离与这—情境有关的人的目光。独自—人是不会产生尴尬的。那个尴尬着的人,一旦独自一人时,尴尬便会转成其他的情感,如愤怒、痛苦、自卑、忌妒等。我现在所能有的依然还是尴尬。尴尬倘若要得到缓解,不是他人设法营救你,就是自己装模作样,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来。
  没有人来营救我,我就抓了一张报纸趴在一张桌子上看起来。那张报纸上说的是什么,我—个字也未能看进脑子里去,报纸仅公是一个掩饰、缓解尴尬的纯粹的工具。
  排练开始了,没有—个人来招呼我回到乐队。惟一有权招呼我回乐队的人便是赵一亮,而让赵—亮招呼我是不可能的。这—情境是他—手制造的,他自然不会放弃他—心要达到的目的。他不招呼,别人谁也不能招呼。谁也不能反对或改变赵一亮的意志。赵一亮在文艺宣传队是至高无上的。邵其平都不能使他有所不高兴。因为他—不高兴,会抓起胡琴就走,而其他的人没有一个有勇气有能力来顶替他。他的厉害,就是因为他的位置没有人能够顶替,就像他的父母惯着他—样,油麻地中学文艺宣传队也在惯着他——他已是—个被惯坏的孩子。—个被惯坏了的孩子,是绝对不可能去领略别人的处境的,反而会有一种使人尴尬并从中得到快感的残忍。
  他显出一副已将我完全排斥在乐队之外的样子,与整个乐队很密切地配合着,让我看不到一点乐队演奏的破绽。他要造成的效果是:乐队没有林冰与乐队有林冰—样。
  我成为—个完全多余的、完全可以抛弃的人。
  我一直趴在桌子上,看着报纸,让心受着煎熬。这场煎熬对我日后的悲悯情怀大有益处。在我成人之后,尤其是在我有所发达之后,我最不愿意做的—件事便是使人尴尬。我绝不愿意看到任何人因为我的一句话或—个行动而陷入尴尬处境。一旦无意中发生,我便不顾一切地去消解它,并在心中深深地负疚多时。
  “己所不欲,勿施与人”,对那些乐于使人尴尬的人,我的心中会暗暗地生长出仂恨。
  排练暂告—个段落之后,赵一亮与乐队的那些人全都走到门说有笑。其间,姚三船夹着笛子过来了一下,“林冰,你在看什么呢?”我没有抬眼看他,他便又回到赵广亮身边去了。
  在排练又要开始时,我抓着胡琴大步走出了排练场。
  我跑到大仓房,大仓房大门紧闭。我又跑到了理发店,许一龙说:“宣传队人员的工分问题到现在还没有落实!婊子养的,想一天十工分打发了老子,老子不干。
  很多人不干。先散伙,排练不排练,等些日子再说。“我便又到了傅绍全家。傅绍全很忙,我只坐了—会儿,只好又回到了学校。
  球场上,就刘汉林一个人在玩篮球。
  “林冰,你怎么没有去拉胡琴?”
  我不作答,跑进球场,夺过他的篮球,就拍着往篮下跑。我们两个人—人打—个篮,在球场上疲于奔命,最后都累得瘫在地上。
  我回了一趟家,想在家待着。不上学校了,反正学校也不上课。可待不住,第二天傍晚,用瓶瓶罐罐弄了些黄豆煮雪里蕻之类的食物,又回到了学校。学校也是很无聊,就与马水清逛镇子,一直逛到夜里十点多钟。谢百三从食堂买来了一瓶辣椒糊。
  马水清说:“我们比赛一下,看谁最能吃辣。”谢百三一把抓过辣椒糊瓶,却又被马水清夺了去,“连一瓶辣椒糊都舍不得!”
  我、谢百三、刘汉林、马水清一人拿了一只碗,平均分了瓶子里的辣椒糊,空口吃起来。我刚吃了半勺,就辣得受不了,就去取雪里蕻煮黄豆,马水清说:“就光比吃辣椒!”我们就比着吃,—个个吃得直吐舌头,眼睛里都泪汪汪的。吃到后来,就觉得脑袋里有个大火团,两只耳朵嗡嗡响。我们互相望着,谁也不肯认输,坚持着吃下去。我和马水清吃得最凶。谢百三早大汗淋漓,先认了无能,退出了比赛,接着是刘汉林跑到河边去喝水,回来后也承认了自己的无能。就我和马水清两人对峙。我们面对面坐着,各守着一团红艳艳的辣椒糊。我一心要击败马水清,最终却谁也没有战胜谁,都把碗里的辣椒糊吃净了。为了表示自己英勇,我们还夸张地用舌头将碗舔得干干净净的。
  夜里,我们的肠胃被辣得无法入睡。马水清突发奇想,说:“去县城玩吧,县中有我的朋友。”我第一个附和。刘汉林与谢百三也同意。那时已是深夜一点钟了。
  我们走出校园,真的踏上了去县城的路。谢百三一边走一边说:“想起—出是—出,发神经!”但,我们都觉得很兴奋,把脚步声踩得很响。那是一个月色朦胧的夜,万籁俱寂,让人有许多幻想。我们走得很快,像电影里那种专搞夜袭的别动队。
  没走几里路,我们的肚子疼得都想拉屎,便—字儿排开,在一条沟边拉起来,就听见水“扑通扑通”地响。直觉得肛门辣得火烧火燎的。拉完了,移到另一条沟边,用清水洗了洗屁股,觉得舒服了许多,扎了裤子又继续往前走。我试着大叫了—声,那声音在夜空下显得十分洪亮,并且传得极遥远。我便呐喊起来,像个疯子,—声接一声,直到把嗓子喊哑了。马水清也跟着叫,声嘶力竭。忽然,听到远远的天边有人在问:“谁在那儿喊?”
  我们赶紧跑掉了。
  走了十七八里地,来到—条大河边,眼前便是一片苍茫。我们疲倦地站在河边上,吸着清凉的空气。刘汉林忽然轻声叫起来:“你们看那边!”这时,我们看到远远的黑暗里闪烁着一种红色的亮光。这亮光—生—灭的,十分令人生疑。我们便又看下去,很有点害怕,但又很激动。过了—会儿,马水清说:“这像是发信号!”
  刘汉林紧接着说:“是特务!”前几天,广播里刚播送过,就在离我们几十里地的东海滩上,一天早上发现了特务的橡皮船。那时,特务似乎很多。谢百三说:“应该去报告当地人武部。”马水清说:“走!”我们便往一个小镇上走。找了半天,才找到镇上的人武部。我们就“咚咚咚”地把门敲开来,昏暗的灯光下走出—个人,听了我们上气不接下气的诉说,那人将门“嘭”地关上,“一群小狗日的,滚,那是大河湾上的航标灯!”我们顿时觉得生活太无趣,不想再往县城走了,就在那个镇子的大桥头坐下,一直坐到天亮,然后吃了油饼与豆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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