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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关河 作者: 凌力-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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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寿用力一推,从天福怀中挣脱,几乎哭出声来,低声说:“不!”
        天福冷静了一下,说:“我明白你一直在避嫌。好,好!我不该这么着急。等见了林大人,请他老人家主婚,明媒正娶,你放心好了。师傅临终前,你向他发誓,可是为的这个?”
        天寿并不回答天福的问题,却又一次问道:“你是真心的要娶我吗?”
        天福笑道:“小傻瓜,咱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你说我什么时候蒙过你,什么时候对你说过假话?……你老是问我,可到现在你也没说明白,你到底肯不肯嫁给我呢?你我都已没有了双亲,说不得父母之命,总要自己说。你说呀,我要听你亲口说,快说!说愿意嫁给天福!……”
        天寿眼睛里映着明亮的月光,清澈晶莹,小声地、非常认真庄严地说:“我愿意嫁给天福,我发誓!……”
        “好我的小师弟!”天福叫了一声,一把揽过天寿,搂住她的肩膀,两人紧紧挨着一起坐在了月下,两张年轻美貌的面庞上一片明月的清辉。
        天福看看天寿,羞涩的神情使她越发动人,他沉醉地笑了,说:“从今以后,我该叫你师妹了……”天寿不好意思,把脸藏进天福胸口,天福动情地紧紧搂住小师妹,用面颊轻轻摩擦着她光滑的乌发,仿佛自言自语地轻缓地说:
        “我这辈子有两大心愿,一要跳出下九流,再不去伺候人,再不被人看轻看贱,走仕途也好,经商也罢,总之当不成官也要发财,定要光宗耀祖!……再一个,我家四代单传,我一定要多子多孙,来个五男二女七子团圆!师妹,你可得给我多多生养啊!……就像《双下山》里唱的,生下一群小娃娃,叫我几声爹,叫你几声娘,好不快活人也!……师妹,你冷了吗?身上有点儿抖……”
        “你要是……真心真意要娶我,就抱得我再紧些……”天寿哆嗦得更厉害,连声音也发颤了。天福解开长衫的大襟,把天寿包裹起来。天寿呼吸有些急,但她用力吸了口气,说:
        “师兄,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女扮男装十八年?”
        天福笑道:“这种事,在梨园行不希罕。师傅气不过人们嘲笑柳家是瓦窑,被人骂断子绝孙太难听,所以拿你当儿子养,指望你再带一个弟弟来,对吧?”
        “不!”
        “那还能有什么缘故呢?”天福不在意,轻轻抚摸着天寿的肩头和臂膀。
        “我告诉你说……我生下来的时候……连接生婆都辨不出我是男是女……”
        “哦?”
        “也请太医瞧过……太医说,岁数大了长开了,才能清楚。就这样,爹妈就拿我当儿子养,可是终究跟男孩子不一样,所以既不能跟姐姐们住一起,也不能跟师兄弟们同一房……咱们到广州不久,我长得有了变化……”天寿的头深深地埋下去,声音也低得几乎听不见了。任何人说起自己的隐秘都很痛苦,都难出口。天福几乎屏住了呼吸,等着听下文。过了好长时间,天寿毅然抬起头,不看天福,尽力克制住身体和声音的颤抖,说:
        “我确实是个女孩儿……不过,是个石女。”
        最难出口的话终于说出,天寿反倒平静了下来。天福却大吃一惊,直盯着天寿刹那间变得苍白的脸:“什么?石女?你是石女?”
        天寿点头。
        “就像《牡丹亭》里的石道姑?”
        天寿又点头。
        天福猛地松开了天寿,站起身,仰天大叫:“老天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望着月亮仿佛呆傻了。过了好一阵儿,他才长叹一声,颓然坐下,低下头,沉默不语。
        天寿轻轻地啜泣,低低地说:“我不是有意要骗你……我以为……”
        天福很快平静下来,如平日一样温静和蔼地安慰天寿说:“好了,别哭,我不怪你……你尽管放心,不能成夫妻还是好兄妹嘛……师傅临终嘱咐我们要像亲骨肉相待,你就是我的亲妹子!从今以后再不要唱戏了,我情愿养活你一辈子!”
