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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笃姆精选集-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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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干加紧干,白马骑士来啦!”
  逢着吃早饭的时间,工人们一堆堆蹲在地上哨面包,他便骑着马去巡视空无一人的工地,发现哪里活儿干得马马虎虎,目光就变得十分严峻起来。他有时也到工人面前,给他们解释工作必须怎样做,工人们尽管也拍起头来望着他,耐心地继续啃自己的面包,可是他却从来听不到有谁表示赞成,或者哪怕随便发表一点看法。一次在快吃完早饭的时候,他发现有一处工地的活儿子得特别干净利落,便跑到一堆在旁边吃饭的工人前,跳下白马,兴致勃勃地询问那地方的活儿是谁干的。不料工人们却惶恐不安,眼阴明郁地望着他,好半天才勉勉强强说出几个名字。他把自己那安静得像头绵羊似的白马交给一个人牵着,这人双手捧着缰,目不转睛地瞅着那对如往常一样始终盯在自己主人身上的马眼睛,样子害怕得要命。
  “我说,马尔登,你这是什么毛病,怎么两条腿哆哆嗦嗦像站不稳似的?”豪克大声问。
  “先生,您这马,它这么一动不动,准是要出祸事吧!”
  豪克哈哈大笑,一把夺过马缰来,这畜生立刻又亲亲热热把脑袋靠在他肩膀上磨蹭开了。工人中有的畏畏缩缩地在一旁瞅着白马和它的主人,有的装出漠不关心的神气,只顾默默地啃着自己的面包,时不时他还扔一块给在头顶盘旋的海鸥;鸟儿们记牢了这个吃食的地点,有时几乎就把自己长长的翅膀擦到了工人们的脑袋。堤长心不在焉地瞅着乞食的海鸥,看它们如何用喙儿迅速而敏捷地捕捉抛到空中的面包屑;过了一会儿,他便跳上马鞍,对那些人瞧也不眼地走了。他听见,人家在背后似乎讲着嘲讽他的话。
  “怎么回事呢?”他自己问自己。“难道艾尔凯说得对,他们全体都真的反对我?怎么连这些工人和贫穷的人也一样,我的新堤不是将给他们中的许多家带来福利吗?”
  他用马刺猛刺了一下胯下的坐骑,这畜生就疯了似的冲了堤坡去。对于他过去的小工给他身上蒙的那一层神秘色彩,这位骑白马的人一无所知。幸喜人们还没有看见他现在这个样子,没有看见他的瘦脸上那对呆滞的眼睛,没有看见他的斗篷如何在身后飘动,以及他那白马如何风驰电掣地狂奔!
  夏季和秋季就这么过去了;工程一直进行到十一月末,随后就让严寒和大雪给阻止住啦。堤坝尚未竣工,人们决定暂时不封闭围地。新堤已高出地面八尺;只在西侧临海一边准备建闸的地方还留着一个缺口;另外,上面老堤跟前的水道也还没有动。这样,潮水仍可像三十年来一样地流经围地,不会在困地里或新堤上造成大的损害。也就是说,这人的双手的劳动成果,眼下是托付给了伟大的主,由他保护着,直到春天的温暖阳光给它以最后完成的可能。
  这其间.堤长家里也有了一件喜事;在婚后第九个年头,一个婴儿终于呱呱坠地!它是个小丫头,跟所有新生儿一样,红通通的嫩皮,满脸皱纹,足有七磅重;只是那哭声显得颇为异样,令她母亲不十分开心。更糟糕的是第三天,艾尔凯突然发起高烧来,一个劲儿地说胡话,连她的丈夫和那个老收生婆都全不认识了。豪克看到婴儿下地时的狂喜一变而为忧愁;从城里接来的大夫坐在产床边上,摸了脉,开了处方,但看上去仍是一筹莫展的样子。豪克直摇头,嘴里南咕着:“他也没办法;只有上帝能给予帮助啊!”他默默祈祷上帝,但上帝似乎也并未听见他的祷告。老大夫离开以后,豪克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外面飘飘的雪花出神。这当儿,病人又在梦中发出惊叫,他于是自动地合起掌来,本身并不清楚这样做是出于虔诚,还是仅仅为了使自己在巨大的恐怖中不致丧失理智。
  “水!洪水!”病人喃喃着。“抓住我!”她突然高叫起来,“抓住我哟,豪克!”接着,她的声音又低沉下去,恰似在嘤嘤啜泣,“在海里?到海上去了吗?啊,仁慈的主,我再也见不到他啦!”
