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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关河 作者: 凌力-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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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年末,大兵船拖着洋鬼子和大炮,只一个时辰,就把定海拿下了,县太爷和总镇【总镇:清代绿营兵(汉兵)制,其最高组织为”标“,下面有”协“、”营“、”汛“。标分督标、抚标、提标、镇标等,分别由总督、巡抚、提督、总兵统率。实际上,各省绿营独立组织为提标、镇标,提督实为地方的最高武职官,从一品;总兵略低于提督,为正二品。总镇、镇台是总兵的尊称。】爷都死脱啦,凶得来不得了!……朝廷恼怒,说上回是承平日久,毫无防备的过,这一回要将定海镇海造得铜浇铁铸的一般,洋鬼子要敢再来,叫他们来一个死一个,来两个死一双,尝尝我们天朝的厉害!……喏,这些官兵呀,义勇呀,都是往定海镇海去的,这些日子常有,还带着八千斤大炮呢!又长又大,黑糊糊亮堂堂,好不威风!……”
        跑堂的伙计端来饭菜和汤,天寿喜欢老酒的味道,叫青儿先吃饭,自己一边喝着酒一边问:“夷人既占了定海,怎么又退走了呢?”
        “是呀,起初大家都不信,奇怪得很呢,后来听说,英夷是要拿舟山岛换广东那边一个叫香港岛的地方。……小爷可知道那香港岛有什么好,竟值得用这么大的舟山去换?”
        青儿竟听懂了“广东香港岛”几个字,热心地说:“我们就是广东来的……”
        天寿赶忙截住他的话头:“没听说过什么香港臭港的。”
        老板继续唠叨:“听定海过来的人说,夷人占了县城,竟还当当县太爷过瘾,坐堂审案子哩!可不是大笑话?那些洋鬼子人不像人、兽不像兽,一身都是毛!穿靴戴帽,岂不就是那弼马温了吗?……”说得天寿和周围不多的客人都笑了。
        见天寿酒饭已足,青儿从褡裢里拿出一贯钱,同老板到柜台结账。屋角突然蹿出一个人影,抄起桌上的褡裢就要跑。天寿眼疾手快,一把扯住,叫道:“你干什么?”那人力大,只当胸一推,天寿就“扑通”一声摔坐在地,周围的人喊叫着“抢钱啦!抢钱啦!”那人已转身飞跑出去。他身穿号衣,腰别长刀,定是过路的兵勇。
        柜台边的青儿直跳起来,扔下钱闪电般地追了出去。天寿一看,满店的人喊叫的多,可真帮忙的一个没有,而那一直由青儿背着的褡裢里装着五十块银洋和才换来的五贯钱,差不多是自己一半家当,于是便也跟在青儿后面直追上去。
        一个当兵的在前头跑,一个小孩子在后面追,嘴里喊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路上行人虽不算少,但车轮响马嘶鸣,尘土漫天飞扬,奔赴战场的人们都脚步匆匆心事重重,谁愿意管这路闲事?别看青儿小胳膊小腿,可从小在山野间长大,跑起来出奇地快,顷刻间就追近兵勇,一把拉住他已经背在身上的褡裢,用自己的家乡话叫骂。天寿也随后赶到,恍然觉得有马队从身边飞驰而过,就指着对方的鼻子用力大喊。可“强盗”两个字刚出口,那家伙就恶狠狠地一把抽出腰间的大长刀,喝道:“再闹,我拿你们当汉奸办了!”说着大刀高高一扬,天寿、青儿吓得朝后一缩,他又大踏步地走了。
        天寿叹口气,说:“算了,咱们自认倒霉吧!……”
        “不成!”青儿急得跺脚,“要是寻不着老太太姑太太,咱们怎么回家呀?”话音未落,人已经又追上去了。天寿无法,只好跟着跑。
        与他们擦身而过的马队已经跑得很远,突然兜个圈掉头而来,一下子就把那个抢褡裢的家伙迎面堵住。青儿赶上去,不管不顾地又一次揪住了褡裢死不放手。
        马队左右分开,一头特别高大的墨黑油亮的乌龙马缓步走出来,马上将官沉声问道:“什么事?”
        兵勇一看将官凉帽上红彤彤的二品珊瑚顶戴,立刻跪倒在地,脸色刷地灰白,腿肚子也在抖,但还是强词狡辩说:“禀大人,……小的去食铺买干粮,碰上这小东西讨钱……给了两个大钱他还嫌少,又追上来强要添头……”
        青儿不知那家伙说的什么,自己只管哇啦哇啦指手画脚地说了半天,将官和周围的人都皱着眉头面面相觑。天寿赶到,呼呼直喘,好一会儿才顺过气来,朝将官打千儿请安,然后说:“青天白日,清平世界,他竟当众抢劫,抓了我们的褡裢扭头就跑,说都不说一声!好不容易追上他,他竟拿刀要杀人,还骂我们是汉奸!那他抢人钱财是什么东西?可不是强盗了吗?……”
        听这伶牙俐齿的孩子说出的满是孩子气的话,大家都想笑,可看看大人一脸乌云,只得忍住。
        将官一示意,两名随从去把褡裢解下来呈交给他。青儿急了又要叫,被天寿止住。将官把褡裢挂在马鞍桥边,对面前三人扫视过去,问:
        “你是哪一营的兵丁?”
