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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txt-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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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怎样,我只能眼睁睁地默默看着这些异质片断忽而浮现忽而消失。当然,其中也有几幅我已司空见惯的极其平常的景致:白云在空中飘移,阳光在河面跳跃,毫无特色可言。
  然而这些平庸无奇的景致却使我心里充满无可名状不可思议的悲哀。我无论如何也不理解这些景致何以蕴含令我如此黯然神伤的要素,一如窗外驶过的船,出现却又不留任何痕迹地杳然远逝。
  大约持续10分钟后,古梦开始像退潮一样渐渐失去体温,不一会变回原来冷冰冰的纯粹的白骨。古梦于是再度长眠。所有的水滴都从我两手的指间滴落在地。我这读梦作业永远周而复始。
  等古梦彻底凉透,我便递给女孩,由她摆在柜台上。这时间我双手拄着桌面,休息一下身体,放松一会神经。我一天所能解读的古梦顶多也就是五六个。超过此数,注意力便无法集中,指尖解读出的只是微乎其微的片言只语。房间挂钟指向11点时,我已心力交瘁,好半天都不能从椅子直起身来。
  此时她总是端来最后一杯热咖啡,也有时从家里带来白天烤的曲奇饼、面包和水果等作为夜宵。一般地,我们都几乎不再开口,面对面地喝咖啡,吃饼或啃面包。我累得好久说不出像样的句子,她也清楚这点,和我同样沉默不语。
  “你打不开心扉是因为我的关系?”女孩问道,“我无法回应你的心,所以你的心才闭得紧紧的?”
  我们一如往常地坐在旧桥正中通往沙洲的石阶上眼望河水。一弯凄冷清白的小小的月在河面瑟瑟发抖。由于并肩坐在狭窄的石阶,我的肩一直感觉着她的体温。人们往往把心比做体温,然而心与体温之间却毫不相干,不可思议!
  “不是那样的,”我说,“我的心不能充分打开估计是我本身的问题,怪不得你。我不能清楚认识自己的心,所以才惶惑不安。”
  “心这东西你也琢磨不透?”
  “有的时候,”我说,“有的东西不过很久是不可能理解的,有的东西等到理解了又为时已晚。大多时候,我们不得不在尚未清楚认识自己的心的情况下选择行动,因而感到迷惘和困惑。”
  “我觉得心这东西似乎是非常不完全的。”女孩微笑着说。
  我从衣袋掏出双手,在月光下注视着。被月光染白的手看上去宛如一对雕像,一对完美地自成一统而又失去归宿的雕像。
  “我也同样,也觉得它是非常不完全的。”我说,“不过会留下痕迹,我们可以顺着痕迹一路返回,就像顺着雪地上的脚印行走。”
  “走去哪里?”
  “我自身。”我答道,“所谓心便是这样的东西,没有心哪里也走不到。”
  我抬头看月。冬月不自量力地散发出鲜亮亮的光,悬挂在高墙包围下的镇子的上空。
  “没有一样可以怪你。”我说。
          19。冷酷仙境汉堡包、爬山车、截止期限 
  我们做出的第一个决定是找地方填肚子。我虽然没有食欲,但由于往下不知何时能吃上饭,似乎还是吃点什么为妙。啤酒和汉堡包之类或许能勉强送入胃去。女郎说她中午只吃了一块巧克力,实在饥肠辘辘,她口袋里的钱只够买一块巧克力。
  为了不刺激伤口,我小心翼翼地把两腿插进牛仔裤,在T恤外面套上运动衫,并加了一件薄毛衣。出于慎重,我又打开衣箱,拿出登山用尼龙防寒衣。女郎那套粉红色西装裙看上去无论如何都不适于地下探险,遗憾的是我衣箱里又没有适合她体型的衣裤。我比她高10来厘米,她大概比我重10多公斤。当然最理想的是去商店买一套容易施展拳脚的装备,但正值深更半夜,所有商店都已关门闭户,好在我以前穿过的一件美军处理的厚作战夹克还算符合她的尺寸,便递给了她。高跟鞋也成问题,她说事务所里有运动鞋和长胶靴可用。
  “粉红色的运动鞋粉红色的长胶靴。”她说。
  “喜欢粉红色?”