  这时候,豪克猛地转过身,把老收生婆从床边推开,一下跪在地上,双手抱住妻子,把她紧紧搂在胸前。
  “艾尔凯,艾尔凯!”他呼唤着,“睁眼看看我吧,我在你身边呀!”
  艾尔凯瞪大烧得通红的眼睛,目光茫然地四处瞅着,像是个绝望的落水者。
  豪克把妻子放回枕上,然后双手痉挛地绞在一起,喊叫着;
  “主,我的上帝,千万别给我夺走她啊!你知道,我不能没有她!”接着他便像堕入了沉思,压低嗓门继续说:“我现在知道啦,你并非永远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你也不是万能的啊;你是极端智慧的;你必须按照你的智慧行事主啊,你哪怕只对我发出一声叹息也行,让我明白你的意思吧!”
  突然间,房里似乎一下子变得十分宁静;他只听见轻轻的呼吸声,走到床前一看,妻子已安安稳稳地睡着了。只有收生婆睁大眼睛惶恐地盯着他;同时传来开门的响声。
  “谁?”他问收生婆。
  “先生,是女仆安娜·格莱特出去了,她刚送烘笼进来。”
  “您平吗这样奇怪地瞪着我,勒福凯太太?”
  “我吗?我只是被您刚才的祈祷吓了一跳;靠这样的祈祷您是救不活谁的哟!”
  豪克用犀利的目光注视着她,问:
  “您是否跟咱们家的安娜一样,也经常去那个荷兰裁缝家里参加秘密集会呢?”
  “去的,先生;咱俩都非常非常虔诚!”
  豪克没再说什么。那年头儿,分裂的秘密教会团体在弗里斯兰也遍地开花;破落的手工业者或因酗酒被撤职的教员一流的人在其中起着主要作用;娼妓、老少娘儿们、形形色色的懒汉和孤独者,都积极热心地参加他们的秘密聚会,在会上人人都可以当祭师。堤长家的女仆安娜和迷上了她的那个小长工,晚上没事儿就常去参加这种聚会。自然艾尔凯也把对这种事的忧虑告诉过豪克;可他却认为,在信仰问题上用不着去说服谁,再说他们也不碍着任何人,上那儿去总比蹲酒馆还好一些哩。
  事情也就这样下去了,所以,他眼下也不再吭声。然而,人家对于他却不肯保持缄默;他刚才祈祷的话很快挨家挨户传开了:他竟否认上帝是万能的!而不是万能,又何以成为上帝?他是个不信上帝的人;看来那匹鬼马的事到底一点不假!
  豪克呢,对这些风言风语一点儿不知道;这些天,他听见看见的只有他的妻子,就连那初生的婴儿也似乎不存在于世界上一样。
  老医生又来了;他每天来,有时甚至一天两趟。一次,他在堤长家守了一个通宵,又开出一张处方,由约翰·伊文拿着飞马进城抓药去了。接下来,他的面孔变得开朗了一些,亲切地对堤长点着头说:
  “行了!行了!上帝保佑!”
  一天,不知是他的医术战胜了病魔呢,还是仁慈的上帝听了豪克的祷告,给了病人一条生路,总之,当老大夫单独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俩竟聊天起来啦。老大夫眉开眼笑道:
  “太太,现在我可以很欣慰地告诉您:今儿个乃是我这个医生的节日;您的病情曾经非常严重,现在可好了,您又回到了我们活人中间!”