        天寿忍不住一激灵,他从未听到过这样低沉又厚重的声音,不由得偷偷抬头打量。这位身着青蟒袍蓝行褂、肤色棕红的将官看去有四十来岁年纪,黑眉如剑,目光如电,身材魁伟,腰直胸挺,仿佛长在马背上一样稳如泰山,就跟戏里的关老爷那么威风凛凛。看上去是个大官,怎么会来管这种途中偶遇的小事?天寿心里直打鼓。
        “回大人,小的是右路前协,国字营的。”兵勇回答。
        “褡裢是你的?”
        “回大人,是小人的。”
        “里面有多少钱?”
        “这……小的不敢说,怕那小东西听了去学舌……”
        “这小孩朝你讨钱,可有旁人得见?”
        “回大人,就在路边上,有人看见也不会在意呀!”
        “你说他动抢在什么地方?可有人看见?”将官转脸问天寿。
        “就在那边小食铺,众人所见。要是不信,咱们一起过去,一问便知!”天寿生怕对方自家人相回护,自己又势孤力单,极力寻找外援。将官似乎看透他的心思,眼里略有笑意,说:“好吧,一起去找人作证!”
        谁想到了小食铺,就是刚才跟着一起大喊大叫“抢钱啦”的那些人,面对这么多人高马大、身形伟岸的官兵,全都装聋作哑,竟无一人出来作证。气得天寿青儿又是央告又是跺脚,嘲骂喊叫,几乎哭出来。最后,老板出头说了这么一段话:
        “抢不抢的,我们没在意也没看见;可褡裢是谁的,谁说的钱数对谁就是主人。他们各自悄声说给中间人,一对证,总该说清楚了吧?”
        大人点头。那兵勇登时不自在起来,但还是硬着头皮对大人一随从估摸着说了个数。天寿自然选老板做中间人。随从随即宣布:兵勇说褡裢里有三贯钱,六十多块银元。老板则替天寿说:有五十块银元,三贯钱和十五个大钱。天寿赶紧抢着补充说:“我们昨天在杭州城里刚换了五贯钱零用,前面路上花剩下十五个大钱,刚才又拿出一贯钱在这处食铺结账……”
        随从上前把褡裢里的钱分银元、大钱、钱贯三处放好,自然,与天寿所说完全符合。大人沉下脸,目光如刀盯住那兵勇。兵勇受不住,赶紧跪倒,打自己耳光,嘴里连连说:“小的该死!小的不是东西!”
        大人冷冷地吩咐随从:“传右路前协刘参将【参将:绿营兵制,总兵之下,有副将、参将、游击、都司、守备、千总、把总、外委等官。副将所属为”协“,参将至守备所属为”营“,千总以下所属为”汛“。参将为正三品武职官。】率国字营,立刻来见!”
        兵勇脸色大变,连连叩头道:“大人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这时,食铺里的客人纷纷拥上去嘲骂抢劫者,还向天寿证明自己早就看出这家伙不是个好东西。天寿懒得答理他们,接过随从送到手中的褡裢时,问那随从抢钱的兵勇是不是要受罚。随从说,我们总爷军纪最严,这种事从不轻放,看今天这架势,怕是要当众动鞭刑了。这鞭刑可厉害,再壮的汉子,受上二十鞭,不躺个三两月起不了床!
        天寿心里不忍起来,说:“我们只想讨回褡裢就好了,他不也是要去打夷鬼的吗?替我们向总爷求求情,别打他,让他立功赎罪就是。”
        随从惊讶地看看天寿,转身去禀告伫立窗前一动不动的将军。将军并不回身,只能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在嗡嗡响。随从又走来对天寿说:“总爷说难得你们小小年纪深明大义,但军中自有规矩,不必过问。请你们一定看罢惩戒再离开。”
        国字营三百多官兵都集中到小食铺边的空地,还围过来许多仿佛眨眼间从地底下冒出来的看热闹的百姓,受惩戒的那个兵勇低头跪在人群当中,国字营的营官毕恭毕敬地听罢总爷的训示后,向众人宣布罪名:一是违反严禁劫夺的军令,骚扰民间为害百姓;二是知法犯法欺蒙官长,例当鞭打四十,因有被抢百姓为之说情,减半鞭二十。
        长蛇一样的皮鞭,抽打在那兵勇赤裸的脊背上,噼啪一声下去,就是一道血印。开始他还硬撑着不出声,后来便一声高过一声地号叫了。天寿低头不忍再看,听老板在耳边小声说:“小爷,你不要怪罪刚才铺子里没人肯出头作证。我这小铺门口,天天过多少官兵,今天你运气好,遇着了好官清官讲理的官,要不然,谁敢担保没有大祸临头哇!……饶是这样,过几日我还是要搬搬家,万一这些当兵的不服,寻到我头上来,我可就惨啦!……”
        二十鞭打罢,受惩戒的人已经昏过去。自有他的同伴用担架抬着他归营。官兵们一个个沉着脸,整队离开继续东进。围观的百姓欢欣鼓舞,叫好不迭:有人说,就该这么着,不然兵匪一样,成何体统!有人大叫,这位总爷军纪严明,军令如山,他带的兵定能守住国门!天寿心下感激,拉住那位随从,说:“你们总爷真是当今难得的好将军!小民定要为他四处传名,请问他尊姓大名?”