        听了这话,天寿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抽作一团,气血在体内乱窜,呼吸不畅,喉头也像塞了块又热又柔韧的古怪东西,使她极想大哭一场……可她极力忍住了。她不能哭,不肯哭,甚至还强迫自己挤出一丝微笑,说:“多谢师兄高义了……我……我该回船去了……明天一早还要赶路……”
        天福勉力支撑着说:“好,明天我再到你船上,商量后面的行程。”
        天寿的船就泊在后边,船家早就搭好跳板在那里,天福目送她过船后便回舱躺倒了。
        一整天的经历,感情上大起大落的跌宕,使天福感到非常累。他瘫软在床板上,心里一团乱麻,搅得他高低睡不着。后来,迷迷糊糊,似梦似醒,听得有人在唱《西厢记·长亭》一折里那曲脍炙人口的《端正好》,像是天寿的声音,又好像不是;像是清唱,又好像有丝竹伴奏;像是人间的曲子,又似“仙乐风飘处处闻”: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都是离人泪……
        唱了一遍又一遍,越来越轻,越来越远。天福似被这歌声催眠,终于睡着了。
        次日,他梳洗罢,去招呼天寿的船一同起航的时候,才发现,天寿的船已经不在了。
        什么时候离开的?到哪儿去了?没有人能告诉他。
        天福呆呆地站在船头,望着滔滔北去的赣江水,想起昨天深夜梦中听到的那曲《端正好》,心头有说不出的滋味,痛苦、悲伤、惆怅、失望,都有。但在这些之外,无论他自己怎么不愿意承认,他确实还有松了一口气的欣慰……
      第二十五章
        时间最能平复心头的伤痛。
        赣江江头的那个明月夜之后,天寿整整三天不吃不睡不说话,躺在舱内仿佛痴呆,把随行的小童仆青儿吓得偷偷地哭,昼夜守着小主人,直至困得坐在那儿睡着。天寿感念这个邻村农家孩子的情分,但一肚子苦楚,难道能对这不懂事的小孩子诉说吗?
        短短的一个月中,她经历了别人也许一生也不曾经历过的感情痛苦和失败。
        父亲死了。
        胡大爷死了。
        大师兄、二师兄都离她而去了。
        如今,果然落得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孤苦伶仃,前途难测了……
        当初,娘搂着她痛哭,嘱咐她身为石女的隐秘切不可被人识破以免受人耻笑,又痛心疾首地哀叹这么好的女孩竟命犯孤鸾,不得不一世孤独。那时她还年幼,这些话不全懂,可也被娘的悲苦的泪水吓着,对自己身上的古怪从此背负了无尽的羞耻和恐惧,她怎么敢不信命不认命?
        可是,她能管住自己的音容笑貌、行为举止,却管不住自己的心呀!
        恋胡大爷是心头作怪,信大师兄也是心头作怪。拗不过心的煎熬情的逼迫,她咬牙迈出了抗命的一步又一步。
        从小受嘉许,受赞美,受宠爱,被期望为红角儿、为名伶,号称“玉笋”,艺名“柳摇金”。谁不说柳摇金春风得意、前程似锦?谁不以为柳摇金清高自许、目下无尘?然而只有柳摇金自己清楚,在高傲和洁身自好后面,她多么虚弱,多么自卑,对自己的未来又是多么恐惧。她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才敢不认命啊!尤其这次,和大师兄,她是受了百般恳求才点的头,总以为万无一失,结果被抛弃的还是她自己!
        这就是她抗命的报应!
        心都碎了,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她又想到了死……
        这很容易,乘人不备,朝水里一跳,也就一了百了了。
        但,死就真的那么容易?
        上次在海中自沉,呛水昏迷之际,头痛欲裂,鼻酸如割,憋气憋得胸口几乎要炸开,什么时候回想起来都像噩梦一样可怕,她实在没有第二次投水的勇气。
        再说,一旦死了,多年在红氍毹上表演杜丽娘、崔莺莺、西施、钱玉莲时感受的痴迷和自爱,还有那得到看客赞赏、听到看客喝彩时的兴奋和满足就再也没有了。就连平日喜爱的琴棋书画、爱喝的醉人的醇酒、爱吃的烧鸭熏肉等一切美味佳肴,以及清甜可口的荔枝菠萝,此刻也都来到眼前,叫她如何舍得下撇得开?
        为什么非死不可?生为石女,又不是她的过错!
        她还有重要的事情得做:找到母亲,一道回听泉居,相伴过活,生养死葬。爹妈没有儿子,她得尽儿子的孝道,最终合葬双亲,让二老在另一个世界平安丰足、相依相伴,也是她的责任。
        她不能做一个正常女人,但当一个独身男子,还可以干很多事情,无论怎么艰难,总归有路可走。
        她认命了,老老实实地认命了。
        所以,她不必死。
        所以,在不吃不喝地躺了三天之后,他,柳摇金,还是起来了。
        青儿高兴得眼圈都红了,说:“小爷您要有个三长两短,回家去我爹非打死我不可!”待天寿面色苍白地出舱观景的时候,青儿又问:“那天咱们从赣州怎么半夜开船呢?大爷和虾仔他们怎么不跟着呢?”