  蓦地,艾尔凯黑色的明眸光芒四射,朗声叫着:“豪克!豪克!你在哪儿?”当丈夫应声奔进房来,扑到她床上的时候,她就紧紧搂住他脖子,继续说:
  “豪克,亲爱的,我好啦!再也不离开你啦!”
  老大夫从口袋里掏出他的绸手帕来搭了揩额头和脸颊,点着头走出房间去了。
  两天以后,荷兰裁缝家里又在晚上秘密聚会,由一个虔诚的宣讲者他是一个让堤长从工地上开除了的制拖鞋的工匠给会员们解释上帝的品格。他说道:
  “可是,是谁否认上帝的万能,是谁在那儿讲,‘我知道,你并非想做什么就能做到什么’我们大伙儿不都了解这个祸害吗?他像块大石头似的压在我们教区身上他背离了上帝,去找上帝的敌人做他的安慰者,找罪孽的朋友做他的安慰者,因为人无论如何总得有个依靠啊。可你们,你们得当心一个像他那样祈祷的人;他的祈祷就是诅咒!”
  这些话也很快传得家喻户晓。在一个小小的教区里,又有什么能不家喻户晓呢?不久,豪克自己也风闻了这件事。可他什么也没说,甚至对自己妻子都如此;只是偶尔地紧紧搂住她,把她贴在自己胸前,说:
  “要永远忠实于我啊,艾尔凯!永远忠实于我!”
  艾尔凯格起头来仰望着他,眼里充满着诧异:
  “忠实于你?不忠实于你还忠实于谁呢?”可过一会儿,她明白了丈夫的话,又说,“是的,豪克,我们是相互忠实的,而且,并不仅仅因为我们相互需要。”
  随后,两人又各自忙自己的工作去了。
  至此整个情况应该说是好的。只不过在终日忙忙碌碌的生活中,他感到包围着自己的却是一片孤寂,久而久之,他心中便对世人生出了反感和隔阂;只有对自己的妻子,他始终还是老样子,而且一早一晚都要跪在他小女儿的摇篮旁,仿佛他永恒的幸福就在这里。可对待佣人和工人,他却变得严厉了;从前他还能轻言细语指出那些笨拙者和拆烂污者的过失;现在动不动就训人家,吓唬人家,弄得艾尔凯事后常常悄悄地去给人说好话。
  春天来了,堤坝工程重新开始。为了保护即将建成的新闸,在大堤西侧筑起了一条向内向外同样呈半月形地鼓着的护堤,封住了缺口;与水闸一样,主堤的高度也越来越快地增加着。可是,堤长的担子并未减轻;去年冬天耶维·马涅斯老爹死了,补选进委员会里来的正是奥勒·彼得斯。豪克并未设法阻止这事发生;结果,他不但再不能从自己妻子的老教父嘴里听到亲切地拍着他肩膀说的鼓励后,反而常常要遭到新委员的明枪暗箭,吹毛求疵,和他进行许多无谓的争论。因为奥勒在村里尽管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对修堤建闸一类事却不甚在行;再说豪克这个“动笔杆的长工”,很久以来就一直挡着他的道。
  在大海和沼泽地上面,又铺展着最灿烂明净的天空;新围地重新牧放着肥壮的牛羊,远看显得斑斑驳驳,牛群不时发出华叫,打破了旷野上的寂静;云雀不住地在高空鸣呼,但只有在工地上的歌声停下来的短暂间歇里,人们才听见它们的歌喉。工程没有一天因坏天气而中止;还本上漆的新闸门的桁架已经竖立起来,而且一次也不曾需要临时堤坝的保护;上帝看来非常照顾这项新工程。每当看着豪克骑着白马从堤上回家来,艾尔凯也总眉开眼笑,不止一次拍着光亮的马颈项说:“嘿,瞧你真变成匹宝驹啦!”豪克呢,常常一下马就从妻子怀里接过那小东西,让她踩在自己胳臂上跳跳蹦蹦。要是这时白马也拿它那褐色的眼睛望着孩子,豪克准会说:“来吧;你也该有这个荣幸!”说着便把温凯小女孩就叫这个名字放到马鞍上,牵着马在坡上的院子里兜起圈子来。还有那棵老(木岑)树也没受歧视;豪克让孩子坐在它柔韧的枝丫上,扶着她一跷一跷地玩儿。母亲倚门站着,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可孩子却不笑,她那一对中间长着个秀气小鼻子的眼睛,微显呆滞地望着前方;她爸爸递给她小树枝,她也不知道伸出小手来抓。豪克没留意到这种情况,他对小娃娃的事一窍不通;只有艾尔凯,每当看见和她同时坐月子的那个女仆抱着蓝眼睛的小温凯,她就会难过地说:
  “我这个长得不如你那个好啊,施蒂娜!”
