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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跨黄金城--记布拉格-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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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辈在训晚辈,直到一位少女赧赧含笑站起来,而老者立刻向空位上坐下去,才恍
然他们并非一家人,而是老者责骂年轻人不懂让座,有失敬老之礼。我们颇有感慨,
觉得那老叟能理直气壮地当众要年轻人让座,足见古礼尚未尽失,民风未尽浇薄。
不料第二天在同样满座的地铁车上,一位十五六岁的男孩,像是中学生模样,竟然
起身让我,令我很感意外。不忍辜负这好孩子的美意,我一面笑谢,一面立刻坐了
下去。那孩子“日行一善”,似乎还有点害羞,竟然半别过脸去。这一幕给我的印
象至深,迄今温馨犹在心头。这小小的国民外交家,一念之仁,赢得游客由衰的铭
感,胜过了千言不惭的观光手册。苦难的波希米亚人,一连经历了纳粹等许多凌虐
折磨,竟然还有这么善良的子弟,令人对“共产国家”不禁改观。
    到布拉格第四天的晚上,我们乘地铁四旅馆。车到共和广场站(Mamesti Repu
blicky),五个人都已下车,我跟在后面,正要跨出车厢,忽听有人大叫“钱包!
钱包!”声高而情急。等我定过神来,隐地已冲回车上,后面跟着茵西。车厢里一
阵惊愕错乱,只听见隐地说:“证件全不见了!”整个车厢的目光都猬聚在隐地身
上,看着他抓住一个六十上下的老人,抓住那老人手上的棕色提袋,打开一看——
却是空的!
    这时的车门已自动合上。透过车窗,邦媛、天恩、我存正在月台上惶惑地向我
们探望。车动了。茵西向他们大叫:“你们先回旅馆去!”列车出了站,加起速来。
那被搜的老人也似乎一脸惶惑,拎着看来是无辜的提包。茵西追问隐地灾情有多惨
重,我在心乱之中,只朦朦意识到“证件全不见了!”似乎比丢钱更加严重。忽然,
终站佛罗伦斯到了。隐地说:“下车吧!”茵西和我便随他下车。我们一路走回旅
馆,途中隐地检查自己的背包,发现连美金带台币,被扒的钱包里大约值五百多美
金。“还好,”他最后说,“大半的美金在背包里。台湾的身分证跟签帐卡一起不
见了,幸好护照没丢。不过——”
    “不过怎么?”我紧张地问道。
    “被扒的钱包是放在后边裤袋里的,”隐地啧啧纳罕。“袋是钮扣扣好的,可
是钱包扒走了,钮扣还是扣得好好的。真是奇怪!”
    茵西和我也想不通。我笑说:“恐怕真有三只手——一手解钮,一手偷钱,第
三只再把钮扣上。”
    知道护照还在,余钱无损,大家都好了一口气。我忽然大笑,指着隐地说:
“都是你,听谢代表说此地只偷不抢,别人都没开口,你却抢着说:‘偷钱要靠智
慧,也是应该。’真是一语成谶!”

                                缘短情长

    捷克的玻璃业颇为悠久,早在十四世纪已经制造教堂的玻璃彩窗。今日波希米
亚的雕花水晶,更广受各国欢迎。在布拉格逛街,最诱惑人的是琳琅满目的水晶店,
几乎每条街都有,有的街更一连开了几家。那些彩杯与花瓶,果盘与吊灯,不但造
型优雅,而且色调清纯,惊艳之际,观赏在目,摩挲在手,令人不觉陷入了一座透
明的迷宫,唉,七彩的梦。醒来的时候,那梦已经包装好了,提在你的袋里,相当
重呢,但心头却觉得轻快。何况价钱一点也不贵:台币三两百元就可以买到小巧精
致,上千,就可以拥有高贵大方了。
    我们一家家看过去,提袋愈来愈沉,眼睛愈来愈亮。情绪不断上升。当然,有
人不免觉得贵了,或是担心行李重了,我便念出即兴的四字诀来鼓舞士气:

        昨天大穷
        后天大老
        今天不买
        明天懊恼

    大家觉得有趣,就一齐念将起来,真的感到理直气壮,愈买愈顺手了。
    捷克的观光局要是懂事,应该把我这“劝购曲”买去宣传,一定能教无数守财
奴解其啬羹。
    捷克的木器也做得不赖。纪念品店里可以买到彩绘的漆盒,玲珑鲜丽,令人抚
玩不忍释手。两三千元就可以买到精品。有一盒绘的是天方夜谭的魔毯飞行,神奇
富丽,美不胜收,可惜我一念吝啬,竟未下手,落得“明天懊恼”之讥。
    还有一种俄式木偶,有点像中国的不倒翁,绘的是胖墩墩的花衣村姑,七色鲜
艳若俄国画家夏高(Marc Chagall)的画面。橱窗里常见这村姑成排站着,有时多
达十一二个,但依次一个比一个要小一号。仔细看时,原来这些胖妞都可以齐腰剥
开,里面是空的,正好装下小一号的“妹妹”。
    一天晚上,我们去看了莫札特的歌剧《唐乔凡尼》(Don Giovanul),不是真
人而是木偶所演。莫札特生于萨尔斯堡,死于维也纳,但他的音乐却和布拉格不可
分割。他一生去过那黄金城三次,第二次去就是为了《唐乔凡尼》的世界首演。那
富丽而饱满的序曲正是在演出的前夕神速谱成,乐队简直是现看现奏。莫扎特亲自
指挥,前台与后台通力合作,居然十分成功。可是《唐乔凡尼》在维也纳却不很受
欢迎,所以莫札特对布拉格心存感激,而布拉格也引以自豪。
    一九九一年,为纪念莫札特逝世两百周年,布拉格的国家木偶剧场(National
 Marionette Theatre)首次演出《唐乔凡尼》,不料极为叫座,三年下来,演了近
七百场,观众已达十一万人。我们去的那夜,也是客满。那些木偶约有半个人高,
造型近于漫画,幕后由人拉线操纵,与音乐密切配合,而举手投足,弯腰扭头,甚
至仰天跪地,一切动作在突兀之中别有谐趣,其妙正在真幻之间。
    临行的上午,别情依依。隐地、天思、我存和我四人,回光返照,再去查理大
桥。清冷的薄阴天,河风欺面,只有七八度的光景。桥上众艺杂陈,行人来去,仍
是那么天长地久的市并闲情。想起两百年前,莫扎特排练罢《唐乔凡尼》,沿着栗
树掩映的小苍一路回家,也是从查理大桥,就是我正踏着的这座友砖古桥,到对岸
的史泰尼茨酒店喝一杯浓烈的土耳其咖啡;想起卡夫卡、里尔克的脚步声也在这桥
上橐橐踏过,感动之中更觉得离情渐浓。
    我们提着在桥头店中刚买的木偶;隐地和天恩各提着一个小卓别林,戴高帽,
挥手杖,蓄黑髭,张着外八字,十分惹笑。我提的则是大眼睛翘鼻子的木偶皮诺丘,
也是人见人爱。
    沿着桥尾斜落的石级,我们走下桥去,来到康佩小村,进了一家叫“金剪刀”
的小餐馆。店小如舟,掩映着白纱的窗景却精巧如画,菜价只有台北的一半。这一
切,加上户内的温暖,对照着河上的凄冽,令我们懒而又赖,像古希腊耽食落拓枣
的浪子,流连忘归。尤其是隐地,尽管遭窃,对布拉格之眷眷仍不改其深。问起他
此刻的心情,他的语气恬淡而隽永:“完全是缘分,”隐地说。“钱包跟我已经多
年,到此缘尽,所以分手。至于那张身分证嘛,不肯跟我回去,也只是另一个自我,
潜意识里要永远留在布拉格城。”
    看来隐地经此一幼,境界日高。他已经不再是苦主,而是哲学家了,偷,而能
得手,是聪明。被偷,而能放手,甚至放心,就是智慧了。
    于是我们随智者过桥,再过六百年的查理大桥。白鸥飞起,回头是岸。

                                                     一九九五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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