  “祖父喜欢。他说我穿粉红色衣服恰到好处。”
  “是恰到好处。”我说,不是随口敷衍,的确恰到好处。胖女人配粉红色衣服,往往如硕大的草莓糕给人以臃肿暧昧之感,而她却相得益彰,莫名其妙。
  “你祖父喜欢胖女孩?”我不失时机地问。
  “嗯,那还用说,”胖女郎道,“所以我才总是注意保持肥胖,吃东西也是如此。一旦掉以轻心,一下子就瘦下去的。黄油啦奶酪啦只管放开肚皮来吃。”
  “唔。”
  我打开壁橱,掏出背包,判认未被割裂之后,塞进两人用的外衣;手电筒、指南针、手套、毛巾、大号小刀、打火机、绳索和固体燃料。接着走进厨房,从一片狼藉的食品中捡出两个面包、咸味牛肉罐头、香肠、桃和葡萄柚罐头,装进背包。水筒满满装了一筒子水。最后抓起家里所有的现金塞入裤袋。
  “活像去郊游。”女郎说。
  “的的确确。”
  出发前,我再度巡视一周我这浑如大块垃圾堆放场的房间。维持生存的活动莫不如此:构筑起来劳心费时,而毁坏则在顷刻之间。三个小房间之中,曾有过尽管不无疲惫却又自满自足的生活。然而这一切已在喝光两罐啤酒的时间里如晨雾般了无踪影。我的职业我的威士忌我的平稳我的孤独我的毛姆和约翰·福特全集,统统化为毫无意义的废品。
  草原的金辉,鲜花的荣光——我不出声地念念有词。随后伸出手,拉掉门口的电闸,切断家中所有的电源。
  由于肚皮伤口痛得过分加之累得过分,我无法深入思考问题。于是决定什么也不去想。
  与其半途而废,莫如一开始就不思不想。我大模大样地乘上电梯,下到地下停车场,打开车门把东西放进后座。有人监视就监视好了,想盯梢也悉听尊便。对于我怎么都无所谓了。因为首先,我到底该对谁提高警惕?符号士还是“组织”?抑或那两个持刀之徒?对现在的我来说,若以此三伙为敌,虽说不至于落荒而逃,但毕竟体力不支。肚皮被横向划开6厘米的口子,睡眠不足,况且又要领着胖女郎在黑洞洞的地下同夜鬼殊死搏斗,这已足以使我焦头烂额,谁要干什么,只管下手就是。
  可能的话,车也不想驾驶。我问女郎能否开车,她说不能。
  “请原谅。马倒是能骑。”
  我确认燃科显示计的指针贴近F,将车开出,穿过七拐八弯的住宅地段,驶上大街。虽是夜半,车辆仍铺天盖地。大约一半是出租车,其余是卡车和客车。我实在想不明白这芸芸众生何以偏要在深更半夜乘车满街乱闯。他们为什么就不能6点下班回家10点前钻进被窝关灯睡觉?
  但归根结蒂,这是别人的问题。无论我怎样左思右想,世界都将按其自身规律扩展下去,也不管我想什么,阿拉伯人都仍要挖油不止,人们都仍要用石油制造电气和汽油,都要在子夜街头设法满足各自的欲望。相比之下,我必须解决好当务之急。
  我双手搭在方向盘上,等信号时间里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前面停的是辆大型卡车,纸捆简直像要堆到天上去。右侧一辆赛车型白色爬山车上坐着年轻男女。不知是去夜游途中还是归来路上,两人都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女的把戴两个银手镯的左腕伸出窗外,瞥了我一眼。她并非对我有什么兴趣,只是因为没什么可看的才看了我的脸。迪斯尼广告也罢,交通标识也罢,我的脸也罢,什么都无所谓。我也瞟了一眼她。
  还算是漂亮的人吧,不过这等面孔似乎随处可见。在电视剧里边,不外乎充当女主人公同伴那类角色——在酒吧里一边喝茶一边问什么“怎么了?近来总好像无精打采的”云云。一般只出场一次,消失后便再也无从想起是何模样。
  信号灯变绿后,我前面的卡车仍在磨磨蹭蹭,而白色爬山车早已发出一串潇洒的排气声。随着车内音响组合中嘭嚓嚓的旋律逃离我的视野。
  “留意一下后面的车好么?”我对胖女郎道,“要是有一直咬住不放的,报告一声。”
  女郎点头注视后面。
  “你以为会有人跟踪?”
  “不晓得。”我说,“不过还是小心为好。吃的东西汉堡包可以吧?那东西节省时间。”
  “什么都行。”
  我把车停在第一个扑入眼帘的路边汉堡包店前。身穿红色短连衣裙的女侍走来,贴着两旁车窗问吃什么。
  “两个奶酪饼一份干炸薯片外加热巧克力。”胖女郎说。
  “普通汉堡包和啤酒。”我说。
  “对不起,不备啤酒。”女侍道。
  “普通汉堡包和可乐。”我改口道。路边汉堡包店是不备有啤酒的,我怎么就没想到这点呢?
  等食物时间里,我注意后面有无来车。结果一辆也未跟来。当然,假如真的盯梢,怕也不至于开进同一停车场,而应该埋伏在某个不引人注目的场所静等我们的车开出。我转而不再张望,将端来的汉堡包、薄土豆片和高速公路通行证大小的莴苣叶同可乐一起机械地送入胃中。胖女郎则慢吞吞地细细咀嚼,津津有味地咬着奶酪饼,抓着炸薯片,啜着热巧克力。
  “不吃点炸薯片?”女郎问我。
  “不要。”
  女郎将盘中物一扫而光,喝掉最后一口热巧克力,又舔净手指沾的番茄酱和芥末,用纸巾擦了擦指头和嘴巴。从旁看来都觉得她吃得十分香甜。
  “你祖父那边,”我说,“首先该去地下实验室看看吧?”