        随从笑道:“我们总爷姓葛,名云飞,字鹏起。”
        像是谁敲了他一棒子,天寿直跳起来:“你说什么?你们总爷叫葛云飞?”
        这小爷突然又跳又嚷,倒把随从吓一跳,说:“是啊,新近回任所的定海葛总兵云飞!丁忧【丁忧:遭遇父母丧事,古称丁忧。清代官制,汉官丁忧须开缺守制(即去职守孝)三年,满官守制百日便可照旧供职。】离任才一年,又被总督大人特地请回来的。”
        “他可是山阴人?”
        “是啊!你个小孩子怎么知道?……”
        天寿一眼看到总兵大人正在上马,准备离去,便飞快地冲到乌龙马跟前,又怕马踢不敢靠近,只伸开双臂做出拦马的样子。总兵大人勒住躁动不安的马,厚重的低音带着嗡嗡响直传到天寿耳边,令他再次惊异不已:
        “还有什么事吗?”
        “我……你……”天寿张张嘴,吐出两个莫名其妙、含糊不清的字,实在是因为心跳得太凶,又是兴奋又是激动又是害怕,脸上一阵飞红一阵煞白,一狠心,冒出了这么一句看似不着边际的话,“小民我……从广州来……投亲……”
        “哦。”总兵大人顺口应了一声,忽而又很注意地盯着天寿看。
        “小民我……姓柳,是柳知秋的儿子……”
        “啊啊!如此说来,你是英兰的兄弟?叫什么?天寿,对不对?”
        “是,是……”天寿口吃吃地说,心里在盘算着要不要叫他一声姐夫。总兵大人已经仰头哈哈大笑了,笑声也轰隆隆地仿佛远方的沉雷。他一面笑一面翻身下马,走到天寿跟前,拍拍他的肩膀:“真想不到哇,天下竟有这样的巧事!前些日子英兰还为得不着你们的回音发愁呢!太好啦!太好啦!我正要回山阴家中安置一下。一同回去,一同回去!……你会骑马吗?”
        “哦,不会,我自己雇得有船……”
        “有船也行。我派个亲随给你带路,能一直撑到家门口!……”
        看得出来,这位威风凛凛的总兵大人,是真的高兴。天寿还是头一回接触这样阳刚气十足又非常成熟的男子汉,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真为自己有如此英雄了得的姐夫而豪气满怀。
      第二十六章
        从赣江直追到鄱阳湖,天福也没有追上天寿的船。
        站在船头,望着隐约在云雾间的庐山,望着茫茫鄱阳湖水,实在猜不透小师弟会走哪条路往浙江寻母。他决定听从船家的主意,由鄱阳湖入长江,顺流而下,走大运河直达杭州、宁波、镇海。林大人正在镇海前敌军营效力。
        天寿的突然离去,令他嗟叹伤感,内心不无歉疚之情,有一两天,着实转侧低回,念念不能去怀。但他这人一贯忠厚平实,大喜大悲都不会失度,颇具君子之风,十数日后,当他顺利地驶进繁华的姑苏城东阊门码头的时候,心头的伤感已经很淡了。
        苏州繁富甲于天下,阊门码头千船万艇,熙熙攘攘,热闹非常,但于热闹中,天福还是发现一点奇特之处:码头边的一所茶楼之下,聚着黑压压的一大群人。天福的泊船处,离那茶楼不远,仔细看看,他更觉得奇怪了。
        人群中有顶翎辉煌、朝服补褂的官员,有气度雍容、服饰华贵的乡绅,有长衫翩翩、儒雅清高的文士,站得稍远处,还有不少短褐麻鞋的工匠和乡农,真可谓四民俱全了。他们都不住地朝远处眺望,似在等着接人。接谁呢?若是接官,为何不在接官亭?又为何不搭牌楼不结彩?连鼓乐笙歌都不设,况且,除了新任督、抚等方面大员莅临,也无须四民都来迎候。
        天福越看越觉得费解,趁着船家上岸买米买菜之际,独倚船头,观看动静。
        领航的小艇,带着后面一连四只大船慢慢靠了过来。那群人官在前、士绅跟随、百姓在后,有序地拥向码头边排列整齐,忽然安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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