        天福天寿离开香港岛的时候,雇了两个随身童仆,都是十四岁。青儿是其中之一,看上去比十四岁小得多,瘦瘦小小却生龙活虎,精力充沛,黑眼睛黑头发黑皮肤,整个儿一个小黑人儿。尤其是深眼窝里一双不大的眼睛,被黑瞳仁占满,几乎看不到眼白,简直就像小松鼠小乌鸦那亮晶晶的黑豆眼,他被父母叫做青儿大约就是因此。他是离听泉居不到两里地的小山村农户家七个孩子中的老五,常来听泉居玩耍,跟柳家父子兄弟都熟,听说柳家兄弟要雇人出远门,就抢着跟了过来。他的父母正因孩子太多苦不堪言,巴不得他们能独自谋生,何况还得到十块银洋的报酬,皆大欢喜。虾仔是从海边渔村雇的,也很能干,但没有青儿伶俐。理所当然,青儿跟了天寿,虾仔跟了天福。青儿跟虾仔一路相处很好,这次突然分手,不怪青儿要问。
        天寿只说大爷要在赣州留几日,今后也得分头办各自的事,咱们要办的大事是赶紧去寻姑太太跟老太太。
        帮助天寿恢复的不仅有时间,有聪明伶俐、照顾周到的青儿,还有心肠极善的船家老夫妻。尤其是笃信观音菩萨的老太太,把做善事当成修来世的惟一途径。她常常看着天寿笑说,小爷俊得叫人心疼,只要眉间这点瘢痕是红的,那就活脱脱一个观音菩萨了--或许这就是她对天寿主仆特别关爱的原因。
        老夫妇俩把主仆二人从赣江送进鄱阳湖,又走入信江,顺风逆水。最困难的地段,不光船上的水手,还另雇了江边的人一起背纤,直到再也无法行船的小河的上游,在玉山停了船。老船夫告诉天寿,从这里走八十里山路,就是浙江的常山溪口,从那里乘船顺流而下,过衢州、兰溪,便直达杭州城了。
        临分手之际,天寿主仆和船家老夫妇竟都依依难舍。老太太再三嘱咐,说杭州的三天竺是观音大士的香火院,许愿求签都极灵验,小爷一定要去叩拜,求得个一生平安。
        天寿真的不辞辛苦,匆匆忙忙游了西湖,到灵隐寺拜佛,为走了的父亲和胡大爷烧香,祝他们早离苦海早投胎,而后,虔诚地一步一步登山路往天竺。天寿在下天竺、中天竺都拈香拜了菩萨,最后到上天竺,施了两块银洋,拈香跪拜许愿,口中说:若能顺利寻到母亲姐姐,回头贡献纹银百两。然而天寿心里总有不甘,又暗暗添了一个祝愿:此生若能成就婚姻,得如意郎君相伴终身,来年为菩萨重塑金身!
        莲台上的观音大士,比常人高大五倍还多,但塑得精致生动,璎珞垂垂,衣带飘飘,面如满月,慈眉善目,手托净瓶柳枝,似在微笑,似在对拜求者点头。在观音菩萨自高而下的注视中,天寿诚惶诚恐地求了一签。在一旁敲磐的小尼姑递给天寿那一签的签语。一张黄纸上写着:未时第六灵签,中上。此外,还有四句七言古诗,二十八个字:
        蝴蝶梦中家万里,
        杜鹃枝头月黄昏。
        无可奈何花落去,
        似曾相识燕归来。
        这都是天寿熟得不能再熟的句子,可作为签语该怎么讲?预示着自己的什么命运?“家万里”是不是在说眼下远离听泉居的现状?“月黄昏”莫非暗示母亲病危?似是而非,天寿猜了很久,不得要领,只能用“中上”来安慰自己。自己生来薄命,厄运不断,能有中上际遇,就算大吉大利了。
        杭州西湖美景没能留住天寿。拜罢观音的次日,天寿就渡钱塘江到了浙东。
        从赣州出发以来,近两个月过去了,天寿一路看到:赣江两岸的红土地上,割了麦子又插秧;鄱阳湖边岳阳楼头,文人墨客登楼吟唱、达官富商拥妓豪饮;赣浙交界的穷乡僻壤,樵夫砍柴牧童放牛;南昌、衢州这样的省城及水陆要冲,商贾云集市井繁盛,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关心什么洋鬼子兵船大炮打进广州的事情。天寿偶尔对旁人说起,人家也像听百年前的故事一样,一笑了之。
        到了杭州,才感受到人们对战争的恐惧。
        一路上,天寿最觉得困难的是语言,江西话已经难懂,浙江方言更是一窍不通。指着络绎不绝的军伍问船家是怎么回事,船家连说带比画,天寿一句也没听懂。想到商家店铺都能说几句官话,天寿就借着上岸吃午饭之便,向路边小食店的老板询问。老板见天寿要菜要酒,是个花钱的主顾,很高兴,格外爱说,打着绍兴味的官话,送上著名的绍兴老酒和风鸡、酱牛肉、油烹鲜虾等下酒菜,后来干脆陪坐在侧,一五一十地说起来:
        “上年末,大兵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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