  “恐怕是的。那里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我也帮忙。”
  “问题是能从夜鬼巢穴旁边通过吗?夜鬼干扰器已被弄坏了吧?”
  “不碍事。还有小些的可供紧急时使用。威力虽不很大,带在身上夜鬼还是不敢靠近的。”
  “那就没问题了。”我放下心来。
  “没那么简单,”女郎说,“由于电池的关系,便携式干扰器只能连续使用30分钟,时间一到就要关掉开关充电才行。”
  “唔,充电要花多长时间?”
  “15分。工作30分,休息15分。在事务所和研究室之间往返一次,这时间绰绰有余,所以容量搞得较小。”
  我没了情绪,不再言语。毕竟比束手无策好,况且也只能凑合使用。我驱车驶出停车场,中途找见一家深夜营业的自选商场。买了两罐啤酒和1小瓶威士忌。而后停车把两罐啤酒喝光,威士忌则喝了四分之一。这么着,心情总算略有好转。剩下的威士忌拧好瓶盖,交给女郎装进背包。
  “何苦这么喝酒?”女郎问。
  “因为心里紧张吧。”
  “我也紧张,可并不喝酒。”
  “你的紧张和我的紧张是种类不同的紧张。”
  “不大明白。”
  “人上了年纪,无可挽回的事情的数量就越来越多。”
  “所以疲劳?”
  “不错,”我说,“所以疲劳。”
  她转向我,伸手碰了下我的耳垂。
  “不要紧,别担心,我一直守在你身边。”
  “谢谢。”我说。
  我把车开进女郎祖父事务所所在大厦的停车场,下车背起背包,伤口每隔一定时间就闷痛一阵子,如有一辆满载干草的货车缓缓碾过自己的肚皮。我姑且认定:这仅仅是普通的痛,是表层的痛,与我自身的本质并不相干。犹如阵雨,雨过天晴。我将所剩无几的自尊心尽皆收集起来,把受割之辱逐出心头,步履匆匆地跟在女郎后面。
  大厦入口有个大个头年轻门卫,要求女郎出示本楼居住证,女郎从衣袋掏出塑料卡,递给门卫。门卫把卡塞进桌上电脑的吞吐孔,确认荧屏上出现的姓名和房间号之后,按动开关打开大门。
  “这是座非常特殊的建筑物。”女郎穿过宽敞的大厅时对我解释道,“进入这里的人都有某种秘密,为保守秘密而建立了特殊的警卫体制。例如当开展重大研究或有秘密聚会时等等。在门口要像刚才这样检查身份,还通过监控电视看你去的是不是早已预定的场所。所以,就算有人尾随跟踪也别想进来。”
  “那么,你祖父在这楼下挖地洞的事他们也知道?”
  “呃——怎么样呢?我想未必知道。这座楼施工时祖父叫人搞了个特别设计,以便可以从房间直接进入地下,知道此事的仅限于极少几个人,不外乎楼主和设计师。对施工人员说是下水道,图纸申报方面也处理得天衣无缝。”
  “肯定花一大笔钱吧?”
  “可能。不过祖父有的是钱。”女郎说,“我也同样,我也是个十分了得的阔佬。父母的遗产和保险都买了股票,越积越多。”
  女郎从衣袋掏出钥匙,打开电梯,两人跨进上次那个空荡荡的奇妙电梯。
  “股票?”
  “嗯。祖父教过我如何玩股票。如情报的取舍、行情的分析、逃税的办法、海外汇款的方式等等。股票很有意思。你可玩过?”
  “遗憾。”我连定期都没存过。
  “祖父成为科学家之前做股东来着,靠股票攒钱。攒得太多了,这才不做股东,而当了科学家。厉害吧?”
  “厉害厉害。”我赞同道。
  “祖父干什么都是一流人才。”女郎说。
  电梯运行速度同上一次乘时一样,不知是上升还是下降。花的时间依然很长。想到这时间里一直受到电视摄像机的监视,心里不由七上八下。
  “祖父说学校教育效率太差,培养不出一流人才。你怎么看?”
  “是吧,大概是的。”我说,“16年前我也上学来着,是觉得没起太大作用,以致我不会说外语,不会玩乐器,不晓得股票,不能够骑马。”
  “那为什么不退学?要退不是随时可以退的吗?”
  “噢,那倒是。”我思忖了一会。不错,想退学什么时候都能一退了之。“可我当时没想到这点。我家同你那里不同,是平平常常的普通家庭,从来就没想过什么自己会成为某一方面的一流角色。”
  “不对,”女郎说,“任何人都具有某种成为一流的素质。问题只在于能否把它充分发掘出来。很多人之所以成不了一流,是因为一些不懂发掘方法的人一齐上前把它扼杀掉了,磨损掉了。”
  “好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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