  施蒂娜往往粗手重脚地把自己身边的胖儿子推搡几下,得意地说:
  “是的,太太,孩子跟孩子就是不一样峻;这小东西还不满两岁,就晓得去我房里偷苹果吃啦!”
  艾尔凯伸手把警拉在那胖小子眼睛上的鬈毛拢开,然后偷偷地把自己不出声的小女儿紧紧搂在心口上。
  十月间,西侧的新闸已经竖立起来,牢牢夹在从两边合拢来的主坝中间;主坝的临海一面缓缓地倾斜下去,坝顶却高出平时的潮头达十五尺左右,眼下仅在水道出入的地方留着缺口。站在大坝的西北角上,可以放眼眺望耶维尔斯岛外的浅海区。当然,在坝顶上风势也猛得多,刮得人头发乱飞,一不留神,就会把人的帽子掀掉。
  十一月末,当暴风和大雨突然袭来时,剩下要做的仅仅是封闭紧靠旧堤的一道深涧了。这道深涧在新围地北侧,两边耸立着高高的坝壁,海水就是通过它底上的沟穴灌进围地中来的。眼下必须把深涧填死,否则一场已经开始的暴风雨就可能毁掉整个工程。虽然在干燥无雨的夏季,这工作要容易做得多,但眼前仍属非完成不可。而为达到这个目的,豪克更倾注了全力。大雨如注,狂风呼啸;可他那骑在矫健的白马上的瘦长身影,却时而在这儿,时而在那儿,不断从那些紧张繁忙地工作在深涧边上的黑压压的人群中突现出来。人们看见他眼下正在指挥那些从很远的滩头地拉来粘土的马车。刚好到达的一些车辆挤在一堆,争先恐后地想把上卸到深涧中去。透过刷刷的雨声和呼呼的风声,不断传来今天要在现场亲自指挥一切的堤长斩钉截铁的命令。他按号码把大车一辆辆喊上去,喝退其他硬往上挤的车。他嘴里只需吐出一个“停”字,洞下的工作立刻不再继续;“草!倒一车草!”他冲坝顶上的人喊,准备在上边的麦秸立刻就倾倒下来,谁在潮湿的粘土上。洞边的人当即跳下去,一边把草扒开,一边冲上边嚷,叫人家当心别把他们给活埋啦。随后又驶来另一些马车。这当儿豪克已上了坝顶,从白马背上俯瞰深涧,看工人们在底下如何刨的创,挖的挖。接着他又抬起头来遥望海上;风刮得更猛了。他看见提根上的水位慢慢往上爬,海浪打得越来越高,他还看见,风如何刮得工人们几乎连气都透不过来,雨如何淋得他们简直就跟落汤鸡似的,工作变得非常非常之困难了。“加油呵,伙计们!坚持到底!”他冲下面的工人们喊。“只需再高一尺,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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